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日记一——关于选择

背景：普通家庭。我90年新手妈妈，老公85年摄影师，儿子十个半月。父母在上海照顾弟弟一家三口，公婆在湖北襄阳老家过年。

想用文字记录一下亲历的历史，苦难总是让人思考。就如《鼠疫》中所言，“正是因为荒诞的现实，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能够促使人脱离浑浑噩噩的状态，睁开眼睛看世界，认真思考所面临的残酷现实。”确实如此，因为身处疫情中心，每天信息铺天盖地，在无数信息中身心备受煎熬，见过人间太多悲怆，也见过太多绝望，有过无畏也亲历恐惧，时常庆幸也偶尔崩溃，总是绝望也常常祈祷，被情绪奴役也支配情绪，崩溃振作欢笑悲伤无缝对接，在此过程中，世界观价值观都在反复推倒重建。决定写下自己这十五天的心路历程，作为历史的朴素见证者。准备分几个篇章，有关于选择，关于牵挂，关于情绪，关于生活的方方面面，算是平凡者的心路记录吧。

那天阳光很好，我穿上为去迪士尼买的色彩新鲜的新毛衣让老公拍了一张照片

关于选择：离开&留守

选择留守还是离开？每个人在这场疫情面前都有过艰难的抉择，相较有些人的别无选择，我们还有过两次机会选择，最后结果显然是留下了。对于这个选择，从刚开始的无悔，庆幸，坚定再到动摇，理解和后怕，随着疫情的深入一直在变化。2020年1月20日，我的父母专程从上海到武汉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开车去上海过年，跟我弟弟一家团聚，这是几个月前就计划好的行程，我们欢天喜地的收拾行李，乐滋滋的规划行程，看好了迪斯尼的票，规划了几个必看的展，策划了一下江浙沪的短行程，想好了衣服的穿搭，在上海的表哥一家订好了年夜饭，跟当时所有的中国家庭一样，我们都在憧憬一个美好欢乐团聚的春节。可是，也是这一天晚上，看到钟南山院士宣布武汉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我和老公翻阅了所有新闻报道，越看越害怕，根据各种信息我们判断，疫情高发期在春节后，并且传播力极强。21号我们纠结犹豫了一天一夜，基于四点考虑，凌晨在临出发前临时决定我们一家三口放弃去上海的行程并且让父母自己开车前往。一是，我弟弟一家三口小孩也才六个月，需要父母过去帮忙照料，日常都是我妈带孩子，怕时间太长他们照料不过来。二是，我弟和表哥家一起三个小孩，我们自己是否携带病毒目前未可知，怕过去给亲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三是，若真如预言所言，返程是高峰期，我们开去的车是要留在上海的，到时候我们只能飞机或者动车回，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孩坐这些人流量密集的交通工具，必然存在感染风险，我们心有忌惮。四是，在我们纠结犹豫时，在政府的朋友发来消息说武汉疫情严重，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他们春节休假均取消立刻进入战备状态，要求政府公务人员不得出汉，准备随时待命。我和老公觉得相信政府，既然对政府公职人员都作出了这样的规定，我们两个党员也应该有这样的觉悟，主动响应号召。

1月22日，父母开车回到上海，我们考虑要不要回老公老家，湖北襄阳的某乡镇，一是想给公婆一个惊喜，毕竟突然回家过年，还带着他们最爱的大孙子，这对老人而言是莫大的喜悦。想到他们开心的画面就有些冲动，开始讨论带什么东西，即刻开车动身。后冷静一想，乡镇消息闭塞，人们防护意识差，在汉务工返乡人员多，我们儿子出生后又没有回去过，我老公大家族，家庭非常和睦，舅舅们很多，对我们都很好，回去看到孙子难免喜爱，亲亲抱抱在所难免，我们自己是否带有病毒尚不可知，回去接触更多人增加感染风险也似乎不妥（后来证实，我们的想法一点没错，在日后的若干天因为戴口罩事宜跟家人斗智斗勇也是煞费苦心，后面日志：牵挂中会提到），思量再三最后还是打消想法，安心一家三口过年，准备年夜饭，过了第一个没有父母的年。

