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森满喜子《冲田总司面影抄》(第七章)
七、池田屋事件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夜,名声喧嚣的池田屋事件爆发了。许多书中均记载了事件缘由及当时京都形势等相关信息,故此处不再赘述,仅叙述冲田及其周边状况。
池田屋事件的装备
当夜,新选组在祗园会所(现在的祗园歌舞练所)集合,整顿装备。
先在贴身衣物外穿上防具。我在向作家、时代考证研究家名和弓雄先生询问有关防具的问题时,他告诉我,当时穿的防具是以锁链结成,也就是所谓的“锁帷子”,既有用穴明钱结成的,也有将厚皮切成龟甲形缝制而成的防具。无论哪种都可以防御敌刀,保护自身安全。
接着穿上剑术用的护胸。电影、电视剧、戏剧中经常看到整洁漂亮的皮质护胸,但其实,直到最近,许多学校引进剑道课程之后才使用起皮质护胸,在此之前都是采用朴素的竹制护胸。因此,名和先生认为池田屋事件时,如果新选组穿了护胸,也一定是竹制的才对。其他剑道方面的专家也对此表示赞同。
《新选组始末记》里,八木为三郎老人曾说过:
“乍一看,柳太郎在白色麻衣下穿着竹制护胸。我正想着好奇怪啊,却发现其他人也这样穿着。”
由此证实了竹制护胸一说。
再之后,戴上头盔。关于头盔,现存于土方家的《新选组照片集》中有登载。头上戴着像钵一样的护具,垂檐折叠。NHK的《胜海舟》里新选组也时常戴着那样的头盔。脚上仔细地穿着草鞋,为了防滑,鞋面特地采用了双重系绳。室内战斗的时候,榻榻米和走廊地板特别容易打滑。关键时刻如果摔倒,连怎么丢命的都不知道。
防具之上,会否套上统一的浅葱色羽织?实战当天天气相当炎热,为了不妨碍行动,肯定会把羽织脱掉吧。但这样便难以区分敌我,因此应该会佩戴同色的束衣袖带或者袖章。前一年禁门之变时,新选组统一发放了会津的黄色束衣袖带,或者就是用了那种袖带吧。袖带可以防止衣袖碍事,所以必须穿上。袖章通常戴在左臂上,不知当时新选组戴了什么样的袖章。
此外,名和先生还告诉我说行动前一定要磨刀。新选组在祗园会所集合时,将十张榻榻米堆积起来,最上面一张翻作反面,用榻榻米藁的部分磨刀。当然,肉眼无法辨识磨刀前后的差别,但如果不磨刀,斩杀敌人的时候很容易打滑,磨刀后阻力加强,便于斩杀。
电影和电视剧中常有行动前,新选组给佩刀打粉的场景。若真是这样,大家恐怕会带着难以斩杀的刀剑冲进池田屋。
照明
行动在夜晚展开,新选组理应准备了照明工具。浪士们逃跑时一定会熄灭行灯,新选组杀进来时周围便是漆黑一片,几乎无法挥刀。在狭窄的室内,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甚至会伤到自己人。那么,他们究竟使用了何种照明工具?似乎是选择了翕灯。翕灯是一种将桶横放,在底部的一侧安装上把手的照明工具,中间放置有蜡烛,相当于重心,无论灯的整体怎样摇晃都能始终保持垂直状态。由于光线不在桶的底部,所以可以照明至较远的距离。手持翕灯的人并不会被格外照亮。相反,如果提着灯笼,那么持灯者的周围会非常明亮,自身也容易暴露。
如是这般,他们手持翕灯冲进池田屋。拔刀战斗的时候,便将翕灯放在不会碍事的地方代替烛台,继续用以照明。
名和先生在古董商那里发现了许多来自八木家的翕灯。涂成黑色的木质外壳里支着赤铜,看起来打磨地十分仔细。翕灯是捕快用具,乡士等人不可能使用,多半是新选组所有吧。
