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初始时

晚上跑步的时候，闻到一阵幽幽的香味，甜蜜轻盈，有种不以招蜂引蝶为目的的怡然自在。大晚上的，蝴蝶和蜜蜂都睡觉了，就算再香，也没什么用了。一开始没闻出来是什么花，后来又跑了几千米，血气上涌，堵塞的神经回路被冲开了，我记了起来，这是槐花的香味。槐花在杭州不常见，可能气质也不搭，水土也不服。在我体重达到110斤之前，我都在北方生活，记忆当中的槐花树总是出现在一面泥胚黄墙旁边，树身上被天牛钻出一个个洞，树底下是一堆虫子屎和天牛嚼碎的木头渣子。这面裸露土墙的颜色就是记忆的基本色，我小时候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小镇，都和黄土高原似的。那时候正处在小平同志去深圳讲话前后几年，中国大部分人口还留在农村，村里有免费的树一定会砍来当柴烧或者当家具木头，所以农村人丁兴旺，到处被薅得光秃秃的。唯有槐树，不仅长不直溜，而且容易生虫，所以成了村里镇里为数不多的绿色来源，而且活得还长。槐树是庄子无用之用的理论践行者，它的生命似乎不是为了奔着什么目的去的。即便是槐花香，也不那么浓烈和功利。对比下含笑就明白了，含笑有一种浓烈甜美的香味，但是得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它才有这个味，晚上它就把香味都收起来了。

按照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槐花一开始应该是没有香味的，直到某一天，一颗槐树开的花由于基因突变而有了香味，恰好勾搭了好这口的蜜蜂蝴蝶们（蜜蜂蝴蝶们出现的时间比被子植物早），于是纷纷来无意识地给槐树传了粉，而这种香味属于显性基因，于是有香味的槐树的繁殖优势就指数级扩大，最终把那些没有香味的槐树的生存空间都给挤没了。我一边跑步一边想，槐树能意识到它的花香的用处吗？应该是没有的，要不然它应该和含笑一样不见太阳不散香才对。美有两种，一种是美而不自知，一种是自觉的美丽。

万物初始时，都是美而不自知的。

为什么要stay foolish，就是要保持这种美而不自知的状态。

我初中的时候，喜欢和班里的坏孩子们打成一片，他们其实也没坏到哪里去，充其量不过是学习不好而已。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不用为了讨好老师而那么辛苦得当个好学生。看到那些老师面前的乖学生，我就像看到了穿着特制的小鞋子的还栓个蝴蝶结的泰迪。我欣赏的是我奶奶家那只能抓兔子和老鼠，能刨地瓜能赶羊，敏捷豪迈，最终和邻村的狗私奔的中华田园犬。和坏孩子们在一起，可以没有什么底线。在不那么冷，女人可以穿得比较少的季节，我们总喜欢在离学校几百米的几条减速带旁边蹲点，看几个骑着骑行车上下班的少妇随着减速带的颠簸而波涛汹涌的场景。少妇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群小孩总在减速带旁边无所事事。他们美而不自知，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份美景就荡然无存了。如我所述，我们学校风气并不怎么好。有一群发育比较好的姐妹团，她们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有高年级的、零花钱比较多的男朋友。她们对怎么让男生神魂颠倒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论，通过肢体动作和眼神，总让和她对话的男生产生一种暧昧的情愫。她们的身体青春无敌，他们的容貌毋容置疑，但她们美而自知。

