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动物不凶猛
文/ 傅雨箫
《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姜文作为演员从影十年后自编自导的第一部作品。他为追求完美所呈现出的那种全力以赴、不顾一切的真诚,不仅在国内难得一见,即便是在世界电影史上也实数凤毛麟角。

影片改编自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姜文在编剧时加入了浓厚的自传色彩,同时将潜伏的《动物凶猛》主人公身上近乎本能的恶意淡化为青春期的萌动和冲动造成的幻想。作为一个非常有天赋的演员,姜文的演技无疑与世界顶尖的同行们不相上下。在《芙蓉镇》《红高粱》等影片中,我们能看到他丰富细腻而炽烈的情感如何恰到好处呈现在银幕上。在他执导的这部影片中,他又展现出如同影片主角记忆中的盛夏阳光那样灿烂夺目的激情和才华。 因源自自我的痛切回忆,几位世界著名电影人的自传性影片成为他们最淋漓尽致的代表作:费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子》,伯格曼的《芬尼与亚历山大》等。值得注意的是,几位大师都是在导演职业生涯的中期,甚至晚期才回到成长的记忆库中翻寻灵感的。姜文在拍摄《阳光灿烂的日子》前没有任何执导经验,但他的这部处女作,无疑已具有和那些巅峰杰作相似的品质。

就像小说的题目:“动物”“凶猛”,王朔原作中的人物是处于青春期的“动物”。在一个必须遏制生理本能的环境里,他们的欲望幻化成一股潜藏在身体中、具有极强攻击性的暗流,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支配着这些少年的言行。他们因无处宣泄动物的原始生命力而产生莫名的仇恨,既恨自己无法被控制的身体,又对挑起他们欲望的对象产生厌恶。
王朔的故事是从夏天开始的,因为“夏天在我看来是个危险的季节,炎热的天气使人群比其他季节裸露得多,因此很难掩饰欲望”。赤裸裸的欲望是小说的核心。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依然以夏天为背景,但就像它带有抒情性的片名一样,表现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青春。主人公对少年时代的回忆中虽不乏怨恨、苦涩和失落,却是源自对柔情一厢情愿的渴望。影片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物直白地吐露过“爱”这个字眼,但他们所期盼的却是和异性建立一种亲密而正常的“情侣”关系。在那个极端的环境中,这种关系非常罕见,而且会因此受到排斥、指责,甚至迫害。

王朔笔下的人物是一群能完全融入同伙中的“小坏蛋”。他们崇拜暴力,不仅从不掩饰低俗、蛮横的行径,还引以为荣。炫耀凶狠,让周围人惧怕是件很光荣的事。他们在大院食堂一起殴打一个比他们大的战士,如同一群狼攻击一头猛兽,围观者中竟没有一个人敢于援助自己的战友。在这种类似丛林的环境下,他们鄙视那些老实本分的人,认为自己表现出的凶狠是脱俗的象征,因而产生一种优越感。
相较之下,《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男孩们更像是一群迷茫的、对于自己的渴求不知所措的青涩少年。姜文为他们仅有的一次暴力行为安排了一个相当正义的理由:因大院的傻子被其他孩子欺负。虽然他们在内心里并不认同家长、老师们的价值观,但他们对周围世界依然充满畏惮,他们宁愿在大人们眼皮底下偷偷摸摸逃学、抽烟、和女孩子套近乎,而从不敢名正言顺地显露真实的自己,当然更不会直接对抗。

相比《动物凶猛》中的主人公在小圈子内如鱼得水,电影中的马小军在一群孩子里不仅年龄最小,胆子也是最小的。《动物凶猛》中的“我”是为吹嘘自己的“战绩”故意更改原初的记忆,而马小军却是不自觉地想掩饰自己。这是个生性老实的孩子。他知道善意、懦弱、乖顺与他同伴们所崇尚的原则相反,会遭到哥们儿的鄙视。因此他必须伪装自己的天性,努力适应大院孩子中流行的处事方式。但事与愿违,他越是希望自己能和其他人一样“胆大手黑”,给别人留下成熟、蛮横、凶狠的印象,越是远离真相。这一反差正是片中各种戏剧性冲突的根源,也是影片的主旨之一。
这群大院子弟和旁边居民区的孩子发生矛盾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武力解决。小说《动物凶猛》中,最后被一群人围攻殴打的孩子甚至还是主人公的朋友。主人公不仅没有丝毫犹豫,事后对大家期望被害者死亡的议论也完全无动于衷。但是在影片里,同去的几个人并没有用器械围攻,暴力程度相对低。在马小军出手前,这个孩子还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姜文对这段斗殴的处理也比原作要温和。 最懦弱的人在失去控制时最凶残。从没有斗殴经验的马小军竟然会下狠手置人死地,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因为这个超乎他本性的“英勇”行为,他当然可以得意地领受哥们儿的恭维和调侃,但听说对方要报复时,马小军立即后悔不已。与“胆大手黑”相反,怯懦其实是正常人的反应,这也再次显示出他与周围环境本质上的隔膜。