那一刻的决定艰难而坚决，有几分忌惮也有几分无畏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崇高。后来1月23日凌晨六点看到武汉凌晨两点发布将于当天上午十点封城，心理莫名有些害怕，却没有丝毫想跑出去的想法。虽然封城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是看到的那一刻一种恐惧还是将你笼罩，因为一切讯息告诉你，疫情一定很严重，不然不会出台封城这样的硬举措。我和老公在那一刻还为我们的决定而庆幸和骄傲，觉得我们有担当有远见有觉悟。甚至觉得政策实在出的傻逼，流出来的空档八小时让武汉一夜出走三十万人，他们都没有社会责任感，这般恐慌出逃所是为何。而经历这许多天，看到太多身边的同事、朋友，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同学的邻居，他们的父母、亲人甚至他们自己在生病以后，大量感染人员和相对有限的医疗条件下，无助的呼喊，痛心的悲戚，甚至有人最后选择了在家等死，至亲去世也来不及一生道别，一生好强的人在这一刻离世也丢失了基本的体面，有些人活着都成为最大的奢望，而有些人死了可以入土为安都是奢侈。那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那些痛彻心扉的表述都让我有切肤之痛，心有余悸。强烈的共鸣让我们突然开始质疑自己，开始害怕，也开始理解。出逃的人得到了恩赐，他们虽然自私却得以保全。健康的人出逃未对他人产生威胁，生病的人出逃如果在北上广深江浙等医疗条件更充沛感染人员更少的地区可以得到更好的救治，而这一切在当下的武汉是一种奢望。只是不知，这点自私又会让多少人增加了传染风险。后来我打电话慰问怀孕的闺蜜近期可在武汉一切可还安好，知道她离开后，我竟有些安心，也理解了封城留下的时间缺口。也许这个缺口就是给她们这些急切需要安全环境的人准备的。因为作为朋友，我理解支持她的选择，此刻的武汉到处是传染源，所有医院都爆炸一样的饱和，让孕晚期的妈妈如何安心安全的做产检，又如何安全的生下宝宝，作为妈妈自己可以丢掉性命却不敢半点拿孩子的生命健康做赌注。同时这个时间缺口，也给了大多数人选择的余地，好像你做的一切选择你都要承担选择产生的后果。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

我和老公回想年前的行程，我1月17号参加单位年会，年会一共有七百多人参加，后来得知有三个同事确诊并且有一个同事岳父因患病离世。老公于1月18号中午拍了一场宝宝宴，晚上拍了一场两百余人的年会，以上活动都在重灾区的汉口。我们一家三口于1月19号在人员密集的海底捞和最亲密的几个朋友吃年饭，并且老公于1月8号出差去深圳往返均坐过高铁，11号又去过武汉站领自己丢失在车站的东西，这一路行程都存在无数风险，如果我们两个双双感染，在武汉举目无亲的我们，双方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我们，身处封城之地武汉的我们，该如何是好？一旦传染，十个月大的儿子也可能很难幸免。而一旦隔离，儿子也将无人照料。怕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了。每每想到都是一阵后怕又一阵庆幸。在没有超过十四天的隔离期里，我们也无数次为这种可能性担心的彻夜失眠，而白天依然要起床给孩子准备一日三餐，依然要情绪稳定的度过这一天又一天。

在我们决定留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22号，我分别给五六个同学发消息，都是从外地准备回湖北的同学，有深圳的、太原的、还有国外的，苦口婆心，不遗余力，可以说费尽心思让她们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感染的高风险，并且一再强调不要回汉。在外地也切不可掉以轻心，囤点口罩，做好防护。她们多半觉得我夸大其词，犹豫纠结在所难免，经过我再三的反复规劝下也艰难的决定放弃了回家之路。特别是在国外的同学，我劝说的非常严肃而且强势，我理解她四年未回国过年对于家人的想念，也理解她目前一个人带着六个月大宝宝的辛苦，但是我觉得既然我知道疫情的严重，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告诉自己身边人，远离风险，提高警惕。我在太原的同学是回来参加她亲弟弟的婚礼，即使我告知其风险，她却别无选择因为父母强烈要求，父辈们的信息不对称导致他们的态度和决定跟我们截然不通。直到武汉封城，她弟弟婚礼取消，她才取消行程。所以也感谢封城，让很多不必要的传播风险降到了最低。不然在小地方，春节的婚丧嫁娶真的高峰期，必然带来更多的病毒传播。

各大社交平台上外地人一度把离开的武汉人全部疯狂的骂，引起武汉人的伤心难过。武汉人湖北人如瘟疫一般的存在，人性里最基本的善良泯灭了，只剩无端指责辱骂。其实何止疫情之下大家情绪紧张会如此，日常生活不早就如此吗？善恶总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没有人情冷暖，对遭难者没有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责难和嫌弃。离开的五百万武汉人，有多少是回家的大学生，有多少是疫情曝光前已经出去的，又有多少是正常回家的务工人员，他们遭受的白眼，他们流落在外不得回家的窘迫，怕也是引不起这些人半点的同理心。而作为在武汉读书，工作，生活，结婚，生子的新武汉人，来汉的十二年，我也将自己的回忆、青春和情感给了它。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故乡就是自己可以骂千万遍，别人却不可以说一次的地方啊。我也会疯狂嫌弃它的市井、它的脏乱、它的大嗓门，它的拥挤，然后我也怀念和它有关的大学、研究生、工作、爱情，友人和家人啊。就如你深爱你生活的城市一样，因为你与它息息相关，和它紧密相连。

关于去留，已无从选择。我想就目前来看，我们对于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因为这个选择确实对他人负责，而在武汉我们有良好的生活保障，便利的团购，熟悉的家庭环境，温暖体贴的爱人。这些都是残酷疫情下的温柔所在。而如果，我们在过去的十几天里我们不幸传染，这个选择也将是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会是我一生无法原谅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