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丨“钢琴诗人”傅聪逝世
凌晨传来噩耗,音乐家傅聪先生因新冠并发症在英国去世,享年86岁。
我们中的大多数知晓傅聪是因为《傅雷家书》,不过在古典乐迷那里,傅聪的名字始终和钢琴联系在一起。
上世纪50年代,傅聪、李名强、刘诗昆、殷承宗,四位青年钢琴家代表新中国在国际钢琴大赛上赢得世界关注。傅聪在1955年3月获“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最优奖,成为首位在国际性钢琴比赛中获奖的中国音乐家。
60—70年代,傅聪举行了约2,400场独奏音乐会;录制了约50张唱片;担任过萧邦国际钢琴比赛、比利时伊丽莎白皇太后国际音乐比赛以及挪威、意大利、瑞士、葡萄牙、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的音乐比赛的评委。西方音乐界评价他是“有着特殊的吸引力的琴诗人、重量级的艺术大师”。

2011年,人文艺术杂志《诗书画》主编寒碧先生对傅聪先生进行了采访和对谈,并写下这篇题为《傅雷、黄宾虹与道艺人生:傅聪访谈录》的文章。今天,我们与书友们分享这篇访谈,籍以此文,缅怀傅聪先生。
傅聪在文中论艺术,谈学养,忆人生。他说:“音乐和绘画本质上是相通的。”“艺术的美绝不依存于自然,因为它不依存于表面的物象。”
傅雷、黄宾虹与道艺人生——傅聪访谈录
文丨寒碧
本文原刊于《诗书画(试刊)》2011第2期 文章为节选,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前记
一九四三年,傅雷与黄宾虹相遇缔交。两位大师,一世钟俞,高山流水,深衷远志,道艺相知,心魂相守,为中华艺术史抹上奇彩。回看并时诸人,不免颜色暗淡。当然,这是我们在时异世迁后的追认,或者径用宾翁所预言:是“论古者”的“实事求是”。
这件事,王中秀先生在《黄宾虹年谱》里有如下叙议:
黄宾虹年届八十,从事于沟通中西画理、宏扬笔墨精神已三十馀载,对中国画在新历史时期发展的趋向已有深切独到的见解。而小于他四十多岁的傅雷游学欧西归国,亲炙中国画坛近十载,对国内中、西画疲苶不振有切肤之痛。当此两人睽隔南北、感慨于真知不为世人理解之际,他们的“真正缔交”,可以说是天合之巧。
傅雷在黄宾虹身上看到了中国画的希望与生路,黄宾虹在傅雷身上找到知遇和激励……找到整合中国画理学术道路上的支持者、理解者……黄、傅间的忘年交绝非捧角者与被捧者的俗套,由于傅雷翻译家的盛名掩盖了他艺术理论方面的造诣与卓见,黄宾虹绘画为世人注目而忽视了他画学理论方面的贡献,他们的交谊仅被视作艺坛佳话而广为传颂,而对这一交谊所蕴含的中国画学发展层面上的全新意义,尚处于盲区,没有被上升到学术范畴作充分的发掘。
这段话,童中焘先生赐函相示:“极中肯綮,径可采用。”甚是。
傅雷、黄宾虹有谈艺书札百馀通,傅雷藏有黄宾虹佳作百馀幅。这批重要文献现为傅雷哲嗣傅聪、傅敏所珍存。

先是,我经中西书局徐忠良总编援引,在京拜访了傅敏、陈哲明夫妇,得到他们的真诚支持,同意将这批珍藏在本刊发表。其后,再由傅敏夫妇的热情促成,亦请忠良陪同,我又专赴上海访问了傅聪先生,就此事大概并傅、黄二先生的道艺人生聆其謦欬。
傅聪先生是饮誉世界的钢琴家。按照西方音乐界的评价,他是“有着特殊的吸引力的琴诗人、重量级的艺术大师”;“与其说是一个真实存在,不如说更像一个传奇”。所惜者,我对这部“传奇”的“阅读”极为粗浅不周,印象还停留在《傅雷家书》里——那个凭着天才演奏震动西方世界的“小伙子”,那个为了价值尊严自我流亡的愤怒青年人。
所以,当我按下电铃——他开门接应——看到眼前是一位风度醇雅、气象非凡的老先生——竟一时发怔、缓不过神儿来。六十年一瞬,电抹滔惊,人生如此!