小说中的米兰是一个普通女孩。她体态丰满,身材高大,却“浅薄”“庸俗”,在照片上也只是“拙劣地搔首弄姿”。由于她愿意和男孩子混在一起,便很自然地成为主人公投射欲望的对象。他对米兰的迷恋源于对异性的渴求。换句话说,这种渴求可以针对任何女性,比如另一个和他们混的女孩子刘北蓓。在男孩的这种欲望中最缺乏的是对女性的了解和尊重。后来他对米兰的感情转为恶意和反感也正源于此。当米兰和其他男孩子亲近时,他怀着嫉妒蓄意伤害她,攻击她“丑陋、下流”。
影片对两人相识的段落做了很重要的修改。在原作小说里,米兰同样因为在街上游荡被抓,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派出所里。影片中,马小军第一次见到米兰也是在派出所里,但米兰只是路过。这个修改完全改变了两人关系的基调。 电影中的米兰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女神。每一个镜头都将宁静扮演的这个角色的美展现得炫目艳丽。当被问起觉得米兰如何的时候,小说中的主角说就那么回事,并且是因为她有钱,总请他喝汽水;电影中的马小军则毫不犹豫地说她“好看”。

最能够表现出原著和电影不同之处的,是主角去攻击米兰的片段。小说中的主角无法抵抗米兰身上散发出的女性气息,得不到宣泄的欲望变成怒火和仇恨,使他对米兰充满杀机。他冲进她的房间,暴虐她之后咬牙切齿地骂她“活该”。相比之下,马小军出于嫉妒的鲁莽举动让我们多少可以理解,甚至有些同情。原著中,主角离开后“带着满足的狞笑”,是一个十足的恶棍。马小军却是满面苦涩的愁容,他再一次违背天性伤害了自己爱恋渴慕的女性,并因此陷入孤独。 姜文原名姜小军,他将主人公的名字改为马小军,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影片具有自传性。片中主人公马小军的父母是以姜文的父母为原型塑造的。他父亲的军人身份、母亲的职业以及早年在大院的生活经历与影片相吻合。
成年后的主人公由姜文本人扮演,饰演幼年时期主人公的演员也必须要找一个酷似姜文的。姜文最后请出自己的母亲一起商量,才定下和他中学时期外貌相像的夏雨饰演。片中其余的几位少年也是副导演们跑遍全北京的中学找到的。为了让小演员们体会到他成长时的社会状况,姜文采用了“腌萝卜”的办法,让小演员们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军营生活。他切断了他们的对外联系,让他们每天听那个时代的歌曲,看当时的报纸。持续浸泡在“文革”时期的氛围中使演员们逐渐具有那个时代孩子们的表情和气质。
《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从八月开始拍摄的,北京很快就入秋了。剧组本来打算入冬以前至少将室外的部分拍完,没想到拍摄速度奇慢,室外戏一拍就是小半年。剧中三分之二的戏份都是在秋冬拍的。剧组经常早上五点就爬起来站在寒风中开始工作。影片中在北展剧院外看到冒名的朝鲜大使被抓、卢沟桥约群架、军队大院放映露天电影,以及影片近结尾时马小军大雨中找米兰都是在温度零下的严冬拍的。为了再现酷暑中汗滴不住从脸上淌下的情景,剧组要不断往演员脸上喷油。

姜文在导演笔记中写道:一个导演应该先看到和听到他要拍的电影,再把它找出来。为了将脑海中的画面一丝不苟地付诸现实,姜文几近疯狂地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和精力。
开拍后,姜文决定先从看似比较简单的洗澡一段开始。然而由于他极端较劲儿,非要达到理想中的效果,这一拍就是三天三夜。几个演员一直在水龙头下淋着,身上已经脱了皮,以致扮演马小军的夏雨此后一周都不想再洗澡了。因为认为普通的摄影拍不出“惊鸿一瞥”的感觉,姜文用了整整四本胶片才拍成了片中让马小军神魂颠倒的照片。相当于从23040张照片中选一张。 如此缓慢的拍摄进度,导致剧组多次陷入资金困难。据一直极力敦促姜文拍摄这部处女作、并担任此片监制的刘晓庆回忆,她在弹尽粮绝时逼迫自己的家人交出了存款。姜文和其他几位重要的剧组成员也拿出了自己的存款。四方求助的剧组得到了国内外几位贵人相助,但进入后期制作阶段,他们又陷入负债累累、寸步难行的境地。完成了初步剪辑的剧组,甚至连饭都开不出来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还能够看到这部影片,是因为姜文自始至终坚信自己能拍出一部杰作,简直是用命换来了影片的两小时八分钟。
从第一个镜头开始,我们就被导演带入了他脑海中的那个世界。主人公在少年时期不切实际的幻想,使得本应历历在目的深刻记忆变得朦胧。那个特殊时代使昔日光景笼罩在超现实主义的气氛中,连主人公,甚至导演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在实在无法自圆其说时,他们只好以自嘲的方式为自己开脱。 我们不该忘记,他们这一代人最好的年华是在这样的时代度过的。在否认个体价值、打压个体意志的价值观影响下,有些东西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一部分。因而,王朔和姜文对那个他们成长的时代,或多或少总流露出怀念、惆怅和感伤。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他们对早年经历的回顾不仅没有变得清晰明了,反而更为困惑含混。一种无法轻易言说又渴望倾吐的情绪使他们的作品更为复杂。对于没有共同经历的读者和观众,必须层层剥笋般剖开故事的表层,才能理解隐含在自嘲和荒诞叙事中真正的表达。

