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三）

第二天我们睡到日上三竿才复醒来。

我和他依偎在酥软的大床上看着电视新闻，每个台都是千篇一律的街头实时连线。可能是昨晚太过操劳，这日想稍作休息，便打算出门走走。

出了文华东方朝海边方向走去，有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屹立在屯街塞巷的摩天森林之中。再往前去，便是一排临海码头。我们走到长长的，伸入海面的渡海小轮渡口处，沿着维港走了一道，吹了吹略带咸腥的海风。偶有遇到涂黑的标语，但放眼望去，东方之珠的风采依然。

肚子有些饿了，我和他想折返回兰桂坊那片找间餐厅填填肚子。却不想沿着民耀街走过干诺道中后，却发生了意外。

一大群身着黑衣的年轻人乌央乌央地从大街正中迎面而来。在这边的几天里，对此景象我早已见怪不怪，只想早点搵食饱腹。他却看热闹似的走近了去，掏出手机乐呵呵地拍了几张照片，又拍起视频来。

我已瞧见队伍中领头的那短发女子早已侧目而视他多时，本想示意他拍几张得了，赶紧过来继续赶路。没想到这傻子，竟大声吆喝我过去，在一阵嘈杂的街头，他的那声略带山东味儿的普通话竟甚为刺耳。

我局促着立在原地，不知该过去把他拽走还是就这么待着。很快他被一群年轻人团团围住，领头的一男一女高声朝身后的人用粤语喊着“佢在影像啊（他在拍照啊）”。

得，他算是摊上事儿了！这个点儿我再不过去，估计他得吃亏。我赶忙上前，满脸堆笑地用蹩脚的粤语跟那个短发女解释，他只是路过好奇，随便拍些照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边上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还算和气，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对他说，不要对着街上的人脸拍！我便顺阶而下，跟他说应该是没有拍到正脸的，只是拍了些人头而已。那个短发女却不依不饶，声嘶力竭地吼道，要他把手机交给他们清查，看有没有拍到脸，有没有把照片发给别人。

我当时极尽全力按下想骂人的心情，刚想开口再辩解几句，短发女身后一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抢先上前，就要夺走他手上的iphone。他也没在客气，护住了手机后，直接上脚就把那人踹翻在地。

场面彻底失控，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和一众男女撕打一团。我不顾几位高中生模样的学生阻挠，冲到他身边。当时脑海里也没别的想法，只觉得不能让他太吃亏。要是真有难，我也该与他同当吧。

谢天谢地，遮打道拐角处冲出了一伙全副武装的港警，他们三下五除二就拉开了纠缠中的黑衣人和他，有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还跃跃欲试地要冲过来，幸好我和他被警察围在中间，这才免了一通拳脚之苦。

护在我前面的警察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帅气年轻阿sir，一路上他都警惕地环顾四周，将我俩带到遮打道上几辆警车停下的据点处。他询问了一下我们的名字、来港事由以及住处等信息，嘱咐我们最近看到街上的年轻人群体要尽量远离，没事最好待在酒店不要外出等。

我没怎么听进去他说什么，倒是注意到他英俊异常，身板也十分结实，看上去有在长期运动。便脱口而出：“你平时做什么运动吗？” 他显然是被我问懵了，愣了稍许，才回我说他平日里有打波（打篮球），还参加过警队的球赛。我记住了他的名字，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对他说：”Marcus, You’re the most handsome policeman I’ve ever met in my life!”（讲英文不是因为装逼，而是因为当他面中文这么说讲不出口，用英文就还好）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回我：”Thank you, but do remember, take care!”

我俩谢别过一众警察后，便绕过文华东方，从后面穿到兰桂坊那一带。先是去便利店给他买了些创口贴，他的眉骨边、胳膊、膝盖都有擦伤，太阳穴处也有明显的淤青，但好在都只是些皮外伤，问题不大。

我笑着“埋怨”他不该这么冲动，怎么啥人都敢惹呢？他轻蔑地“切”了声，说他是什么人？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屁孩儿，来十个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略带严肃地告诉他，那可不止十个人，那是几千甚至几万人！咱们来这儿也就是匆匆过客，犯不着跟他们较真儿。他只是横亘在便利店门口，朝街头远处的游行队伍瞄了一眼，回过头对我说，下回要是遇到他们，还要再狠狠地揍一回。

我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脚和鼻青脸肿的样子，轻轻摇摇头，心里却暗暗佩服着，这一看似憨头憨脑的山东爷们儿，原来刚起来，竟这般宁折不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一直以来，虽然屡屡遍体鳞伤，可我依然还是对直男抱有不可理喻的迷恋的真正缘由吧。

我们在餐厅叫了两份外带，准备先回酒店房间待着。一对年轻情侣模样的老外和我们一同进了电梯，我在按楼层时随口问他们去几楼，那女生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后，又忍不住开心地补了句：”It's my birthday today. My husband’ll celebrate it a party tonight with a bunch of friends.”我也笑着对她讲:”Happy 18th birthday!”这时电梯门开了，那女生大笑着边朝我说”Thank you”边和他老公出去了。

他不解地问我，你们刚刚说啥呢？那老外女的咋笑得那么开心？我歪着头看他好奇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不告诉你，就飞也似的跑回了酒店房间。他正跟着要进来时，我那位“东北大仙”同事恰好经过。我见他一脸狐疑的样子，赶忙做贼心虚地解释到，这是我之前公司的同事，大仙也没说话，暧昧地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便走开了。

我仔细地帮他贴好了眉脚和颧骨处的创口贴，虽然我已经很轻了，他还是略微皱了皱眉。我知道他那是疼的，帮他在周围揉了揉，他说舒服多了。

那天下午，我们把房间空调开到16°，拉上窗帘，然后在暖呼呼的被子里相拥而眠。我顶着他的下巴，被他双臂环绕，以一种绝对被保护的状态在他怀里安然入梦。梦里不再有闹哄哄的人群，不再有一地狼藉的街道，不再有原本该携手共进的人们，一夕间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那一觉，我睡得无比安稳。

那天直到夜幕降临，我才被他轻声唤醒。他告诉我他将要去彩虹那边，有一个老主顾一个多小时前就给他发消息了。我问他怎么等到现在才叫我，他说见你睡得很香，就不忍心叫醒，还是等你自己醒过来吧。

我们起床刷了牙，相拥在浴室喷头下，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吹头发时，他的电话一直在响，他也没去接，只是还没完全吹干便出了卫生间。我知道他是去穿衣服。

他出门前，在门后又抱了抱我，然后拉开门，静静离去。我站在窗前，远远看着他沿着遮打道快步行进，在一个路口拐进港铁站，便消失于我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