所以，美自知不自知，其实和年龄是没关系的。

在我看来，发展GDP不是一个推理题，而像是一个填空题。我们不断地把各种原先可能不被视为价值的东西，通过一些角度的镶嵌，塞入到社会大生产的一定位置，就变成了有价值的东西了，基本上也就变成了GDP。无论是在上海还是杭州，堵车都挺厉害的，越靠近河的路就越堵。曾经一度我想网购一个带马达的船，开船去上班，但发现码头问题没法解决，暂时作罢。中国毕竟是个大陆性国家，相比较起海洋型国家来说，对船这个元素的利用就太少了。如果能够像欧洲那样把各条水道都利用起来，不仅不用砸钱修路就能大大缓解交通堵塞，而且还能在水道边诞生无数的小布尔乔亚式酒吧和餐厅，然后周六周末再整个赛艇啥的，不正好契合现在城市中产们的消费升级趋势吗？岂不美哉？能变现的，迟早会变成GDP。女人的美丽是一种硬通货，一个美女在农村汉子和都市玉哥眼里都美，在亚洲被认为的美女，欧洲人也不瞎。所以一线城市总是女少男多，容易出现剩女问题。GDP的填空逻辑势不可挡地席卷着社会上的一切，而美貌又是一种和货币差不多的硬通货，所以想要保持美而不自知是很难的。一种不自知的东西，很难达到价值最大化。而价值最大化的东西，难免庸俗。我们常觉得八九十年代的港台女明星美丽得各有各的特点，现在的各种明星则美得都像网红，毫无辨识感。互联网赋予了这个世代每个人表达意见的权力和用脚投票的权力，我们谓之“流量”。在手机、互联网等工具加持下的时代狂飙中，大流量里的小鱼往往都比小流量里的大鱼混得更膘肥体壮。大家说，选择比努力重要。大师说，能证伪的才是真理。能证伪，就代表一切真理都是条件真理，不是绝对真理。选择比努力重要，这个论断成立的前提条件是，这得处在一个大发展的年代。所以明星们都扎堆地去做大流量里的小鱼，只要等到一个热点来到，一波流量洪峰灌过，就够他们吃一辈子的。而这个大流量的审美主张，就是网红脸风格。

美而不自知，保持少年气，是避免庸俗的唯一通路。今年五四青年节，b站发了一个《后浪》的视频，有的人热泪盈眶立刻转发，有的人冷眼旁观冷笑揶揄。我看朋友圈点赞这视频的都是一些热血鸡汤人士，平时都正能量满满。对这视频颇为不屑的大都是一些看书比较多的人。不由得想起了毛主席那句话：“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不评论朋友圈的两类人，要不然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我只说b站这个视频，其实是把个很庸俗的东西用在一群很庸俗的人上。不要以为庸俗的东西就能同频共振，在格子间朝九晚五的小白领们，大都是很看不起快手上直播带货的老铁的。b站的视频庸俗，是因为只要有点社会阅历的人就能看出来它套路满满，别有所图。在会所里看到大长腿，闻到了诱人的香水味，你绝不会产生少年时代看到女同桌纤细的脖子，闻到她干净衣服上洗衣粉味道时的那种情愫。b站想象中的受众，基本是指大学到三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人。这个年龄段刚见识花花世界，荷尔蒙又处于巅峰，满脑子想得都是赚大钱做大官，都在焦虑自己选错了行业成了小池塘里的鱼，都在想赶紧混到大池塘去一夜暴富，走人生捷径呢。跟这帮人谈老一代人很羡慕他们？省省吧。换我当年，如果真有人这么对我说了，我会感到非常沮丧，这说明我的捷径没走对啊！用老一代人欣赏的方式来走自己的路，那我的上限也不过是老一代人这幅熊样嘛。都说革命天生是属于年轻人的，这些年轻人中其实只有较少一部分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大部分是对现实不满想借助革命一步登天的投机主义者。要不然主席当年也不会搞延安整风了。年轻时奋斗和后来的权钱报酬，不是因果关系，它俩只是时间上恰好前后交替出现的两个考验，这两关都过关了人，可以被称为阅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可以不再算是个俗人了。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这人是属于那种过早就美而自知的人，却一辈子也没升级到美而不自知的境界。他很年轻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就是告诉别人应该这样活不应该那样活。这种人其实挺烦人的。但他这句话道理上是对的，尽管听上去好像有点非理性的英雄主义悲壮感的味道，因为这句话的实践是将一个人由庸俗提升为美而不自知的境界的方法论，这个方法论融汇了净土宗和禅宗的特点，即讲了修炼法门，又当头棒喝一下让你成英雄了。