后来我把这次愚蠢的“愣神儿”讲给友人,他说,这反过来只表明傅雷先生文笔的魔力,那本“家书”太深入人心了。

这次访问极为相得,就像其音乐深粹鲜明又极具互动性一样,傅聪先生口讲指划,照例不同凡响。由于我没有预先设计访题(框架是有的,只是无法深细),交谈就显得随机和任意,加上他善于引人入胜,我常常被打动感染。一时兴到,不免见猎心喜,忘乎所以,于是反客为主,把“访谈”变成了“对谈”。
这种“越位式”,当然不恰当,但也有好处:摆落客气俗套,调解各自维度,问题丰富而纯化,互为主观得相化。如果彼此共鸣,乃至观点一致,则如傅聪先生对傅雷、黄宾虹的解说:“不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记得萨义德(这家伙有“身经百战”受访经历)讲过:“访谈不只是‘我的’回应方式,‘我的’话,也包括了访问者的方式。”斯言验而有信。
整理这个访谈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如何尽量保存当时的情境感和口语化,但很难做到。特别感性或太过粗糙的方面,我就稍稍做了修饰加工,目的是使它看起来严整、读起来方便。
寒碧
辛卯春节于北京
时间:二〇一一年一月九日晚
地点:上海市吴兴路傅聪寓所
谈黄宾虹:原本返心,才能体道游艺
寒碧:请略忆您对傅、黄二先生的交往印象。 傅聪:宾翁的佳作,我自小耳濡目染,跟在父亲后面整天看。较深的印象是,每过些天就有宾翁的大信封寄到,于是家里热闹起来,仿佛有了最大的喜事。父亲打开信封,逐幅观赏,逐次品评,我就跟着看。童子情怀,单纯而好奇,并不能听懂。
我是一九三四年出生,父亲一九四三年在上海为宾翁办画展,那年我九岁,也跟着去看了展览。展览前,所有画作都挂在家里,父亲“反复晤对,数日不倦”,我也因此着迷。所以“文革”结束以后,那些在“抄家”时被抄去的画作有幸退还(当然是劫馀不完),我大都能够认取。也有一些未曾经眼的,是宾翁九十岁以后的作品。
一九五四年我出国,基本没再回来,宾翁是一九五五年去世的,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也还不断有画作寄给父亲。傅敏家里挂的那几幅小画,我倒是记得的,极精美,很有“现代感”,真不得了!如此高龄的大画家,心灵竟如此之年轻,创造力仿佛长江大河,源远不绝、生生不息,永远充满活力,永远推陈出新。像那几幅小画,您看到过吧?真是超凡脱俗,笔墨尽善尽美。
宾翁以父亲为平生一大知己,认为父亲真正懂得他。所以就把自己觉得最好、最有心得、最有创意的作品第一个送给他赏鉴,从不考虑任何得失利害。他们二人是真正的艺术家之间的交往,相与称引,相互推服,有着非此不可的善缘和厚谊。这种关系世间少有,何瓦琴的联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真可作为他们交往的写照。父亲眼光独到,深察善感,高标其画品,深掘其内涵,盛赞其价值,这种“慧心”和“会心”,使他们的友谊非常特殊。记得一九五二年,我随父亲到杭州看望过宾翁,房子在栖霞岭下,我印象很深,里面到处都是画儿。
寒碧:您曾亲见宾翁作画吗?
