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被遗忘的,应该记录下来
主题:2020,我们如何与恐惧共存?
时间:2020年11月29日
地点:北京单向空间·大悦城店
嘉宾:邓安庆 李唐

记录下与恐惧共存的日子
李唐:大家好,今天这个活动主要是讲我手上这本叫《恐惧》的小书,这本书是读库“哲学系”丛书10本书里面的其中一本。
这套书里面探讨了很多特别有意思的话题,比如说爱情、死亡、嫉妒、报复等等。虽然叫“哲学系”,但其实它不是那种特别艰深的哲学著作,而是一种很生活化的哲学读物。
在法国来说,这套书面向的是青少年。因为法国是一个哲学教育非常普及的国家,高中生在考大学的时候哲学是必修课。像现在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他曾经就当过哲学家保罗·利科的助手,所以法国是有很强的哲学传统。由于中国很少有系统性的哲学教育,所以将这套书作为哲学的入门书,也是很好的选择。
“我们如何与恐惧共存”这个主题可能有点大,但2020年确实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上半年我们大多数人都被禁足在家。邓安庆是湖北武穴人,在这个时期写了一系列文章,叫“返乡记”,在网上获得很大的反响。
能跟我们说说当时写这个系列大概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邓安庆:2016年,我在《读库》改版后第一期发了一篇《回乡》,那年回家我待了10天。我给自己一个任务,就是这10天里我每天要用3000字记录生活。后来这三万字发表后得到非常多的读者共鸣。
又过了几年,我想再记录一下家乡生活,所以这是我回家乡后本来就计划好的事情,但是我没想到发生疫情。
2020年1月19号,我回家前,先去罗森买口罩。我的一个朋友说买一包不够,该买两包。
我就觉得没必要吧?他说你一定要买,所以我就买了,并且发了一个朋友圈。我武汉的很多亲友都跟我说,你这么紧张干吗,我们都是正常吃饭、正常逛街,没有事,你们外面都吓得要死,没必要。
我进入湖北境内,就开始戴口罩了。
整个车厢里面,除了我和一位同事,没有一个戴口罩的,包括工作人员。我非常紧张。因为我预感这个病毒非常可怕,而且还是高峰期。我本来打算在武汉住一晚上,这个时候我朋友就让我赶紧走。
我记得是到1月21号左右武汉就封城了。我回去跟我爸妈说这个事情,因为在农村,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所以我爸妈都不信的。
他们觉得新闻也没说这个事情,每天也都热热闹闹地过年,所以他们觉得没事。我当时最害怕的,就是大年初一上午会有大量从武汉返回的亲戚要来拜年。
我建议不要开门,我妈说怎么能把客人关在外面呢。到了除夕那天下午,我妈让我们一家人全部到我哥那去。我哥住在市区,这样大年初一上午我们就可以不用出来了。
等到下午返回时,整个街上空空荡荡的。往回开的时候经过一座庙,那里原本大年初一下午会有很多人家去进香祈福,但是那时整个庙也是空空荡荡。
回家沿路的所有村庄,家家都大门紧闭,没有人出来。到我们村的时候,也都是没有人开门,我妈就说第一次看到大年初一这么冷清。整个场景给我一种很真实的恐惧,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所以我那时候就决定一定要记录这个事情,于是就给自己一个任务,隔一两天我就要写篇文章。我在家待了正好100天,这100天里我大概写了40篇,有10万字。
李唐:疫情对你的生活和家人有什么影响呢?