其他捕快使用的照明工具有打入烛台、打入火把等。打入烛台呈L型,铁质,L的长边上装有锐利的钉子,使用时将其钉入墙壁或柱子,蜡烛立在L的短边上。但这与能够直接放在地上的翕灯相比,首先要钉在柱子上,然后再插上蜡烛,接着需要从火石袋中取出火石点燃蜡烛,如此复杂的步骤显然无法在激烈的战斗中完成。打入火把需要在榻榻米上摩擦火把的尖端才能照明,对于狭窄的池田屋室内来说非常碍事。果然翕灯才是最适合的照明工具。
此外,浪士们只熄灭了他们所处房间的行灯,其他房间的行灯理应亮着。
翕灯的蜡烛与忽明忽暗的行灯灯光,照亮了池田屋这场血腥的死斗。在没有电灯的时代,屋外的街道一定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昏暗。等到会津、桑名、町奉行的士兵们赶来,将池田屋重重包围的时候,他们手上的高张提灯、手提灯与翕灯一起将街道照得灯火通明。对逃命的浪士们来说真是不幸至极,好不容易逃出屋外,却没法混入黑暗中逃亡。
战斗
近藤在寄给江户的养父周斋老人的信里,记述了池田屋事件当夜的战况:
“流年不利,局中许多人生病,行动当天仅有三十人分成两组出动。一组由土方岁三带队,人数较多,但并未找到正确地点。我带着少数人前往池田屋,围住大门之后杀了进去。以我为首,冲田、永仓、藤堂、犬子周平(近藤的养子谷周平)以及其他五人加入了行动。”
子母泽宽在《新选组始末记》中记载了当时冲田斩杀的浪士:
“长州的吉田稔磨肩膀被砍了一刀,所幸伤口不深,逃出了险境。他逃回长州屋敷报告池田屋战况并请求援兵,之后带着短矛返回池田屋,与冲田总司决一死战,结果却被这位天才剑客当小孩一样对付,最终命丧黄泉。在长州浦韧负的日记中,吉田不是死于池田屋内,而是在加州屋敷前英勇战死的。”
“肥后的松田重助相当难对付,不过他对上了冲田总司。当夜,他系着角带,一副商人打扮,不断地挥舞着短刀英勇搏斗,然而对手是冲田,不一会儿武器便被打落了。有说法称他当场被冲田斩杀,也有人说他逃跑之后被会津藩的人用长枪从背后刺死。”
战斗中,冲田一定使出了他的必杀技三段突刺吧。京都的房屋天花板较低,如果采用大上段的架势使出突刺肯定会连天花板一起捅破。
《新选组始末记》中记述的冲田斩杀松田与吉田的片段,应该是他事后确认的吧。在池田屋摇曳的昏暗烛光下,冲田能否确切辨认出他们分别是长州的吉田、与肥后的松田?
一片混战中,他的眼里只专注地认定对方是敌人。还是说,当时有第三者冷静地旁观冲田的战斗?池田屋的家人或许逃走了,也或许躲在壁橱里,无论浪士们还是新选组都在拼死战斗。这样看来,冲田斩杀吉田与松田一说便显得证据不足。《新选组始末记》也采用了“吉田战死于加州藩邸前”的说法,西村兼文的《壬生浪士始末记》则称,吉田在长州藩邸前自杀身亡。
时任长州藩京都留守的乃美织江在手记中记述:当夜,吉田稔磨穿着白色的帷子与黑色的夏季羽织。次日天未亮时,有人来报称,长州藩邸门前倒着一位那样穿着的人,于是我们立即将他带进藩邸内。
也就是说吉田死亡的地点,有池田屋、加州藩邸前、长州藩邸门前,三种说法。
“究竟哪种说法才是史实?”我忍不住向司马辽太郎询问。
“在那样激烈的混战中,人们根本不清楚自己斩杀了谁又被谁斩杀,无论斩杀者还是被杀者都不知道会死在何处,只是一味忘我地投入战斗。”他这样回答道。
近藤勇是个实诚的人。但他寄给养父周斋的长信中,关于谁斩杀了谁,未提只言片语,只粗略写了一段:
“斩杀七人,伤员四人,招捕两人……战况非常激烈,不知不觉就打了两个小时。这次的敌人很多,且每一个都是万夫莫开的勇士,能活着取得胜利实属不易。”
最后,土佐的北添佶摩、长州的吉田稔磨、杉山松助、肥后的宫部鼎藏、松田重助、播州的大高又次郎、土州的石川润次郎,七名义士丧生,遗体途经三条大桥,运去了三条町的三缘寺。如今,三缘寺也留存着池田屋殉难义士之墓。不过,最近由于道路扩张,三缘寺可能也要搬迁,义士之墓又将何去何从?