万物开始时，都是美而不自知的，后来美而自知，是因为要掌握工具理性。

社会学中有个命题，一直被诸多言必谈人性、自由意志的知识分子们所津津乐道，这个命题就是工作、社会对人的异化和扭曲。异化和扭曲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词。我第一次看到这些人的文章时，心里有个问题解不开。我想起了中学时做的一道生物题，是说如果把一颗种子放在宇宙飞船上培养，一直处在失重状态，一直见到水和阳光，不为任何短缺而发愁，它会长成啥样。答案是，原先在地球长啥样到了太空它还是长啥样，最多也就因为各种所需都不短缺长得大点。亿万年来各种环境约束对种子的“异化”、“扭曲”，都成了种子自身基因里的一部分。总不能说一颗花生长在一堆牛粪旁边就被异化了，也不能说它因为沐浴着北纬35度的阳光而没有被照射南纬20度的阳光而扭曲吧？所谓的异化、扭曲，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工具理性修炼的一部分。所谓工具理性，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做的技能学习与实践，工具理性追求的是效率最优。所以姑娘们毕业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学会打扮自己，在这个抖音快手这类短平快信息传达主导的世界里，姑娘们的打扮路数其实也大都一致，即各种网红风。但是因为年轻，什么风格也能驾驭，怎么看怎么有。但有些都四五十了，还硬拗少女感的，确实让人不适，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做的女人，完全明白少女风格对男人的吸引力，要不然她们也不会往这方向打扮了，这份别有用心在年轻女人那里恰如其分，在老女人那里就显得有点智商欠费，又蠢又假又没有胶原蛋白托底，对自己一定是减分项。工具理性一定是要有的，但不要就脱离不了工具理性的陷阱，人就会变得油腻。所谓油腻，不是肥胖，不是用保温杯泡枸杞，也不是喜欢讲黄段子，而是浑身上下闪烁着工具理性的耀眼光芒，没有一点留白。这种人往往人情练达，精于世故。但一个人的思维带宽大都是一个常数，分给世俗智慧多点，留给哲学智慧的就少一点。我们中学时都做过不少二次函数的数学题，应该不难理解开口向下的抛物线，是在x取一个适当的值的时候y达到最大值得，并不是x越大，y值就越大。

油腻的人和油腻的企业，在总是盯着将x值做大这一点上，其实是一样的。

我很爱小时候玩过的那些游戏，拳皇，超级玛丽，仙剑奇侠传，玩的时候，处处充满着惊喜和感动，显示着创作者的匠心和良心，简而言之一句话：I can feel the love。现在最热的手游，处处充满了套路，为的是让玩家氪金，玩过爽过，钱也花过，但business to business，你知道那些爽点都是你花钱买的。对不同的事物，投资属性和目的是不一样的。谈钱的东西，就投入钱；谈感情的东西，得投入时间和爱。恋爱是谈感情，婚姻是谈经营。大学的时候恋爱可能更纯粹些，尽管很可能毕业就分手。对现在这些游戏，我感觉不到爱。雕爷牛腩，黄太吉煎饼，还有各种网红餐馆，极尽能事搞些华而不实的玩意来让你付出好几倍的钱，我也感觉不到爱。这些油腻的企业一般不会长寿，他们的套路和那些用少女元素往身上堆砌的老女人一样，有种智商不足的吃力感。也和那些流量明星一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不过人家流量明星吃一顿管饱一辈子，而企业这种扎根于社会土壤中的事物，拔出萝卜带出泥，衰亡的过程又漫长又痛苦，没法管饱一辈子。

但总有些人，总有些企业，他们也大概知道这个社会是咋回事，知道职场、生活的各种明规则潜规则，但他们没有选择向这套体系妥协，不选择成为这套规则的follower。我们常称这样的人活得很自由，活得很自我。他们不仅有充沛的工具理性，也有足够的价值理性。价值理性解决的是人生目标是什么的大问题。有着充沛价值理性的人，基本就能达到孔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有少部分人，他们很早就达到了追求价值理性的地步。这少部分人，要么有大智（比如年轻的乔达摩悉达多），要么有大勇（比如声称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一辈子都在各种斗的太祖），要么有大运（赶在互联网泡沫前把公司卖了两千万跻身财务自由阶级的马斯克）。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按部就班地按照净土宗的法门来修炼，也许才是最合适的路。比如好好工作，在工作中找到意义和积累一定的物质基础，随着日子越过越好，匀出点带宽来思考下人生（价值理性的萌芽），然后渐渐脱离只为钱而工作的状态，找到人生的第二曲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也是个递进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