邓安庆:具体到我家人,疫情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我爸的病。当时医院是不能去的,我爸是糖尿病二期,每周都要打胰岛素,但是胰岛素打完了怎么办?如果不打胰岛素,我爸的血压会升高,整个身体的机能会出现很多严重的后果。
所以我当时很恐惧我爸的病,打算去镇上买胰岛素。我们就骑电动三轮车,沿着长江大堤开,开到一个闸口的时候,有一个高高的土堆,挡着不让过。我爸就走了5公里去买药。我爸不让我跟着去,说我不知道该买什么药,而且得看着车子。他来来回回三个多小时,我一直在冷风里等着他。
那一次我爸没有买到药。下雨了,他从大堤下面往上走,一步一步很吃力,因为糖尿病使他的身体非常脆弱。所以他回来的时候走不动了,我就把他扶上来。我感觉到我爸非常瘦,我拉着他上来的时候,其实是有点鼻酸的。为什么我保护不了我爸爸?我也没有能力去给他找胰岛素,还好后来想了其他办法。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些我都要记录下来。因为记忆很快就会消散,这些恐惧、焦虑、无望和绝望,我们都经历过,不应该被遗忘。
李唐:因为我是北京人,小时候其实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就是“非典”,北京是最严重的城市之一,所以非常能够理解武汉人民的感受。当时跟现在特别像,比如学生在家上课,电视里转播老师讲课;很多小区、居民楼都隔离了;大街上没什么人,也是空荡荡的。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经历这一次,没想到十几年后又重温了。《恐惧》这本书里,说恐惧其实是一种“预期”,可能灾祸并没有真的降临到你身上,但是你有这种预期,老是觉得会有什么坏事发生,提心吊胆,这便是恐惧。
就像疫情,其实现在也是在进行中的,因为疫情并没有完全消退,尤其在国外,反而更猛烈。人类作为一个共同体,很难有谁能独善其身,恐惧也是共同承担的。
邓安庆:是的。因为在豆瓣上关注我的人数稍微多一些,所以我可能起到一个作用,就是信息传播。比如说我当时每天收到非常多的邮件,有很多是医疗工作者,他们那没有口罩了,在网上求助,然后我就转发,转了后就有人联系我,是黄冈中学校友会的人,说他这边有一批口罩,想送到武汉去,但是现在过不去,该怎么去交接之类的。
我感受到了民间的力量,民间这种自发组织的能力。包括我还有很多的朋友,他们各自用自己的账号转发求助信息,而且非常有效率地去组织救助。这种民间的力量给我很大的温暖,因为大家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
疫情期间,与父母的相处时光
李唐:你的父亲当时没有买到药,后来怎么解决的?
邓安庆:我哥去药店费了很大的劲买到了胰岛素。当时所有公交车都停了,所以我们开车到土堆这边,我哥在另一边,我和我哥爬到土堆中央。我哥把药给我,然后我把我妈准备好的菜给他,我妈在后面一直望着他,那个场景很像电影画面。
李唐:这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难忘的经历。《恐惧》这本书也谈到了“焦虑”,所不同的是,恐惧可能是有一个固定目标的,比如说你恐惧某个人,或者恐惧某件事情;但是焦虑可能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
因为我对邓安庆比较了解,他平时其实就很容易焦虑。但是我觉得你在那段时间,其实没有那么焦虑,反而比较平和。
邓安庆:对我个人来说,疫情被困家中可能是某种程度的幸运。我9岁时,我爸爸妈妈就出去种地了,所以我是一个留守儿童。
之后从来没有跟爸爸妈妈相处那么长时间,这一次待了100天,跟爸爸妈妈相处得特别愉快。
这种愉快在于,你知道春天是什么样子了。我家前面有一片非常美的油菜田,但是我每年都没见到,因为每年我回家的时候都是春节,已经没了。但那100天里,我看到我家前面的油菜从一点点开始长,到3月份有小花骨朵,慢慢就开了,再过一周整片的都开了。我家后面和前面,以及整个长江大堤,整个田野全部被油菜花包围。
这种场景是我在北京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是只有在家乡才能感受到的时光,我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去好好看一个季节,从它的开始到结束。
每天,我喜欢牵着我妈的手,到超市去买东西,去散散步。每天晚上我妈就上楼来跟我聊天,我会跟她一起看《请回答1988》,包括李子柒什么的。
我妈有时会感慨说一年到头种地,没有赚多少钱,我说其实你每回跟我讲的故事,我都变成了稿费,变成了版税,所以你还是有收入的,因为我也会给她钱。你每年都把故事像羊一样养肥了,然后等我回来吃就行了。
李唐:所以跟作家交朋友要谨慎。
邓安庆:我说有一些专业主播把我写你的文字变成了很专业的朗诵文章,我说你要不要听?我妈就说好。我妈妈一边听一边说这些事情你都记得。我说对,我记得。
可能未来等我和妈妈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些文字还有可能被别人看到。
在这100天里,我们每天相处的过程中,我妈妈也会尝试着理解我在外面的生活是怎样的。她老是把我想得很惨,其实我过的还挺好的。我给她看国外旅游的一些视频,里面有很多街头艺人在唱歌跳舞,我妈妈说原来你玩得很开心,我说未来也带你去玩。像这些场景,由于过去在家里待的时间太短了,从来没有过。
所以对我来说,跟爸爸妈妈相处的这些时间,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李唐:那你想过以后离开北京吗?