宫部鼎藏的故乡——熊本县为其建造了慰灵碑。慰灵碑坐落在熊本市黑发町的樱山神社境内,与神风连百二十三士之墓一起,紧挨着他曾经师从的林樱园的坟墓——这里是一片不见人烟的寂静墓地。后来,为了纪念明治百年,细川护立命人建造了一座高大的歌碑。上面刻着宫部鼎藏的和歌:
いざ子供馬に鞍おけ九重の御階の桜散らぬそのまに
宫部鼎藏消散于京都池田屋的亡魂终于回归故乡恩师的身边,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深感怀念吧。
此处笔者有个疑问,埋葬在三缘寺的遗体真的是吉田稔磨本人的吗?据长州的乃美织江手记记载,他们将倒在门前的“像是吉田的人直接带走”,是否遗体也由长州藩自行处理了?
子母泽在《新选组始末记》中写道:
“六月的京都比盛夏时节的江户还要炎热,因此遗体很快就腐烂得难以辨别身份,新选组便将身体的部分放入四斗樽中埋在寺内,首级已经暴晒过,但要为晒过的首级制作罪状就有些困难了。于是他们请来了池田屋的佣人:‘这个大概是宫部,这个也许是大高’,像这样匆匆识别了遗体。”
由此看来,也有可能把别人的遗体错认为吉田吧。不过,当时的武士夏天通常穿着黑色夏季羽织搭配白色帷子,乃美织江也没有断言穿着这身衣服倒在宅邸门前的就是吉田。从“像是吉田的人”这一说法判断,也许长眠于三缘寺的就是吉田稔磨本人。
越是深究池田屋事件,越让人觉得疑点重重。
近藤的书信上称,激战持续了两小时。后面又说“冲田的刀铓子折断”。铓子指的是刀尖。如果这个部分折断就无法使出突刺。折断后将刀横过来挥斩也会非常影响战斗力。所以普遍认为冲田直接丢弃了断刀,换用胁差作战。
肺病与冲田
池田屋一役,新选组的新田革佐卫门、奥泽荣助战死,藤堂平助眉间被砍受了重伤,永仓新八拇指指根处被砍伤,而冲田——
“战斗途中,冲田肺病发作,吐血昏倒。”
《新选组始末记》如是写道。这是书中首次出现关于冲田罹患肺结核的记载。且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发现其他文献记录,不过永仓新八曾说过(《新选组颠末记》):
“冲田在激战中肺病再次发作而倒下了,和眉间受伤的藤堂一起被送了出去。——(中略)——这次战斗中最为英勇的冲田总司、藤堂平助等伤员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很快就恢复了。”
这份记录非常珍贵。我们终于明确冲田所患疾病是肺结核,与此同时,也解释了以下三点疑问。
一、“肺病再次发作”,说明他应该在池田屋事件前就已经感染了肺病。那么究竟是何时患病的?通常认为是在上京以后。如果在江户时已经生病,近藤肯定不会允许他随同上京。
二、永仓等其他队士明确表示他在战斗中倒下。且众人能在激战中确认他是“因肺病而倒下”,说明当时他恐怕出现了大咳血症状。因而这种情况下,他无法再竭力隐瞒自己的病情。
三、“被送了出去”,说明当时新选组的战斗力已经足够将病人与伤员送出去。也就是说,他昏倒的时候,原本前往四国屋的土方等人已经到达了池田屋——战斗进入后半阶段。前半阶段,只有少数队士参与战斗,无论如何也没法将昏倒的伤员送出池田屋。《闻书新选组》(佐藤昱)中也有他在池田屋事件中身体恶化的记载。庆应四年,新选组回到江户参加甲府之战的时候,冲田也随同而来,他在佐藤家的玄关模仿相扑踏脚,逗得送行的人们哈哈大笑:
“我在池田屋奋战时相当疲累,不过还能像现在这样。”
冲田到底有没有参加甲府之战,这个疑问留着后文再叙,从他这句话不难看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在池田屋事件中恶化了。
激战中咳血至昏迷,可见当时他肺部的病巢已经空洞化,并且是相对急速形成的空洞。
