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肆）

有一头棕熊把自己套进了三层生日大蛋糕的外衣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扮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诡异中透着点滑稽的庞然大物。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因为他害怕蛋糕上的糖霜、果酱、花叶、巧克力脆片等等那些容易掉落的东西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说不见就不见了，他可不希望最后呈现在别人面前的蛋糕是一个残次品（当然，没人在乎这点），他知道做蛋糕的人有多么不容易，简直是把这款蛋糕当作了一件艺术品，他甚至怀疑那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想也不忍心让人们品尝自己亲手孕育的杰作。

可是现在他就藏在蛋糕里，藏在坚果、杏仁、蜂蜜、芝士、曲奇、百香果、卡布奇诺、慕斯、布朗尼等混合而成的好闻的气味里，藏在一个巨型的绮丽的幻想里，他觉得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幸好他对甜食过敏得厉害，是那种会导致毛发全部脱落的过敏，跟需要付出的代价比起来，总算这诱惑也不是那么吸引人了。

他扫了眼货单上的收件人信息和地址：羊驼小姐，29周岁生日，山核桃大街9号15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在他嘴角浅浅漾开，不知道等会这位羊驼小姐见到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这不是他第一次出任务了，之前碰到的那些29周岁的女人，一开始都还挺新奇地围着自己转圈，还折腾自己配合拍照，最后不是把自己给轰出去就是把蛋糕给砸得稀巴烂，他倒不是很在乎，做他们这行的都承认这工作讨人嫌，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车在山核桃大街拐角处停了下来，他找到9号，然后在印着15弄的木牌前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最后整理下自己，深吸一口气，轻轻抬手按下了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应门了，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但又给人疏离感的女孩子，“您好，我是【29+1】的工作人员，请问您是羊驼小姐吗？”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继续说道：“今天是您29周岁的生日，我特地来为您配送专属于您的蛋糕和发表生日致辞。”他知道羊驼小姐正非常认真地盯着自己，他被蛋糕遮盖住了，并不太能看真切此时对方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疑惑、慌张，愠怒（为什么会愠怒）、探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该说是期待吗）。“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没有订购蛋糕，而且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29+1】是一家蛋糕店吗？还有还有，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套在蛋糕里面，你不热吗，不难受吗？”他突然有点头大，他并不想跟客户解释那么多的因为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们工作本就是为世界上所有年满29周岁的女人配送蛋糕和致辞的。

总之，他被顺利让进了屋子里。虽然还没从蛋糕里挣脱出来，他还是勉强环视了一圈，最惹眼的就是一整面通到墙顶的樱桃木大书橱，此外就是双开门的百叶式衣橱，单人床、同为樱桃木材质的书桌、可以陷进去的宽扶手椅，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一切都是那么质朴和干净，就像羊驼小姐给人的感觉。羊驼小姐先让他把蛋糕“脱”了下来，放在了书桌旁，正好把一扇窗给完全挡住了。他吮吸了一口弥漫在周围的桔梗花香，然后看向羊驼小姐：“您看，是不是先吃口蛋糕呢，有好多种味道呢，尝尝吧。”

“我觉得蛋糕不是最重要的吧，你前面说致辞，那是什么意思，说完你就能走了吧。”很明显，羊驼小姐已经准备下逐客令了。那他也就开门见山好了，早点交差休息也不错。“咳咳，那我就开始了。”他特地清了清嗓子，以示接下去要讲的话的重要性。羊驼小姐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她并没有让自己陷进去，反而像小学生般挺直了身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摸了摸内衬口袋，掏出了一本蓝皮书。但他只是抬起右手把书抱在胸前，并没有要翻开的意思。他的头发、手指、舌尖乃至脚底都已在蓄力，他的嘴唇开始翕动：

“ 啊，女人！浸泡在粉红色泡泡和糖果色梦境里的女人，你是多么脆弱、多么无聊、多么可悲又是多么不堪一击啊。你被时间的追赶打败，你被生活的琐屑打败，你被世俗的偏见打败，你被男人的愚蠢打败，你被爱情打败，被家庭打败，被隐匿的妄想打败，被青春的呢喃打败，被不再，不再年轻而打败。”说话的时候，他并不会刻意去观察客户，但他能感觉到羊驼小姐已经变换了听他讲话的姿势，把左腿移到了右腿上，又把右腿放到了左腿上，他能感觉出她的不安。

“今天是你满29岁的生日，我本该祝福你，为你唱一曲关于所有你信奉的美好的伟大赞歌。可是我却格外怜悯你，怜悯你站在了2字头的大轮盘前，再转一圈你就将跌入以3开头的深渊。啊，太可怕了，连我都似乎起了恻隐之心，至此后，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一切都在你的身后向你告别，一切都在失去，你怀恋的过去正离你越来越远，尽头却越来越近了。等着你的是什么呢，是老去，是衰败，是腐朽，是凋敝，是残破，你说你有真理，有信仰，但那有什么意义呢，抱着真理和信仰就真能通往人生的归途了吗。不，你还是没有去处。如果把人生划分成一个个十年，你十岁的时候迫不及待想望到后面的，但那太渺远了，人生不会那么早让你看到它的轮廓；等你二十岁的时候你又往后望，人生又一次藏起来和你玩躲猫猫，它想我再保持点神秘感吧；现在你还有一脚就踏进三十岁了，你不想往后望也不行了，你看，是不是一眼就看到了四十岁、五十岁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更久之后？此刻你总该明白，这之后的人生可怕的不是身体抑或心理上的变化，它并不妨碍你依然是充满元气和活力的少女，它可能厚待你不在你的脸上、心上留下一丝刮痕，但是它狡猾、老辣，它盘踞在你周围，缠绕着你，捆绑着你，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在通往终点的路上，你的步速会越来越快，你再没有回头看的机会，不然搞不好也会变成一根盐柱。虽然这不是你本意，但这的确是生命的意图。”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蓝皮书又重新放回了内衬口袋，为自己没有被打断顺畅讲完这些话而感到欣喜和满足。他还挺佩服羊驼小姐的，先前的不安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沉默。“致辞结束了，还是吃块蛋糕吧。”这一秒，他是诚挚的。

下一秒，事情就发生了，他有点不确定这是否属于工作失误，他只看见羊驼小姐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晃了两晃，想开口却被什么堵住的样子，然后整个人就斜倚着倒在了地上，沉沉的。

早上6点整闹钟准时响起，羊驼翻个身摸索着桌上的手机，迷迷糊糊中把什么东西碰翻在了地上，听声音，像是一本书。她有点疑惑，自己并没有在床头柜上放书的习惯。强迫着把自己撑起后，她下床捡起了那本书。那是本蓝皮书，软牛皮的，摸上去手感很舒服，封面上没有印书名，她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三十岁恐怖故事赏析》。

她记得自己在哪见过这本书，但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