契弗笔下的男人和女人做错了什么?| 译林年度好书
想描绘美国二十世纪后半期普通人的生活图景,可能没有谁比约翰·契弗更能面面俱到。
这位有“美国郊外的契诃夫”之称的小说家,尤以描写中产阶级,特别是住在城郊的上层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见长。
他写长篇,也写短篇,但评论界一般认为他的短篇更扣人心弦。在那些凝聚了契弗大半生心血的短篇小说里,富足稳定的中产阶级家庭仿佛是纸糊的模型,精致显得虚幻缥缈,而堕落则是苹果心里的蛀虫。

1978年,约翰·契弗出版短篇小说自选集,共收录了他二战后近三十年中写的六十一个短篇,评论界称这部短篇小说集的问世是“美国文学中的里程碑”。契弗用他那不见人工雕琢痕迹的笔流畅自如地再现了二战后美国中产阶级的社会生活和精神面貌,他时而是局外人,时而是见证人,时而是亲历者,用多变的视角切入中产生活的横断面,透过闪耀的表相,进入濒临溃烂的内里。他擅长捕捉那些失控的瞬间,并且清楚它们的结局。不无讽刺又满怀怅惘地,他看清了战后那个繁荣瑰丽的“美国梦”的本质——一切的富足与美好,都因为看上去太过完美而几乎失真。事实上,希望与梦想属于昨日世界,余下都是灰烬。
《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读完后将给读者留下无尽的疲惫。多达千页的短篇小说无论是体量还是内容,都需要读者有一个强健的胃,以及足够多的耐心。正如英国作家汉内夫·库瑞什为这本书下的评论,“如果读者希望一口气把这些小说读完的话,那就像是狼吞虎咽地吞下太多的牡蛎,而非以理想的方式间隔开来,一个一个地细细品味。”
我恐怕就做了一回那个吞食太多牡蛎的人,但并不后悔这么做。这部短篇集的广阔性和多样性,足以代表契弗一生的才华。不过,读书时我时常走神去联想一部制作精良的美剧《广告狂人》(Mad Men)。契弗的短篇集竟和《广告狂人》形成互文,剧中在纽约麦迪逊大道逐梦的广告人,他们拥有的双重生活——虚假的田园牧歌与闪耀却肮脏的资本竞逐游戏,与契弗笔下人物的经历可谓是镜像般的存在。

《广告狂人》里,男人穿三排扣西装,戴软呢帽,外套是开司米大衣,有漂亮的妻子和孩子,舒适的郊外住宅,体贴的情人,永远不缺的香槟和派对。女人温婉得体,从无生计之苦,每日功课就是准备好丈夫和孩子的晚餐,其余时间都归自己。他们应该幸福,可是无法做到。这是二战后五六十年代美国社会主力阶层的真实生活写照,时代的声色犬马和历史事件成为男女偷情、商场厮杀和家庭裂痕的暗影,一切都只能闷骚地爆发,再悄然变成灰烬。
契弗搭建起了《广告狂人》的文学世界,他创造了绿荫山(Shady Hill)这个中产阶级聚居的郊外住宅区。短篇集里许多故事都发生于此,“绿荫”(Shady)其名一语双关,既指此地宛若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又指居民们有不可告人秘密的阴暗之所。男人女人过着表面光鲜的生活,泳池、马场、酒会、音乐会,都是他们熟悉的场所。他们夏天去海边避暑,冬天去山区滑雪。每个家庭都显露出一种发腻的富足,以及乏味的干净和正派。在这片充斥着模仿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建筑风格的住宅区,家家户户门口似乎都有一块“欢乐的家庭生活”的招牌。
然而,在活力与欢笑之下,是无尽的黑暗、焦虑和绝望的夜晚。《巨型收音机》中,一台收音机的闯入打破了中产阶级温文尔雅的生活表相。这台对公寓里各种声音都极其敏感的收音机成为女主角艾琳偷听别家隐私的工具。收音机向艾琳展示了那些平日里看上去体面正派的邻居们的真实生活,那些声音里充满了贪婪、粗野和下流。而艾琳夫妇的平静生活也被它撕碎,丈夫愤怒于妻子的“伪道德感”,他道出了妻子出轨、堕胎、偷母亲的珠宝、占有妹妹的财产等等并不比其他人高尚的行径,展现了艾琳本质上的道德堕落;《再见了,我的兄弟》中,家里最小的孩子劳伦斯打破了一个在海边别墅生活的上层中产阶级家庭的平静。由于经济状况的下滑,劳伦斯变得愤世嫉俗,总想探索事物背面的邪恶力量,同时又对生活前景感到迷茫。他鄙视酗酒的母亲、庸俗的兄弟、轻浮的嫂子,他看不惯所有的家庭成员。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生活中所遇之事说再见,他的十四个“再见”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极度绝望和试图摆脱阶级束缚的强烈愿望;《绿荫山盗贼》中,失业的男主角黑克为了维持优雅有序的绿荫山家庭生活,鬼使神差地在半夜潜入邻居家偷钱……
契弗对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具有某种自相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肯定这种生活的正派和体面,另一方面又怀疑它不过是自我欺骗的幻觉。在《贾斯汀娜之死》中他说,“我的家,还有我朋友们的家,就在我上方的山上,都亮着灯,散发出香木燃烧的气息,就像圣林中寺庙,敬奉的是彼此忠实的婚姻、没精打采的童年以及幸福的家庭,但这一切就像梦境,让我极为刺痛地感到其空无内容。”
在二战期间服役过的契弗,曾在《乡居丈夫》中借助男主角弗朗西斯的经历,表达自己对美国中产社会空心状态的观察,“法夸尔森夫妇客厅里的这帮人似乎有一种默契,全都心照不宣地声称根本就没有过去,没有战争——这个世界上没有危险或是苦痛。在人类行为的历史记录当中,那一非同寻常的集会是会拥有其一席之地的,但绿荫山的整个气氛却使得对于它的记忆显得很不得体、很不礼貌。”
但契弗笔下的人物很清楚前方充满了危机。无形的失败恐惧成为美国中产阶级的噩梦,他们害怕美梦太美,唯恐它可能随时被收回。于是这些男男女女呈现出一种梦游般的精神气质:他们进退维谷,知道自己和这个阶层中的其他人一样缺乏道德信念,空虚苦闷,却没有勇气去改变现状。他们的内心一分为二,既渴望安逸又需要解放,既需要体面又有自毁倾向。
一种毁灭性的激情,谜样地注入契弗的气质之中。被描述为“挣扎于酒精与性爱之中”的契弗本人,沉溺于探寻人的某种向下的欲望——为什么人总是会轻易就丢弃珍贵的东西,而对堕落情有独钟?在只有两三页篇幅的优秀短篇《重聚》里,面对久未见面的儿子,一位荒唐的父亲通过反复羞辱饭店服务员来不断破坏他和儿子那难得的聚会,最终儿子草草地结束了和父亲的见面;《猩红色搬家车》里,一对在不同中产社区频繁搬家的夫妇吸引了男主角查理的注意。丈夫吉吉总有办法把稳定的中产生活颠三倒四地搞砸,这种举动影响了查理对美好生活的控制感的怀疑,吉吉的魔力是什么?“对那些幸福的人,出身优渥、有钱有势的人,他要指出——尽管他们享受舒适,生活美好,拥有特权,也无法逃过愤怒、欲望以及死亡的煎熬。”
那么,是否由此可以认为契弗是一位格调不高的小说家呢?并非如此。诚然,契弗短篇小说的天地并不宽阔,主要局限在美国东北部一带,人物主要以住在市郊的中产阶级为主。我们无法在契弗的小说中看到宏大的历史画面,对1960年代激荡的时代风潮并没有直接描写,更不消说作为大环境的冷战背景被全部融进了故事的毛细血孔里。所见之处,只是这个阶级的人们鸡零狗碎的生活,以及这生活带给他们的慌乱。但是,这群人可以说是二战后普通美国人的象征,他们的生活理念代表了战后社会风尚的主流。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学界把契弗划入“社会风尚小说家”类别,十分贴切。