傅聪:记不清了,因为看过他很多画作、画册,还有他作画时的照片,所有都印于脑海,一切都恍兮惚兮,搞不清是真人还是照片。
寒碧:您怎样评价宾翁的画?不必剖薪析理,就谈感觉印象。 傅聪:我从小喜欢,于今为甚。像这幅简笔山水(按:挂在客厅,下同),父亲说是“二三笔直抵千万言”,不但是意象美,而且是境界高。
还有这一幅,“文革”被抄走,退还以后我一直挂在钢琴旁,也是“浑厚华滋,不以细谨为事”,我非常喜欢。
那一幅则是春天的盎然之意,真是满眼生机,笔墨之活泼沉厚,匪夷所思,是他八十九岁时的作品。以前挂在我伦敦的卧房里,每天看,睡前看一看,醒来看一看,真气逼人,深远可味。
黄宾虹的时代,国画的情形很不妙,流弊极深,颓势已成。他面对着错综复杂的问题:一是作家画(行画)泛滥,画家束书不观、枵腹白战,因袭成法,甚至抄袭成品,极低俗陋劣;一是文人画已失却本身具有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支撑,并性灵和声情都不在了,所谓“以格调便空疏”——“格调”已成为“空疏”的借口,只剩下陈腐的观念、自恋的标榜、靡弱的趣味和僵化的表达;三是变乱真象,数典忘祖,另起炉灶,效颦西方,并且非要把中国画“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在这种情况下,黄宾虹“不失其志坚气浩自信之力”,摆落时风,独享寂寥,走了一条独异卓越的道路,拓展一片广阔新奇的天地。
他很坚定地追寻传统,主张“前哲开其先路,后人变化而光大之”,并因此“究心于宋元明画,孜孜数十年”,“务从笔法推寻,而不斤斤于皮相”,致力于发现“古人所不言而喻于心”的方面。
他也是很自觉地向西方学习,理式和方法都消化吸收,比较典型的是他把法国印象派的笔触和光色转换到山水画里,特别新颖,非常自然,绝无吞剥感,毫不假“洋气”。这就象他对传统的经验广收博取——父亲曾说他“集历代各家精粹”——功力极深,办法极多,但绝不是“百衲衣”,更没有泥古不化的“朽味儿”一样……
细数古今画家
寒碧:除他们外,您还喜欢哪些画家?您长期生活在西方,可否笼统地谈谈对西画的观感?
傅聪:凭本心讲,我是搞西乐的,应该了解西画。但对西画,我还真不如对国画更热爱。准确地说,应该是对黄宾虹的国画更热爱。
一方面,我本身就喜欢山水画,因为它确实代表了中国人的精神和理想世界。我小时候在上海生活,没有看过真山,看的都是画里的山。差不多十三四岁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山……好像三四岁时,举家逃难到广西梧州,懵懵懂懂地能记起那里山的颜色、水的声音,还有印象的是江边血肉模糊的抗战伤兵,那是山痕血痕、国殇国难,是创痛记忆。后来又回到上海,父亲也时常对我讲起黄山如何美,不过,前些年我去了黄山,大观斯在,却仍觉得没有画里美。
另一方面,我一辈子搞西乐,从二十几岁出国,现如今,每年回来讲学、演出,也只住几个月。长期在外面,虽受欧风沐浴,但正如父亲所讲:“身为中国人,决不能与自己的传统隔绝。”我的理想世界还是中国的山水世界,心魂都在山水画里,还坚守着中国的价值观念、传统的文化感觉。比如很多人听我弹琴,觉得我和西方人弹得不一样;中国人、外国人都觉得不一样。这不完全是性格禀赋、个人感觉所致,恐怕也是我和西方音乐家的内心追求、精神价值不同,背后的文化感觉、观念支撑不同吧。
我看黄宾虹的画,心灵随时可以深入、融化,都与这种坚守相关联。我刚才讲不太喜欢傅抱石,还是因为他传统的东西少,所作抒情效果多于笔墨真质。张大千先生能力很强,但品格不高,有些客气俗气,或名士气;刘海粟先生虽接受了西方的新理念,但缺根少实,胆量很大,画得太空,反不如黄宾虹与西方紧逼接近;黄宾虹所作和印象派甚至野兽派有神理上的一致性,也丝毫不乏所谓“现代感”,那时黄宾虹是最懂西方的,也是最懂中国的。