健康的肺组织空洞化之后,虽然已被破坏,但其中的大血管尚未收缩,因此会在空洞中形成宛如桥梁的状态。
这时如果剧烈运动,血管就会像水管一样破裂,大量鲜红的血从口中喷出。患者会急剧呼吸困难,拼命将肺里、支气管、气管、咽喉里溢满的鲜血咳出来。
织田作之助(作家)于昭和二十二年,年仅三十五岁死于肺结核。他曾这样描述咳血的痛苦:
“比起醉酒呕吐要痛苦五倍。”
织田因咳血造成的窒息而亡。人类的血液有自然凝固的特性,比如受伤时,皮肤会结出血痂。如果没有足够将血咳出来的力度(激烈地咳嗽),那么气管、支气管中的血液便会逐渐凝固——如同正月里老人被年糕噎住引发窒息一般——人也会这样窒息而亡。
所幸倒在池田屋的冲田并没有窒息。但却失去了意识。如果那时土方等人没有从四国屋赶来,他恐怕就要浪士们斩杀了。
次日上午十点左右,池田屋事件终于落幕了。此时冲田也恢复了意识。
战斗结束的六月六日正赶上祗园祭的宵山,七日,山鉾巡城将会把祗园祭的热闹推上高潮。电影和电视剧中通常喜欢将行动当日的六月五日设置成宵山,装饰着驹形提灯的华丽山鉾如同战斗的伴奏曲一般,从祗园流泻而下。但实际上宵山是在第二日。《新选组始末记》中却将宵宫写成了五日:“明日便是被称作本祭的祗园祭宵宫,闷热的夜晚,人们络绎不绝地出来纳凉。”是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吗?原本,从宵山的前三日起,城中就开始搭建山鉾,山鉾会停放在指定场所并逐一装点上提灯,祗园热闹的乐曲随之奏响,因此,战斗中会听见笛声与鼓声,从而误解当天就是宵山也并不奇怪。
那么,元治元年的祗园祭是否因为池田屋事件中止了呢?答案是没有。京都的百姓们并不会因为这种局部事件影响筹备祭典的热情。祗园祭和往年一样隆重而华丽。
元治元年,山鉾巡城的顺序如下所示:一、鸡车,二、月车,三、菊水车;山的组成为:一、占出山,二、绫伞车,三、散天神山,四、太子山,五、四条伞车,六、芦刈山,七、油天神山,八、郭巨山,九、白乐天山,十、木贼山,十一、伯牙山,十二、孟宗山,十三、保昌山,十四、山伏山。
——三车十四山,熙熙攘攘地穿过京都的街道。
池田屋事件后约一个月,禁门之战爆发,京都大半的街道付之一炬,次年——庆应元年的祗园祭被迫取消。祗园祭自贞观十一年(869年)诞生以来,除了应仁之乱的二十九年,每年都如期举行,终于到了幕末时期,迫于战乱不得不暂停了一年。
元治元年,祗园祭山鉾巡城的当天“艳阳高照”。
《新选组始末记》中,八木为三郎老人的访谈称:
“第二天(六日),我吃午饭稍微有点晚,外面突然一阵喧闹。这时下人跑进来说大家浑身是血地回来了,我们吓得赶紧飞奔出去。——(中略)——冲田总司脸色发青,走在最前面。”
从三条小桥的池田屋到洛西壬生村,冲田一路走了回来。旧历六月已是盛夏。炎炎烈日炙烤着京都街道,家家户户的屋瓦反射着阳光,如同喷射着火焰。尖锐的白光映照在冲田的眼里,他那因为大量咳血而陷入贫血状态的身体曾一度眩晕。而额头重伤意识不明的藤堂平助则被大家用担架抬着。
明治三十六年,内外出版协会发行了松村岩的著作《近藤勇》。书中记载了会津藩士、神保雅长的叙述:
“元治初年,京都骚动不断。六月五日夜,终于逮捕了那群过激分子。队伍分成坂本与长坂两路,当时,说要大显身手的一桥中纳言、京尹的桑名、町奉行等人并没有出动。近藤勇率领的新选组在本次行动中功不可没。他猜测那群人聚集在三条桥的池田屋,只带着少数人就闯了进去,藏匿于池田屋的十三人全都身手不凡,一番混战后,敌人有的被杀,有的被捕。新选组一方,只有个名叫藤堂平助的年轻人受了重伤。人们都说,生而光荣死而伟大,所谓大丈夫就该像朝露消逝一样不计前程的勇敢而活。”
以上,并没有提到冲田。
关于池田屋战斗后的冲田,前文提到的京都吴服店隐居老人的回忆如下:
