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抛弃了他的家乡

小木签约了上海某名企，我们今晚一起出来庆祝，把酒言欢畅想未来之际，他却突然落下泪来。我搂住他的肩膀，不问缘由，沉默了一会，他哭哭啼啼地说：

“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总是被问到‘长大了想做什么’，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算法工程师、区域运营经理这些个拗口的名字，简单的教师、科学家、宇航员、警察，也许就是我们的全部了。你们知道那时候我想做什么吗？我想当市长，我想成为我们家那的市长。我曾经从不为了可能会因此受到别人的菲薄而感到害羞，因为那个时候我真心坚信着我的梦想。

但说实话，等我年龄足够大，真正知道市长是个怎样的职位的时候，我也真心为小时梦想的出发点而脸红，因为它幼稚，它渺茫，它异想天开，它不着边际，它甚至功利，俗不可耐。但在我认清现实之后，我仍然没有放弃，在高中作文里我还这样写过：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公仆，庇护一方，润泽万家。我真的很爱我们的家乡。”

谁不爱自己的家乡呢？我开始努力回忆我为什么爱它，但却很难搜寻到一点线索。果然，人生中的美好会随着成长慢慢变迁，那些往日如世珍宝的东西不再在心中占据很大的分量。但取代他们的也不是别物，而是一种模糊又软润的常理：我生长在这里，所以我爱它。但是我曾经确实爱我的家乡，不是囫囵的爱，而是爱的条理分明，有凭有据。

小木饮尽杯中酒，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我们劝他到此为止，他说他没醉，而且今日本也是出来为他庆祝，一切都要依他的意思。酒杯握在手里，他继续说：

“我知道很少有人能坚持下去，或者说可以如愿以偿。我并没有为自己没能实现远大的理想而感到委屈或者沮丧。你们知道吗？我甚至没有入党，就更别说当市长了，就算做个普通的公务员，我也是落人一步。我曾经会想，我们在十七八岁时说过的话，还可以是玩笑话，还可以是允许不被履行的承诺，语文老师总叫我们写出真情实感，我看那不过是他们团队的口号罢了。我那时候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语文老师总是建议我们在高考考场上选择写议论文而不是叙事文，因为他们是真的在为我们着想。但是我热爱我的家，即便不能当市长，我也可以像广告里说的，成为一位建设者，我可以成为我们小时候无意说出的最切合实际的幻想，警察，教师，宇航员当然很难实现，但是我可以成为一个技术人员。如今我变成了一名产品经理，我很满意我的工作，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终究没有回家。”

回家，大学几年间，这是我最盼望的事情。我们的家在东北五线小城，暑假回家可以避暑，寒假回家可以看雪。我想起来了，我之所以这么爱我的家乡至少有这样一个原因：在冬春交接之时，枝头上的积雪白昼融化，黑夜结冰，早起站在大街上朝东方看去，冰凌金光闪闪，让我我觉得珍贵无比，舍不得他们掉在地上，希望在枝繁叶茂时这些冰凌仍能穿插其间。

在我想象走过绿荫之下有凉爽的气息袭击我的脖颈时，桌上一片寂静。小木说道他终究没能回家，我们也都一样，我们这一代人全都朝大城市奔走而去了。我们好像突然认识到这对我们生活过的地方而言是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所以都心怀愧疚地沉默下去。不知过了过久，小木把杯子里的酒又喝掉了。

“我不回家来并不代表我不想回家，你们也一样，你们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阻止了我们？我们家这个地方环境差，发展慢，平台小，甚至连一家像样的企业都没有，我大学是学广告的，如果真要是回家来，可能真要像平时开玩笑时说的，去打印店当学徒了。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回家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我们还年轻，可以从最底层做起，但是在这里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岗位有很多，但都是给为它们准备好的人准备的。几个月前我妈说可以在银行为我安排一份工作，我问我妈什么时候开始招聘，她说等到招聘的时候再下手就晚了。我太失望了，我觉得我们活在封建社会。也可能是我想的太复杂，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不想成为这种规则的受害者，就只能选择成为受益人，但在我看来，受益人就是坏人。我们总是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善恶，但我想只是有种衡量事物的标准叫法不一样吧。你们说这里能让我们回来吗？我们的家欢迎我们回来吗？”

我真想告诉小木，家里很美很漂亮，可突然意识到我这样的思考只不过是暂时的清醒。小时候闪闪发光的冰凌今年依旧闪耀，太阳、积雪、街道都未曾变过，唯一改变的是不断长大的我们。我认为漂亮的只不过是我回忆中的景象，事实却是，我很久没有仰望过冰凌了。如果我现在反驳小木，那么我就变成了饭桌上最不负责的一个人。而且我认为的美好，却还是那么浅表的存在。

小木的发问没人应和，我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和，这是个尖锐又狡诈的问题。小木缓缓站了起来，我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用跟刚才迥然不同的语气说：

“我们的家乡当然是欢迎我们的，是我们这些混蛋抛弃了我们的家乡。不用自责，干一杯吧，敬远大前程。”

我们举起手，被子碰在一起，发出稀稀拉拉地声响，像是吃了败仗的士兵，回营后还要强颜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