寒碧:是的,傅雷先生谈融合中西的问题时,也特别强调有中国人的灵魂、中国人的诗意、中国人的审美特性;再加上技术训练和思想酝酿,才能得其真际。黄宾虹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理解太深了,与之相应,他对西方的理解也不在浅表,所以他能断言“本无中西画派之分”,“中国之画,其与西方相同处甚多”,“所不同在面貌、在材料工具”,“而于精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一不合”。都是深入到最本质的方面看问题。
您刚才说到对张大千和刘海粟的看法,我也有同感,归根结蒂,还是他们流于浅表:张先生能备众体,却也染成习套。画得不错,但与艺术(创造)无关,仅得了传统技术的表面,不是“灵魂”;刘先生感觉上仿佛与艺术有关,但粗作大卖,漫浪无稽,可稽的倒是渔猎模仿臆改,抄人家太多。傅雷先生说他“没下过真功”,一点儿都没冤枉他;他学西方,也是徒有其貌,无法进入到“思想”。
问题在于,张、刘二先生应属一类人,都好浮华喧哗,重外轻内而随世俯仰。清人郑静庵曾说“文章有经世者、有名世者、有应世者”,这位学问家还是厚道,他应该加上一个“混世者”才对。您刚才说到“名士气”,再下一等,就是“江湖气”了,就是“混世者”了。令人想到庄子说的“道腴”之辈,所谓“饰辞聚众以媚一世”,也对应吻合了孔子讲的“群居”之人,所谓“好行小惠,言不及义”。表面文章做得很足,就是不往里面走。混得名满寰中,俗得人皆意外。
傅聪:父亲和宾翁恰恰与之相反,是重内轻外,学富而行修,德充则道显。对于“流辈以艺事为名利薮、以学问为敲门砖”,他们“怵目惊心”。他们所为“艺事”,既不会沿袭古人的程式,也不会重复旁人的感觉;他们所为“学问”,都有谨重的作风,但绝无拘执琐屑。他们都有广大的视界,但绝非大而无当。他们也有尘世的声华,但总是“在众不忘其独”,以为“一时之毁誉不足凭”、“一时之名利不足喜”,最忌庸俗与媚俗。他们也永远不会“缮性于俗学,滑欲于俗思”,更不会虚张招摇、大言唬人。而是沉潜到心底,厚积而薄发;从容淡定,雍容大气。他们的人生,本身就是艺术。
寒碧:林风眠呢?
傅聪:人生体验、艺术照察,一往情深!内心里有深切的忧伤和无奈,转而在画中寻求真善美的理想世界。父亲曾说他“诗意浓郁,自成一家,以人品、艺术良心及个人努力论,他是老辈中绝无仅有的人”。大约是因为抗战时颜料及画布奇缺,他就改用宣纸和广告色,叫粉彩,但不是水粉画的效果,反倒近于油画,所以父亲说他形成了另一种融合中西的风格。
我结婚时父亲曾送我他的画作纪念,极精美,感受深、境界高。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到香港看望过他,很可敬可爱的一位长者。忆及家父,他对我说:“你爸爸鉴赏力不得了!我画里的弱点,逃不过他的眼。我最满意的作品,他抢先要收藏。他手里黄宾虹的画,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没的说!”
寒碧:是的,很多人都叹服傅雷先生的艺术鉴别力,我看还是他的渊通在起作用。您刚才讲到了他对中外各时期各大家绘画的醉心赏会和潜心研讨,当然也更清楚他对西方音乐史的把握也是广大精微兼能极尽。其实整个西方艺术史都在他的视线里,否则他就译不出《艺术哲学》,尽管丹纳的美学观有其局限。您说他的艺术探究是累积性和化合式的,很准确,其实就是深入了各门类的核心领会把握,又联结了各门类的特点统摄贯穿,形成了一个能动的有机关联。
傅聪:不仅是各门类的关联,而且是广大与精微的互补、结构范围与具体细节的映蔚。您讲的“统摄贯穿”,就好比结构范围;您讲的“核心把握”,则好比具体细节。父亲说过:“艺术品是用无数有生命力的部分构成一个有生命力的总体”,反过来看他的鉴赏学,完全一致。
寒碧:换个角度也可以说,知性的逻辑力和感性的想象力,也构成他鉴别力的基础。这个问题深挖细究还要占时间,留待他日吧。还是顺着前面的话题,接着讲您自己。谈一谈古代画家吧,宋元就不讲了,讲明清吧,您喜欢谁?