“我不了解别的疾病。但是,我的母亲和兄长就是在咳血的痛苦中过世的,所以我很清楚肺痨。肺痨非常可怕。无论服用多么昂贵的药物,无论怎么卧床静养,最后都会不治而亡。
冲田先生的剑术在壬生浪士里数一数二,他一定不会被别人杀死。但那个时候(战斗结束后),冲田先生的衣服被鲜血染透,他脸色发青,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在同伴的支撑下勉强行走,憔悴得让人不忍直视。我当时就明白了,冲田先生一定是得了和兄长一样的病。”
勉强行走的冲田……为什么不躺在担架上……是因为不愿服输吗?还是考虑到激战后,要把担架让给精疲力尽的伤员,不愿意再给同伴添麻烦……
回到屯所后一定病倒在床了吧。
隐居老人回忆说:
“因为没法进壬生浪士的屯所探望,我便只好询问和冲田先生玩耍过的孩子‘最近有没有再和那位武士玩过’,他们回答说‘一直没有’。当时我还以为冲田先生已经去世了,非常伤心。后来在屯所门前,我看到一位年长者和一位从外面回来的队士说话。那位年长者说‘总司还在睡着’。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放下心来。不过,卧床这么久一定和兄长当初一样痛苦吧,我想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此后我便再没去过壬生屯所,只是斋戒以向神灵祈愿,希望冲田先生早一日摆脱痛苦,希望他能够活得久一点。”
咳血后卧床静养,一周或十日后就能退烧,如果勉强劳作,病巢会持续扩大、难以退烧。京都的夏天高温而多湿,卧病在床一定也十分难受吧。
肺结核在现代完全可以治愈,但在幕末时代却是不治之症。池田屋咳血昏厥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久了。
彼时,冲田只有二十一岁。年轻人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与抱负,全都因咳血毁于一旦。
知道自己的寿限会给人类带来近乎毁灭般的打击,尤其是冲田这样的年纪。然而他却表现得格外开朗。《新选组始末记》中也称:
“虽说得了重病但他非常开朗,经常开玩笑。”
就算得知自己活不长久,他也没有因此自暴自弃;没有胡乱斩杀无关人员;没有沉溺酒色;没有变成虚无主义者,他不是那种卑劣弱小的人。
即便人生短暂,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或许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正因为人生苦短,才要更加快乐地度过。许多讲述冲田事迹的故人都曾被他这样的言行打动。
小说、电影和电视中经常出现这样一幕场景:医生对冲田宣告说“再这样下去你的生命最多只剩两年”。这一场景其实是虚构的。
我经常收到读者来信称:
“冲田明知自己只能再活两年还如此乐观开朗,我非常喜欢这样的他。”
确实,电视剧中追加医生告知两年寿限的场景,能够达到悲壮的效果,但在当时——x射线都没有的时代,根本做不出“只剩两年”的诊断。假设能够诊断出,医生也绝对不会告诉病人。无论病人如何追问,医生也不会如实告知,这是身为医者的良知。延长人类的生病是医生的本分,当时也有肺结核自然痊愈的案例。虽然因病英年早逝的病人非常多,但也有像赖山阳那样在反复咳血中活到了五十四岁的病例。
现在也有七十、八十岁的高龄得了结核的患者,这些患者大多年轻时感染上病菌,并且当时(距今五、六十年前)和幕末时代一样没有化学疗法,他们都在病巢形成的情况下活到了高龄。询问既往病例时,有人告诉我:
“军队体检时说是肺尖黏膜炎。”