邓安庆:我一直有回家的想法,但我对这个想法其实是有恐惧心理的。回家我做什么?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我喜欢的东西都没有,我的朋友不在那里,我觉得99%的中国人一辈子也不会去这个地方的,对吧?
有时候做梦,梦到我妈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我一直叫她,可她听不见,后来我妈妈突然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有一天我的爸爸妈妈会离开我。爸爸妈妈马上要到70岁了,我爸爸以前中风过,也有糖尿病,我妈妈的身体也逐渐不好了。这时你会想到,跟爸爸妈妈相处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这种短暂促使你要去想在北京待多久,跟爸爸妈妈还能相处多久?
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面打架,就是说我回不去,但在北京也是飘着的。
我经常会给父母钱,或者给他们买东西。他们不要钱,这让我非常生气,我说你们不要老是去打小工。但是我知道我妈妈有个想法,就是说不能拖住儿子,在我干得动的时候,我要自己挣,尽量减少孩子的负担。
我每回想到此,都觉得难过,真的很难过。他们不考虑自己啊,就是把他们的爱放在你的身上,然后你想把爱还回去的时候,他们觉得我如果接受这个爱,会增加我孩子的负担。
写作是一个缓冲地带
李唐:你觉得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某种内心的支撑吗?
邓安庆:写作是保护我、让我可以生存的一个理由。因为我从小就像一只丑小鸭。我成绩严重偏科,身边有很多学霸,但我永远考不好。老师更不会照顾我。
我初一的时候,寄住在亲戚家里。我亲戚对我还可以,但是他们家的孩子是不喜欢我的。所以后来我在亲戚家待不下去,就一直住校。
包括我高中和大学,从来没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我靠什么来度过这些时间?写作。
我记得14岁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小说,发在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上面。当时我收到了10块钱的稿费,校长很吃惊。第二天做完早操后,校长就站在讲台上,说我们学校出了一个人才,然后就把小说读给学生听。全校的人都看着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高光时刻,我突然知道原来我是有价值的,是可以被人看到的。所以发表第一篇文章后,我就暗自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写作,一定要成为一个作家,我一定要写书,这是我14岁立下的一个愿望。
当人生中的很多的事情,很多东西撞向你的时候,写作是一个缓冲地带。经过写作这么一个缓冲,转化成一种养料。
写作能让我有“两个我”,一个我生活在现实当中,遭遇种种事情;还有一个我属于旁观者,我观察我自己,那些经历与感受,我都记在脑海中。它会让我的生活,包括我的情感,转化成一种很温和的状态。我不觉得我经历这些有什么大不了,写作把我从泥淖里拔出来了,它让你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包括生存,而且让很多的读者知道你,跟你进行很多互动。这些东西都是写作带给我的,它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人生的方向。
李唐:邓安庆的话正好让我想起《恐惧》中有一个说法,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的,像人类创造出宗教,其实就是想给人生定义一些意义和价值。
但是现在是一个信仰危机的时代,宗教已经无法解决人关于意义的探讨。不过人会本能地逃避“人生没有意义”这回事情。
所以人往往会选择自我消遣,比如书里面是有一段是帕斯卡尔说的:
虽然是几百年前的话,但是放到现在来说应该是更明显了。比如说像短视频,15秒的这种,它会填补你的这种无意义的时刻,就像麻醉剂一样,如果你不会被饿死的话,可以刷一辈子短视频都不会重复。
但是这种自我消遣、自我逃避其实会感到更大的空虚。因为这个只能说是一种麻醉,不是解决方式。就像叔本华说的,人生就是在欲望和无聊之间徘徊。
那怎么办呢?有些人选择了创造,自己给自己创造价值。也就是说,价值不是本身就有的某种东西,然后你再去追寻它——不是的,而应该反过来,我们主动去创造价值和意义。像写作或者艺术,其实都是这种创造性工作,都是一种给自我赋予意义的表现。书中引用了一位法国学者的话:“文化使人类不仅仅是宇宙中的一个意外。”
这其实就有点存在主义的味道了。
邓安庆:你提到存在主义,其实我想起几年前去巴黎经过蒙帕纳斯公墓,我专门去看萨特和波伏娃的墓,但是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杜拉斯的墓,是跟她的小情人合葬在一起。墓前插满了很多笔,而且有很多都是中国人的,因为上面用汉字刻上了杜拉斯的名言之类的。
我觉得一个作家最最幸福的地方,就是在死后没有被遗忘。
这是闲话,你接着说。
李唐:其实写作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已经很边缘化了,但我觉得也正常。比如说80年代,可能诗人或者作家非常热门,是因为当时也没有什么娱乐方式,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所以说文学就承担了一部分明星的身份,但其实这不是正常的状态。
想问下邓安庆,你觉得写东西首先是对于你个人来说更重要,还是拥有读者更重要?