傅聪:石涛、八大。青藤也很喜欢,真是痛快淋漓。
有件趣事跟您讲:父亲和周熙良先生是好朋友。周伯伯过世以后,我去看望周伯母,她把周伯伯生前收藏的一些名画拿给我欣赏,其中就有一本青藤的册页。画得很精,每帧上面都有题字,都是同一字体,又有各种印章:徐渭呀,文长呀,天池呀,不计其数,从笔墨到用纸到装裱,完美极了。周伯母看我喜欢,干脆送给了我。其实我虽喜欢,却疑心不是真画。您想想看,明代的作品,四百多年下来,完美无缺,怎么可能?我记起父亲曾对我讲,张大千造假的本事很大,就猜想会不会是他的仿制品。
一九八二年,我第一次赴台,因为政治上很敏感,怕麻烦,也不知是否可能会见大千,就没有带这本册页,结果想不到竟然见到了他,我只好“托诸空言”,把册页的情形讲给他,他也大感兴趣。只可惜我未能释疑,要是能让他亲自观摩一番,就可以弄清楚我的推断是否正确了。
寒碧:金冬心呢?我觉得他的画品格很高。
傅聪:金农很深粹,不入俗人眼。理解他不容易,需要特殊的眼光和修养。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去瑞典演奏,我住的宾馆楼下,有一个瑞典汉学家开的古董店,就有一本金农的册页出售。可惜当时不太懂,没有买,后悔极了。
中国的书画作品流散出去太多了……我当时还买过一本李复堂的册页,也很精。我卧室里这张无款的八仙图,也是从瑞典买回的。您看那两张小画(按:挂在钢琴上方),好像是日本人的仿汉画,题材是中国的,作风上很生拙,当时觉得好,就买下来。
寒碧:这两张确实不错。日本南画总的看来气局小,办法少,书法很高,可惜未与画通。
傅聪:这幅潘天寿(按:挂在沙发上方)是在香港购得。这幅齐白石是旧藏,从小看到现在……
寒碧:“荷锄带月”,这是写陶诗……
傅聪:我也热爱齐白石的画,很自然,生气淋漓。但还是不如黄宾虹深厚,父亲说,这是他读书少的原因所致。
寒碧:我也很认同这种评价。尤其是在士夫气象方面,黄宾虹所作差不多可称空前绝后。但齐白石还是好!好在天工与清新、自然与自由;熟得生、俗得雅……除此之外,傅雷先生是否与您讨论过其他画家?对並时的诗人有过何种评价?
傅聪:父亲对徐悲鸿的做法不抱好感,认为他是把中国画引向歧途。他好像谈起过郭沫若的诗,记不太清楚了,但印象中是肯定多于否定。他也说起过鲁迅,不赞同他“好骂人”,但特别喜欢《阿Q正传》。文学上他推崇沈从文,小说则喜欢张爱玲。
寒碧:不管怎么说,从诗才上看,郭沫若应算上“奇横不可当”了,至于应世应侍,一则是他的“意志自律”的薄弱,一则也是“历史力量”的强大,这又另当别论。
我倒愿意谈谈傅雷与徐悲鸿的顺逆。徐先生最大的问题是断限自牢、又矫枉得弊。他以西方的写实为衡准,一方面攻击中国“古典”,一方面反对西方“现代”,其实两皆未安。他与傅雷先生的立场也完全不同,傅雷先生推崇塞尚,他则竭力贬斥;傅雷先生拜访过马蒂斯,他却骂人家“马踢死”。与傅雷先生相比,一方面他不具备那种广远的学术视野,另一方面也不具备那种精微的鉴赏目力。他对中西文化思想、哲学美学、文学艺术的真传统真精神实少深邃的理解同情。徐志摩当年就批评他的观念不入流,仿佛巴黎的市井之徒。较之傅雷先生,可以说他有些自用其愚,或者,也算是自恃其智吧!他影响下的“革命美术”毕竟成为一个时期的主流价值,影响到中国美术教育的整体走向。“歧途”也好,正途也罢,反正已称尊过了。
不过,他的许多作品我还是很喜欢,气局很正大;关键就是“正大”两字,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有朋友和我争论,张大千、刘海粟也都很“大”,不可以轻看。我说,他们的“大”,不是作品的气局大,逊于世俗的名气大;当然刘张二先生毕竟都是高人,我们不是在低标准上评论,只是他们开导的某种风会,往下一等,就大得不正、大得不实,大而无当。