以军队体验时二十一岁的年龄计算,从那时起他的肺部就开始病变了。幕末的医生也应该知道肺结核自然痊愈——或者带病活到高龄的案例。因此,更不可能对冲田说出“只剩两年”这种不当宣告。即便彼时冲田的病状相当严重,作为医生也有鼓励病人活下去的义务。就算知道病人只剩一个月,甚至十天的寿限,也不能如实告知。无论何种情况下,神明都不会原谅医生剥夺病人求生本能的行为。
有这样一则实例。 某位高僧向主治医生追问,终于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命不久矣。后来,临终前他表示“要是当初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就好了”。
幕末时代的医学比起现代更重视病人精神状况,难以想象当时的医生会忽视对病人的精神疗法。
咳血让冲田意识到自己患了肺结核,也隐约察觉寿命不会太长久,但不到最后时刻怎么会知道还能活几年呢?
电影和电视剧中,为冲田诊断的医生神经大条地对他宣告:
“你的生命只剩两年了!两年!”
每次出现这类场景,我都不忍直视。
我想,真实的主治医生大概会这样对冲田嘱咐:
“保持静养,按时服药,多吃有营养的食物,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要焦虑,安生修养。”
当时的人们也都知道肺结核是传染病,据《内科秘录》(本间玄洞著)记载:
“这种病由传染性病毒引发,传染途径有两种。一为遗传性传染,二为亲近者间的传染。”
冲田一定非常小心以防疾病传染给他人,同时也为此积极配合治疗,希望早日康复。
另一方面,我们也无法断言当时队士中没有人因为忌惮肺结核会传染而疏远他。顺便一说,结核并非本间玄洞描述的那样是一种遗传病,而是通过空气传播——比如由夫妇之间、亲子之间,职场同事间的接触而引发的感染。
冲田的性格
“性格开朗,经常讲笑话逗大家开心。”
《新选组始末记》中如是描述。
传言,他曾在壬生寺宽广的境内和孩子们一起奔跑玩耍。喜欢孩子——或者说是他那份天真的本性使然,比起修习剑术,觉得与孩子们玩耍更快乐。八木为三郎老人曾回忆——有一次井上源三郎走过来,冲田率先出声招呼道:“井上先生,又要练剑了吗?”,井上抱怨道:“你既然知道就安安静静地过来赶快开始吧。”为三郎当年也是和冲田一起玩耍的孩子之一。新选组最看重队士们的剑术练习,上京之后便立刻在壬生屯所建造了道场。近藤的书信中也有“时隔许久,终于建立了道场”的记载。冲田、永仓、土方担任剑术师范。
后来伊东甲子太郎入队,队士人数增加,道场又新增了许多教习科目,各师范也随之增加。
剑术师范 七人
柔术师范 三人
文学师范 五人
炮术师范 两人
枪术师范 一人
马术师范 一人
不记得哪本书上曾有记载过“新选组作为警察队,还兼备陆军士官学校的功能”。队士们除了搜索等市内巡逻的任务,在队内也要接受严格的教育。
剑术师范的首席是冲田总司。不过这位首席偶尔会翘课,然后在壬生寺境内和孩子们玩耍。
关于冲田的性格,许多作家给出了各种描述:
“冲田生逢乱世,不知自己何时会咳血倒下,他似乎饱含着某种深情。瞬间的热情于瞬间消逝,刹那的喜悦于刹那终结。他的明快开朗宛如寒冰般冷酷。”
邦枝完二在《历史在行动》中,描写了山南脱队时,冲田自荐前去追捕的场景。
吉川英治的《贝殻一平》中称:
“因为肺病的缘故,冲田容易被不理解他的队士们嫌恶,但实际与他相处后却发现,他是个天真无邪、单纯开朗,而又意志坚强的人。”
樱花盛开的时节,屯所里花雨纷飞,冲田带着往来的孩子们唱起江户的童谣……书中描绘的画面让人不禁动容。
村上元三则在《新选组》中,为我们描写了一位不懂玩弄权术、纯真开朗,愿意为了近藤赴汤蹈火的真性情年轻人。
司马辽太郎的《燃烧吧,剑》里,冲田是一位明快开朗、机智聪慧、无欲无求的青年。“冲田究竟是不是那样的人呢?”——司马曾这样说过。