非要比较的话,契弗的气质与斯考特·菲茨杰拉德有几分神似——巧合的是,契弗后期的写作越来越受到菲茨杰拉德的影响,变得愈加优雅流畅,尤其擅长营造隽永的结尾。事实上,契弗自己就曾为菲茨杰拉德写过小传,他评价菲茨杰拉德的语句完全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他最伟大的发明是用社会习俗、衣着、偶然听到的音乐作为时代意义的表述,而非历史的记录……那些热情的夜晚都属于过去……所有这些人物,都生活在怀旧与变化的时代危机里,他们都被深深地卷入到无处不在的爱与苦难之中。”事实上,契弗是个无可救药的怀旧者。
怀旧,据说在希腊语中有一个意思是“旧日伤口的隐痛”。对于契弗来说,心永远属于昨日世界。那时的纽约还有河上的灯火,几乎每个人都戴着一顶帽子。失落的世界才是真正美好的世界,契弗写下这些短篇故事,因为想要记录“他们对爱情和幸福还怀有真正的乡愁,而且他们的神祇就像是你的和我的一样古老,不论你是谁。我在这些有时被称为随身行头的东西中着力探寻的,恒久不变地总是对于光明的热爱,以及对于人之为人所具有的某种道德链条的追寻决心。”
于是,我们从契弗留下的今日世界的灰烬堆中努力找寻昨日世界的钻石。《贾斯汀娜之死》中,“我”为当下界限重重的中产保守生活而窒息,“不能在某个区域死,不能在另一个区域恋爱,不能在哪儿吃东西”,“我”对曾经开创新世界的祖先陷入深深的怀念,感慨看不到今日这个不能面对多样性和生存困境的美国的未来;《猪掉进井里的一天》堪称一篇充满奇情的短篇,埃德一家在“猪掉进井里的那天”,每个家庭成员都收获了各自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之后每况愈下。“猪掉进井里的那天”,就像是这些正派人士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他们,把荣誉置于利益至上,爱他们的邻居,尊重谦虚和朴素。到后来,他们变成了彼此的孤岛,漂浮在物欲之海中。
契弗笔下的男人和女人做错了什么?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结尾最后一句:“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契弗的主人公们也在船上,他们不过是想找回幸福。
文字来源:
中产生活图景:钻石与灰烬 | 柏琳
文章首刊于《财新周刊》 2020年第39期
约翰·契弗毕生创作精华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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