傅聪:精神性不够。
谈“张迷”与“傅迷”
寒碧:谈谈张爱玲吧。傅雷先生对她的评价敏锐而精准。既称其美,又指其瑕,中庸有度。
傅聪:想来几十年过去了,真能透彻分析张爱玲的好文章并不多,父亲对她的评论当时是孤诣孤篇,他其实期待着“后起者胜”,可惜时迁世异了。那时他才三十几岁。
记得那阵子,家里异常热闹,仿佛又有了一个高潮。父亲特别兴奋,不停地谈论张爱玲,我当时还很茫然。我是几十年后才读到父亲的那篇文字,对她的评价很高,同时也有指摘和开导。尤其是对她那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
柯灵先生后来不止一次谈起:父亲有关张爱玲的评价是画龙点睛,嘉惠来学。前些年曾有过张爱玲热,父亲实是先声或远影。当然,凡事一热闹,就免不了逐波流,好奇乱道、变本加厉。时下有大批“张迷”,许多是盲目崇拜。
寒碧:其实“傅迷”也不少。但与“张迷”相比,大都头脑较清醒,仰慕而非盲目。这也形成了施受之间的关系对榫:张爱玲是世俗的,故“张迷”多“资产阶级”;傅雷先生是“精神”的,故“傅迷”多文人学者。就像喜欢黄宾虹的人每每循名责实,喜欢张大千的人常常虚声谬采……
当然,这是就整体趋向而言,并不可以一概而论。据说台湾的电影明星林青霞就是个“傅迷”,前几年徐忠良策划出版《希腊的雕塑》和《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手稿,她想尽办法也没买到,就又托请香港的金圣华教授专门来上海寻找……
傅聪:用“傅迷”来指称热爱父亲的读者是我们两人的“善巧方便”,便于对话时“接着讲”,不一定准确,因为凡事一“迷”就容易发昏。迷信的人,大抵找不到真实。若干年来,我们因迷信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寒碧:热爱傅雷先生的人除了仰其学问宏通、文采风流、精识明辨的目光、通方好远的思力,最重要的还是他的人格魅力,那种性情风骨、慈心悲智、价值尊严,又热烈又理性、又刚正又温情。
傅聪:严冷的背后是热情,原则的背后是恕道。他确是情感和理智特别均衡的人。所以,特别复杂的事,他会梳理得异常清晰,看似简单的问题,他会不懈抵于最深层,灌注强毅的力量,发现罕见的价值。仿佛王国维先生也属于这样的人。这种优秀品质是在好学深思中涵养出来的。当然,就禀性来说,父亲还是过于刚直,过于认真,做不到和光同尘,做不到一团和气……
寒碧:上世纪八十年代,施蛰存先生曾写过一篇《纪念傅雷》,就一再赞扬他的“刚直”,说他是“具有浩然之气的儒家之刚者,这种刚直的品格,在任何社会中都是很难见到”。他还借用了孔子的感慨:“吾未见刚者”……
傅聪:所以父亲也自称“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孟子不也是煽扬“至大至刚”吗?除了“刚”,还有“直”:刚直、诚直,不虚与委蛇,不拐弯抹角,不迎合趋附,不“难得糊涂”。
寒碧:这确与他认真、执着的性格有关,较真论理,绝不含糊。

“他们彻照了一个尊严的世界”
寒碧:好像杨绛先生有过回忆,他和钱锺书先生也曾“较起真”来。
傅聪:杨绛先生近百岁了吧?她和钱先生同年生,比我父亲小三岁。我少年时,惯见他们与父亲来往。前些年去北京,我还去看望过杨绛先生。今年本想再去探访,但考虑到她已高龄,不忍打扰了……
父亲与钱先生交好,证明他们气味相投,但性格上两个人差异挺大。那个年代,大批知识分子被整得很惨,受难、屈辱、苟活……想起来非常辛酸。也有不屈不挠的,像张东荪、潘光旦……结局您可以想象了。