那么,历史上的冲田究竟是何种性格?让我们再次借用《新选组始末记》中故人的描述:
“冲田有着相当正直的一面,是个好人。”——八木为三郎
“冲田像往常一样,一边闲聊着一边悠闲地散着步。”——八木为三郎
——这是壬生时代的冲田。
庆应三年秋,稗田利八从江户上京,加入了新选组。他曾向子母泽宽描述说:
“冲田喜欢开玩笑,是热闹的剑。”
——这是在屯所里教习剑术的冲田。
近藤的侄子、勇五郎老人在访谈中告诉子母泽宽:
“冲田经常开玩笑,很少见他严肃的样子——”
——这是后来回到江户的冲田。
此外,佐藤昱(佐藤彦五郎的曾孙)在NHK教育电视《偶像的周边》中描述:
“我听祖父说,冲田是个爱笑的青年。”
冲田的明快开朗大约是先天的性格吧。
笹泽左保在《人物·冲田总司》中认为,冲田的开朗与爱笑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阴暗与寂寞,我并不赞同这一观点。我认为冲田的开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无论斩杀多少人这份开朗都不会染上阴暗与虚无。而作出来的名为“开朗”的面具则一定有着明显的阴暗,世人又怎么会给出“爱笑、明快”的评价?但是,冲田的人生中无论任何阶段都收到了这样的评价,可见他是个本性开朗的人啊。
笹泽在书中写道,如果冲田真有那么开朗(与斩杀了许多人无关),那他一定是个笨蛋。可事实上,冲田非但不是笨蛋,还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青年。
这种性格并非什么奇异的特质。幕末的京都街道经常发生流血事件,是个小型战场。战争会逐渐麻痹人类,将人变成杀人机器。可如今,从二战平安归来的人们,无论当年在战场杀戮了多少敌人,现在也回归家庭、回归社会,过上了平稳的日子。
文部省有一首名为《冬之夜》的歌:
“坐在地炉边捻绳子的父亲
说起了战场上的功勋
排排坐的孩子们忘记了困倦
侧耳倾听,欢欣雀跃
炉火明明灭灭,窗外飘起了大雪”
这位父亲也曾参加过日清或者日露战争吧。如今也回到安稳的家庭,和孩子们愉快地聊起战场上的功勋。
人类不就是如此吗?冲田也是因为身在宛如战场的京都,在那种特殊环境下才会挥刀杀人,且挥刀是为了维持治安,并非出于私斗或私怨。倒不如说,正是由于这份清爽的使命感,他的性格才不会因为杀人而染上阴暗。
虽说如此,人类断送他人的性命也会产生罪恶感。
越南战争最盛时期,曾有一位日本记者前往美军基地取材,他看到一名最多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在疯狂地喝着威士忌酒。士兵喝得酩酊大醉、嚎啕痛哭:
“我今天、杀人了。第一次杀人了。”
那位美军士兵的悲鸣仿佛诉说了所有在战场上杀人的战士们的悲怆。近藤也好,冲田也好,新选组的队士们无论是谁都品尝过这份悲怆吧。
但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冲田的一生始终保持着那份完满无缺的开朗与纯真。
肺结核这种让人忌惮的疾病也没有使他的性格染上阴霾。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个性磊落使然吧——对任何事物不会追究得过于深刻——我的病一定会痊愈的,如果治不好、就算治不好也不过一死而已——他就是这般淡泊而通透。
冲田之恋
昭和二十四年版《新选组始末记》中,近藤勇五郎告诉子母泽宽:
