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糊涂蛋”

小时候家里边根本没有什么零食可供小孩子吃吃喝喝，所以小时候嘴巴里的贫瘠仔细回忆起来，像极了撒哈拉沙漠。

但是落定在记忆里的父亲做的糖水鸡蛋，两颗，甜甜的糖水，那就是最美最美的味道了。

父亲是南方人，水煮蛋沿袭了他小时候的习惯，他的外婆给他做的水煮蛋，是放糖或是蜂蜜，吃到嘴里甜蜜蜜的。所以小时候他煮给我的，也是这样子的。

因为也不常吃。能吃到的时候，都是生病的时候。他会大大方方地煮两颗，蛋黄煮到刚好熟，既不干，也不糖心，以前我总以为这事多么一般般啊，直到长大了，自己在锅子里煮鸡蛋，壮烈到魂飞魄散时，才不得不慨叹，父亲当真是好手艺，好悉心。

一到没有食欲了，要么煮粥，要么煮糖水鸡蛋，温热而舒服地对待自己的肠胃，爱自己，大约就应该是这模样吧。

可每次煮的一碗都是十几岁初学的样子，不曾有一丝一毫改变，大约我被父亲嘴里的“糊涂蛋”给定格了。

小时候生病了，他给我煮两颗糖水蛋，火候，味道都刚刚好，我思忖他是怎么做到的呢？直到有一次给他煮，水开得哗啦哗啦地，鸡蛋一下锅，就迅速魂飞魄散了，放上糖，端给他，“鸡蛋不要水大开了下锅，水刚在锅边一响，锅的中央冒一两个小水泡时，下鸡蛋，鸡蛋一遇热，就会定型，水温不够，鸡蛋下锅，容易整个粘在锅底，记住了。”

我没说话，看着他，狠狠地点了点头。结果下次，还是会煮这样一锅魂飞魄散的水煮蛋。父亲哭笑不得地管它叫做“糊涂蛋”。还打趣道，

“糊涂人煮糊涂蛋。”

“你不吃，我吃。”

“糊涂人吃糊涂蛋，越来越糊涂。”

“才不呢，糊涂人吃糊涂蛋，负负为正，就聪明了呀”

“小糊涂虫儿”

“老糊涂虫儿”整整齐齐的两排牙齿闭得紧紧的，连一分贝的声音都没放出去，就被唾沫淹了，出溜到嗓子眼儿下边去了，甚至转过身去，连口型都掩盖得干干净净的。假装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却被他瞪着我稚嫩的得意。

他是笑着说的，所以我揣测着，他喜欢我的糊涂。或者他觉得女孩糊涂点好吧。太精明了容易脆。

在父亲眼里，我就是傻乎乎的，不聪明，但是他说我糊涂的时候，眼里闪着柔软的光，所以我一直都不聪明，糊里糊涂的，在做饭的那些事情上。他甚至都分不清我是不是故意的，我就故意了。

他觉得我笨，是不用脑子，但还是时不常一样一样地教我。我记着呢，却喜欢按自己的样子做事，引得他一遍又一遍地费心，那时候他费的心都是认真的。我猜想早些年那会儿，我是个让父亲头疼的女儿。

我在他眼里，是一个活脱脱的母亲的翻版，他说我像极了母亲，那一刻他眼里没有一丝阳光。而在我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时候，一碰到彼此的眼睛，我就觉得，他的眼神飘走了，像个洞。我跌了进去，一跌，就更糊涂。

所以像那样煮一碗“糊涂蛋”，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是最好的。也许他一直那样想。可是那时候，我不愿意做任何人，我开始想做自己了。

我慢慢不那么糊涂了，骨子里有个东西着了。他仿佛也晓得了，我不再是他眼里那个糊涂的小女孩了。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背生双翼，而他觉到了风。

时至今日，我依然会煮着一碗“糊涂蛋”，听耳根子里黏着他那句陈年的叮嘱，“糊涂人吃糊涂蛋，越吃越糊涂。”此一刻甜甜的糖水煮蛋里，一碗魂飞魄散的水煮蛋吃到胃里，安静地住进去陈年往事，时光随之温软。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