钱先生有两个优势:一则他是胡乔木的老师,加以学问好、外文精,就被请去主持毛泽东著作编译工作,等于被保护起来了。再则是他的知行较圆融,能以嘲弄的方式洁身自好,而不像父亲那样硬碰硬。他也多次劝说父亲要看穿悟透,说这个世界一定有荒诞肮脏不义,要含着眼泪笑对;所谓“天机尽是圆活,性地尽是洒落”。钱先生的价值立场一向明确,是令人尊敬的。
杨绛先生也一样,柯灵曾有一个生动的比喻,说在那个残虐时期,杨先生像是“躲在墙角的一只小老鼠,只求得了可怜的尊严”。这就是您讲的“历史力量”的结果吧?但也足见她是非曲直十分清楚。
父亲和钱先生的一次“较真”,是一九五四年北京召开了一次全国翻译工作会议,父亲并未到会,而是写去一份意见书,对译界存在的诸多问题提出批评;举出很多荒唐可笑的错误译例,自然触怒了不少译者。
钱先生回应并建议:你既批评翻译界的种种错例,也该引用自己的一些错例。这样做的好处是,被批评的人比较容易接受。父亲太较真了,较真的人就会有这种的毛病:自己的错,在自己没有认识到之前,是没有感觉的。当然,一旦意识到了,那就会彻底纠正。看到别人的错误,批评时直笔公心,不虚美回避,很真诚很纯粹。但没有方法的反省,人家已经接受不了啦。我自己也是个较真的人,紧随了父亲的性格。这是血脉里的东西,很难改变,也因此得罪别人,吃到苦头。
钱、杨夫妇是很了解我父亲的人,连同我母亲,两家是至交。我小的时候母亲就讲,爸爸什么事情都要讲一个理,他不是计较事情本身,而是求得事外之理,公理、道理。

寒碧:提到您的母亲,我就又想到施先生那篇文章。也许会触及伤痛,您可以不必回应。施先生说:“我知道傅雷性情刚直,如一团烈火,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这是可以理解的,应该尊敬的。不过,朱梅馥的能同归于尽,这却是我想象不到的,伉俪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应”……
傅聪:……(沉默)
寒碧:傅雷先生的辞世已成为文化厄史的象征,引发我们对普遍真理的思考,对主流价值的追问,对性格与命运、操守与人伦、尊严与亵渎、权利与权力、制度与观念,乃至文明与野蛮等实然或应然的重检。至大无外,答案在心。心灵力量必是另一种最有价值的历史力量……您刚才讲到傅雷先生与王国维是一样的人格,我即刻想到他们也有着共同的归宿:志极身忘、从容赴死。其价值支撑仿佛也有同一性?
傅聪:……(沉默)
寒碧:二十多年前,陈村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死》,我至今仍认为是纪念傅雷先生的最好的文字,他说:“傅雷先生的死是灿烂辉煌的。使活着的人觉得毫无颜色。”
我想王国维也是一样,我曾说他“有大孤独、是真沉痛”,“奇哀遗恨,众愚未知”……能不能这样说:他们都是百凶不赦、百折不挠、羞恶不移、威武不屈,他们为尊严献祭,更烛照了思想之光……
傅聪:(沉默)……王国维遗书里不是写了“义无再辱”吗?“士可杀,不可辱。”这就是他们共同的价值支撑。王先生如此,父亲也是如此。他们的离去是对人类罪恶、野蛮、疯狂、残虐的否定,是孟子说的“所恶有甚于死者”。他们直面于死亡的深渊,却彻照了一个尊严的世界。
寒碧:滔天之象成,浩然之气在。人的尊严,生命的、精神的、道德的、文化的尊严乃是他们誓死捍卫的底线。但愿“一线不绝”……
—— END ——
傅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