邓安庆:我只能把自己放在前面,因为我没有办法决定别人。我只能写我自己的,至于能否影响到别人,我没有办法预料。我没想过写作的大众意义是什么,没想要教导大众,启蒙大众之类的。
尤其是写乡村,我特别不喜欢启蒙知识分子的视角。每年都有很多回乡记,包括很多大学的教授或者学者回到家去逛一圈,看农村的衰败,给人一种很居高临下的态度,我很不能接受。
因为我从小生活在乡村,乡村里的人是有强大的生命力的,他们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行动逻辑和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过得并不惨。
我觉得没必要用怜悯的态度,这样是不可取的。我如果要写人家的话,我是要找到他的生活逻辑,他的生活方式,他是怎么想这个事情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觉得这才是我想去做的,而不应该是说我要评判他们,觉得他们愚昧,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子。由于我自己的生活经验是很匮乏的,所以他们很多时候是我的老师。
只能按照自己的生长节奏走
李唐:现在邓安庆是职业写作,我之前也算是全职写作过,但其实不论是从效率还是状态来说,并没有比上班时候好很多,甚至可能还不如上班的时候。
邓安庆:自由职业很容易让你没有生活规律,我觉得我有时候可能有点像军人,就是说必须有铁的纪律。
比如说我每天下午2点到晚上6点,4个小时里我必须要写完3000字,那么必须要完成这个量,死也要完成。
我之前写《永隔一江水》,每天是5000字的节奏。我白天要上班,所以晚上吃完饭后,我从6点写到12点,早上6点爬起来,写到8点。必须有纪律性,我一直在训练,没有纪律性是很难写成一本书的。
而且一定要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我每天都在骂我自己,我是自己最大的喷子,因为我知道我的毛病在哪,知道自己最大的缺陷在哪。
那个我就一直在说,你一点才华都没有,你写的是什么?一坨屎,特别糟糕,骂得特别难听。但是我还是要厚脸皮,继续写下去,哪怕往我脸上吐唾沫我也要写下去。
李唐:我记得好像是芥川龙之介吧,在自己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会推开窗子高呼“我是天才!”为自己打气。几乎每个作家都要面对自我否定的折磨。
邓安庆:一定要厚脸皮。自己只能按照自己的生长节奏走,而且要明白自己好的和不足的地方在哪。
李唐:我感觉你真的很适合全职写作,因为我的习惯是每天最多写1000字,超过2000字都很困难。有时我也特别希望能变成“没有感情的打字机器”。
邓安庆:就像开公司一样,很多时候并不是完全想好了、每句话想好了才开始。
我写第一个字,并不知道我在写一本书,并不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我只有一个朦胧的感觉。但是开始写,各种东西都出来了,这是非常奇妙的过程。
李唐:全职写作这几个月,你觉得是焦虑大于快乐,还是快乐大于焦虑?
邓安庆:我觉得还是快乐多一点。我最近写了一个4万字的中篇,我突然意识到我原来从没用过的技巧,这是我非常开心的。
我每天是3000字左右这样一种节奏走,既不兴奋,也不颓唐,而是一种温和的状态。最兴奋的时候,当时写得很开心,但是往往之后再看效果很糟糕。所以每天是这么一种稳健状态的时候,让我特别开心,这个本领长在我身上了,让我太开心了。
李唐:那你以后还找工作吗?
邓安庆:我不排斥工作,我很喜欢工作,在工作的时候是很开心的。我特别喜欢跟同事们待在一起,我觉得我就像吸血鬼一样,从洞里面飞出去,把他们的人气吸到自己身上。如果你写久了,会与世隔绝,这个状态是不好的。我并不每天要写东西,我只有在写的时候才会这样,不写的时候我就好好做我的工作就好了。你觉得呢?