影片开头,主人公的画外音提到北京这个城市的变化。他们在其中成长的那个北京已经“没有遗迹,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一同消失的还有他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和那些朦胧的、不确定的记忆。如果他们所熟识的那座城市没有留下存在过的证据,他们在其中度过的那些时光也仿佛只是“遐想”。故事随之在这个怅然若失的告白中展开。
影片由一个个片段相接,以时间顺序叙述而成。不同基调的段落形成不断起伏的节奏:平缓的叙事后面紧接着就是极为戏剧性的突变。如几个男孩子在展览馆外面喝着汽水聊天闲扯时,被突然卷入事端,莫名其妙被抓进派出所;马小军好不容易被放回家歇口气又被叫出去打群架。 最精彩地表现出马小军内心世界的一段,是他从派出所回到家之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摆出蛮横凶狠的样子(法国导演卡索维茨在影片《怒火青春》中也以同样的方式表现了主人公面对镜子以虚拟的反射发泄愤怒)。或许是为了发泄委屈,或许是对自己当时懦弱抽泣的态度感到惭愧羞耻,或许是下定决心要做假想中的自己—— 一个乖戾凶残、人见人怕的恶棍,马小军幻想着自己和警察叫板,幻想着让警察对他低声下气。但是在视觉上形成反差的是,即便是对着镜子逞凶,马小军的声音和表情依旧显得稚气,缺乏凶狠的威慑力。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他泄气地向后倒在床上,他的脚随即出现在画面里,跷在镜子的旁边。通过这个静止的连贯镜头,导演不仅简练地呈现了一个精确的空间关系,也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主人公性格中的核心部分。类似的神来之笔在影片中多次闪现,是最有才华的电影人才能创造出的。 除了晴空万里下灿烂得刺目的阳光,片中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对不同室内光线的处理。在米兰的卧室里,阳光从窗户透进屋内,本应像室外一样明媚,但是姜文有意让屋里笼罩着一层飘荡不定的雾气,好像在暗示记忆的不确定性。同时,柔和的光线也营造出一种亲切的氛围,正如米兰和马小军当时的关系。米兰拉上窗帘后顿时黯淡下来的空间给两个相识不久、相向而坐的异性之间增添了一丝亲密和暧昧。

当马小军在楼梯上迅疾跳跃时,幽暗的楼道和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静谧空荡的老式住宅楼被马小军的剧烈动作搅得尘土飞扬,加上他跳跃落地的沉闷回声,制造出有些诡异的超现实气息。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正如主人公对自己记忆的不确定和他暧昧的幻想。
在阴暗仓库的不自然灯光下,男孩们在芭蕾舞音乐中“翩翩起舞”,无所顾忌的丑态制造出的滑稽欢快气氛,让人联想到费里尼影片中时常出现的情绪宣泄段落。这样的宣泄看似荒诞不羁,对处于一个无所适从的外部世界中的主人公来说却是必要的。正如幽默有各种颜色,黑色的常常最接近真实。
在主人公马小军长大后,画面一下子从彩色过渡到黑白。因为要控制影片长度,姜文删掉了一些自己出演的成年后的部分。尽管如此,保留下来的短促结尾揭示了影片的核心。一群衣冠楚楚的“大佬”看到在街上游荡的傻子后,试图像当年一样和他玩口令游戏,却遭到了对方的粗鲁回敬。物是人非,时代变迁。傻子骂他们的字眼是不是也符合他们对自己的看法?
如今他们已经融入社会,一个个志得意满,成了所谓成功人士。但是,他们很明白:记忆中那个尴尬可笑、无拘无束又真诚率真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混得人模狗样、游刃有余,空虚得只剩嘚瑟装蒜的体面阔佬。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那些迷茫、冲动,但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少年们已经随同过去的北京消散了。灿烂的阳光不再,他们阳光一般灿烂的青春也已不再。
(本文摘自《我们为什么热爱艺术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