“新选组队士经常逛花街,但冲田不喜欢,他与一位京都医生的女儿相恋了。冲田自己提过这件事,也对近藤勇和叔母(近藤的妻子阿常)说过。可是,近藤或许是考虑到他们这样的人未来难卜,某一天,痛切地训斥了冲田,要求他与姑娘分手。后来,近藤亲自说媒,让姑娘嫁入了一户家境殷实的商家。冲田经常和我说起那位姑娘。他平时总是喜欢开玩笑、爱闲聊,可一提到那位姑娘就变得认真了起来。”
战前发行的子母泽的著作《维新历史小说全集》里,有一篇名为《新选组》的作品,其中将上述访谈最后“变得认真了起来”改成了“不禁落泪”。由这段访谈可知,冲田曾有过一段恋情。同时我们也能看出,当年的他为了治疗疾病,确实认真地看过医生。
我将这件事告知了住在尼崎市的那位喜欢冲田的朋友。她回复我说:
“原来那位姑娘是真实存在的啊,我真为冲田感到高兴。如果他一生从未体验过恋爱就太可怜了。”
我想,所有喜欢冲田的人们都会这么认为吧。
町田市小岛史料馆收藏的昭和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版《都新闻》中,冲田要(总司的姐姐阿光的孙子)登载了一篇冲田总司的相关记事。其中——
“冲田在京都时与一位医生的女儿相恋,并且生了个女孩。”
甚至还写着:
“知道事情原委后,我们到处寻找那个女孩的下落,结果十来岁以后就不清楚她的行踪了。”
冲田总司有过孩子,这一传闻就是出自上述新闻记事。京都的哪位医生的女儿?恋人叫什么名字?与恋人所生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至十几岁为止在何处养育?这些信息完全没有提及,其他史料中也没有找到关于总司有孩子的记载。
这篇新闻里还刊登了以冲田要为模特儿——所谓的“冲田总司肖像”。其下甚至写着“刊登的冲田总司的照片摄于庆应二年的京都,当时志士的着装与风采可见一斑,是非常宝贵的资料,除此之外,这还是我国最初引进照相技术时期的重要文献”。上述记载明显与事实相悖。看来,总司有孩子这一说法也相当不可信。此外,新闻中还记叙了许多夸大其词的描述。例如:“总司于十五岁脱离白河藩,为了一览天下风云加入了三多摩”;池田屋事件中——“冲田只身一人杀入二楼,一手提灯,只凭单手持刀就斩杀了十八名浪士”。
昭和二十三年子母泽的来信上也提到:
“立川市有人自称是冲田总司的嫡孙,其实是假的。”
冲田要并非总司的嫡孙(直系孙子),而是外甥的孩子。冲田要尚在人世时,给出了许多有关总司的访谈与轶话,可惜的是,他的访谈中带有不少褒赞先祖的色彩,因而许多内容与史实偏离。但作为后世的我们只会尊崇史实。如今,历史的真实姿态早已被浓重的岁月埋没,无论我们如何追悔都没法重现那份真实。
总司的恋情是柏拉图式?还是像冲田要说的那样?怎么理解都是个人的自由。只是我们无法断定究竟哪种才是事实。
司马辽太郎的《新选组血风录》中也有《冲田总司之恋》的篇章。医生的女儿每到逢八之日便会前往清水寺的音羽之泷汲水,冲田总是坐在茶亭悄悄观望。少年人对爱情的憧憬美好而青涩,像是初春的枝头第一朵含苞的花蕾。
我想,无论小说还是电视剧、电影,描绘冲田都有必不可少的三要素。
一、天才般的剑术。
二、不幸患上肺结核。但——
三、非常开朗明快的性格。
司马先生的《燃烧吧,剑》与《新选组血风录》将上述三点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描绘出一个宛若浑然天成的冲田。向来,小说中塑造冲田时,只写出一、二两点,第三点往往被忽视。喜欢开玩笑、如同阳光一般明快开朗——时代小说中也许很难塑造这样的性格吧。
不过我认为,这三要素就好像支撑火盆的三角架一样,缺一不可,若要展现冲田的魅力,必须同时满足这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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