李唐:对。全职写作的话,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作家,但是这个想法会让我非常害怕。我觉得只有写作的时候,才是一个写作者,而那个写着的人,其实连我也是陌生的。平时我更愿意忘掉写作者的身份。
邓安庆:还有一点就是生存问题。
我2017年辞职和我现在辞职,都是建立在我接下来有几本书要出来,我有多少版税,我有多少积蓄,有多少地方可以发我的东西这么一个前提下。我每个月能有多少收入都想得很清楚。它决定了我决定自由职业多长时间。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总是一直写是不行的,会把自己掏空,尤其是写小说,他得生活在人群中,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
李唐:你总是很理性。下面是读者提问环节。
“神启从未降临”
读者:当你们有恐惧或焦虑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邓安庆:我一般都是给朋友打电话,要么就看各种八卦。
李唐:当然可能恐惧也得分是什么东西,因为不同的恐惧肯定有不同的解决方法。我突然想到诺兰版《蝙蝠侠》里的故事,就是蝙蝠侠为什么用蝙蝠来当他的象征?是因为他小时候掉到蝙蝠的洞穴里面,给他留下阴影了,他从小最怕的就是蝙蝠。
他长大以后为了克服恐惧,方法就是成为恐惧本身。成为了恐惧本身以后,你就不再恐惧这件事了。
比如你十分恐惧当众说话,你可以锻炼自己,故意来参加公众活动,然后慢慢的这个东西就不再是恐惧了。
读者:刚刚说到一点,就是人生是无意义的。我想请问两位老师,有没有这种突然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的时刻?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又怎样继续去做事情?
邓安庆:最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她得了癌症,对我的冲击还挺大的。因为我现在还没到40岁,觉得死亡离我很远。
但是突然身边认识的人患癌,感觉这种事情终于轮到我们了。我觉得人到了一定的阶段后,比如说你的父母或者你认识的人,要面临生死离别的时候,会容易生出人生无意的想法。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走。
这是每个人自己要去找的东西,你必须给自己找一个我要活下去的意义。
李唐: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方面的焦虑。就是困惑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这可能也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
大概是在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上课时突然觉得一切非常陌生,身边的事和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到底是谁?后来我读《恐惧》这本书的时候,我感触最深的是里面引用了帕斯卡尔的一段话,跟我当时的感受真的是一模一样:
我知道原来不是我自己矫情,帕斯卡尔也有这个困惑。我比较赞同书里的说法,就是人生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需要靠自己一点一点去创造。
当然这可能听起来有点鸡汤,但我确实是信服的。因为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出生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你降生的地方也没有经过你同意,我们都是降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一点一点长到现在。这些都不是天然为你打造的,所以就需要我们自己去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价值。
我还想读一段书里引用伍尔夫《到灯塔去》里的句子,我觉得是整本书里比较打动我的一段:
读者:想问下二位,自己没写完的东西,可以拿给朋友看吗?
邓安庆:你还没写完时,千万不能给别人看。我经常碰到这样的问题,比如某个朋友写了一半,想拿给我看,我会拒绝。我让他必须拿成品给我看,因为他一旦给我看了,无论我说好还是不好,我都影响到他了。
李唐:我跟邓安庆的想法是一样的。没写完时不要给别人看,因为不管是夸还是骂,都会对你造成一些影响。除非你是一个特别坚定的人,但是如果真的特别坚定的话,也没有必要给别人看了。
读者:你们会受到经典作品的影响吗?有些人可能看到以前的作家写那么好,自己就不敢写了。
邓安庆:我有一些朋友读书特别多,但是写的特别少,为什么?因为他一提笔,就立马想到了各种经典文本,都在脑海中浮现,然后他觉得提笔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狗屎,给自己巨大的精神压力。
写作还是要厚脸皮,要明白你能写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写。其实我的意思就是说一定要真正爱写作这件事:我一定要写,非写不可,我不管别人怎么样说。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就像种树,埋下一颗种子,我要长成我自己的样子,那是我自己的树。你的树长得再漂亮,长100米跟我也没有关系。我自己获得生长的喜悦,接受了雨,接受了阳光,接受了雨露,这全是我自己的。
我得到了快乐也好,痛苦也好,什么也好,都是我自己的,是别人取代不了的。以前那些杰出的作家应该得到他们的滋养,而不是压力。有这么多杰出的同行是幸福的。
李唐:我跟邓安庆的想法差不多。
作家可能都有一种影响的焦虑,就是前面有很多大作家,那我为什么还要写?前几天我看日本导演园子温的自传,他说拍电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电影只有100多年的历史,前面还没有那么强大的传统压力,他可以自己去开疆辟土。但是文学传统是很强大的。
其实作家最初的写作,大多从模仿开始。你喜欢哪个作家,你会去贴近他/她,去模仿他/她,让他/她去滋养你的血肉,然后慢慢的你会形成自己的风格。
所以我觉得写作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当你真心想写,他人的压力并不会构成阻碍。那些伟大作家给我们压力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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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读库编辑·李唐
摄影:孙晟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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