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妈打掉了三个女

我和女儿坐到小区树荫下的长椅上，拿出酸奶作为她走路去买菜不要抱抱的奖赏，顺便学习下对面墙上的“垃圾分类”，周围没有别的小朋友，但是长椅上留下了卡通贴纸撕掉又翻起的部分，女儿高兴地抠下来又贴回去。一位阿姨推着她的小孙女过来，没有任何寒暄的单刀直入，“她妈妈打掉了一个女”。

我停顿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金耳坠真闪耀啊，她的口音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但是我没有听错，“打掉了一个女”，一个没有来得及出生就被消失的女孩。

在小区里见过这个阿姨几次，她的金耳坠实在在逼人了，就称呼她为K吧。印象很深的一次，她也是指着车里的小孙女，跟另一位也抱着孙女的阿姨说，“就想要一个儿，可又是一个女。”那位阿姨一脸慈爱地哄着自己的孙女，“女孩多好啊，现在还是女儿好啊。”K一脸不屑地看着她，可能是因为自己正在坦诚地寻找同盟，结果撞上了一堵不知趣的墙壁。

所以，K现在是来寻找我的回应吧。我一时间对于“她妈妈打掉了一个女”这个已经完成时的行为，完全处于惊恐错愕之中，K问我，“你们有没有生二胎的打算？”

我说，“没有”。如果换成别的人问我，我应该会抱有天真幻想地说，“如果我们突然发大财了，就会再生一个孩子”，但是此刻我完全不想跟这个人将对话进行下去。

但是又有一些好奇。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打掉这个孩子？其实，我已经大概知道答案，但我还是问了。

“女太多了啊。已经有两个女了，总不能再要，那就是三个女。就是想要一个儿，就是想要要不到。”K的坦诚让我再次惊讶。

更惊恐的事情发生在后面，她的大孙女5岁了，推着的小孙女是1岁，中间这4年中，“她妈妈还打掉了两个女，你说她怎么生这么多女啊？”

K好像是在谈论“我这周每天都在吃西红柿炒鸡蛋，太腻了，把剩下的两个西红柿一板鸡蛋扔了算了”这种富余的轻松感，不对，还不是这种感觉，而是那种多余的，不被需要的，异物感，孕育生长又一次次被生生切割、剥离。如鲠在喉，这很像是2020年恐怖故事。

然后我知道了K家应该还算殷实，但也不是有王位要继承的那种。“我们在亦庄买了一套140平米的房子，还没封顶。”又指着坐在婴儿车里的孙女说，“本来也是要把你打掉的，5个月了查出来是个女，太大了，就没有打。”K抱起她的小孙女，咯吱她的脖颈逗她，重复这一句：“本来也是要把你打掉的啊。”也能看出是一个疼爱孙女的奶奶，但是以一种非常扭曲的爱。

然后，又知道她的儿媳妇只有26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和卵子可以继续求子之路。我见过她，一个壮实白皙的姑娘，她的身体有点臃肿，没有褪去的婴儿肥，马上又被不间断的生育和人工流产入侵。她本来应该是5个女孩的妈妈，但是3个女孩已经被消失了。

K每次都是指着小孙女说，”她妈妈打掉了三个女。”把自己撇的那么干净，忘记了自己是共犯。可以想象，在这个家庭里，这个26岁年轻的母亲，其实自己也是个还没有完全自主意识和决断能力的孩子吧。

刚好女儿闹着要走，终于结束了这一场对我非常苦闷的交谈。我觉得我很软弱，我应该把内心对K的谴责大声说给K听。这不是一句“重男轻女”能够解释的，这是一次又一次的谋杀。

实际上，这种恐怖故事我知道很多。回到家，我上网查“香港验血查男女”，没想到果然有很多信息，因为K和我交谈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亲戚因为二胎想生儿子，特地找了一个香港机构去验血，果然是儿子，皆大欢喜。网络上这种信息很多，还有团购，快递过去采血样本就行，准确率百分之98多……

多说一句，在我看来，二胎政策的出台并没有真正缓解“重男轻女”的社会症状吧，如果头胎是女孩，二胎更希望是个男孩吧。

我还想到，我一个在老家居委会工作的朋友，她经手过很多查二胎还是女儿，然后偷偷跑去流产的妇女。我还有一个表嫂，生了3个女儿，打掉了不知道几个，最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我之前觉得那都是属于旧时代的故事吧，其实并不是。

又查了查关于“堕胎权”的信息，一些国家对于这项权力有具体条件的限制。我当然能够理解女性主义者在争取的“堕胎权”，一个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和自主能力的女性，应该拥有自主决定是否生育的权力和自由，但是对这位26岁的妈妈呢？

电线杆上经常有各种“无痛人流”的广告，医院旁边的小诊所里，一百多块钱B超会告诉你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听说显示出男孩的价格费用要比女孩高，又听说如果是男孩会得到一个蓝色的说明书，女孩就是一张粉色的说明书？医院产检的时候，医生会面目表情地问你，这个孩子要吗？在现实的世界里，被消失的女孩，是一件轻飘飘的很容易的事。

很沮丧，这个延续几千年的恐怖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