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牌榨汁机
一台无所不能的榨汁机,一台斗士般的榨汁机,一台充满实干精神的榨汁机,一台……试图自杀的榨汁机。

1
一台无所不能的榨汁机,一台斗士般的榨汁机,一台充满实干精神的榨汁机摆在桌面上。一只重一百五十克的苹果,一只红通通的苹果,一只表面无瑕疵、形体优美的苹果,被一只手挟持着,悬置在筒状刑场的上方——圆筒的底部是一张布满小孔的银色面具,以一种人工驯化的假象挡住下面那只狂暴的野兽,只露出它带刺的金属舌头。这只苹果无疑有一种殉道者的姿态,始终表现出水果隐忍的修士传统。不过也可能这种平静只因无知:它是个瞎子,不一定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
一阵轰鸣声响起,起初并不算特别吵。苹果被塞进一个洞口,它感到尾部被什么东西挤压,这股压力把它推向一段通道的深处。这是一股持续的、无变化的力,所带来的疼痛也因而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可以习惯的。老实讲,还令它产生了一点可耻的快感。就只有这样吗?苹果既庆幸又不安地想。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刑具的刃口,也不知道透明的筒壁将使行刑与受刑成为一场表演。
一种冰凉的、被锋利之物扫过的体感出现在它的前端,开始的瞬间只让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像一个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剃头、第一次刮脸。但很快,恐慌像闪电击中它,让它开始剧烈地颤抖。从后向前推挤的力与从前向后切削的力在它的心中汇合,让这颗富含维生素的星球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宿命所震撼。它发现自己正被急剧地削弱,这种强横的、霸道的消逝过程,令它无比感伤,但又觉得无比可笑,就像一道无法随生命一同终结的目光,不得不注视着自身的腐朽。
圆筒在猛烈地摆动,水果一贯的顺服态度此时已荡然无存,在凌迟之痛的刺激下,这可怜的祭品开始竭力挣扎。厉啸声声,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一场疯狂的祭典迅速走向高潮。表皮与形状被剥夺,矜持如它也被迫开始在圆筒当中表露其最具食用价值的隐私部分。酸涩的防具被拆除,一颗苹果香甜诱人的城府在痛苦的尖叫声中从心窝子里被掏出来。
现在,它已被彻底粉碎,也许仍然可以被称作苹果,但首先要将这个名词原子化,苹果所指称的不再是一个被确切的形体所规定的可数可量之物,而是作为一种材质甚至一种元素趋近于本质。或许视粉碎的程度而定,还可以考虑称之为一只立体主义的苹果。已经无所谓抵抗了,再也不存在一个抵抗的主体,只有势不可挡的飞旋、搅动与切割,只有这些运动的具体呈现。转速马达的轰鸣一旦被适应,就仿佛一支号角吹奏苍凉的旋律,分离不断发生,亲人分离、情侣分离、血肉分离、身心分离、天地分离、阴阳分离。白色、红色、绿色、黑色的碎渣通过一个个小洞被甩出去,飞进阴森的果渣盒,琥珀色的果汁则从另外一边经过滤网流进杯子里。
转速放慢,轰鸣声变低,最后停下来、静下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武装政变将一只简单的苹果分化为两个地位悬殊的阶层,装在杯子里的精英分子将被充分承认、被普遍尊重,而装在果渣盒里的,模样和价值都有如粪便,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排除、被清理。同时,这又是一场秘密的占卜仪式,最后的结论或许是海洋终将征服陆地。

2
“榨——汁——机”,仅就名词的构成而论,就可看出这是一台目标导向的行动主义机器。所谓“榨——汁——机”,其实就是“榨”这个动作本身,是它的实物形态。把一个人放在“榨”的面前,作为它的动作对象,可能会迷惑它,让它举棋不定,十足的陌生感会令它失去对于结果的预期。我能拿他怎么样?它想。其实对于“榨”而言,只要榨就对了,它的主要问题不在于如何行动,而在于何时停止。需要计较的是,究竟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意味着行动的圆满?
人从进料口被推进榨汁机,作为一个宾语,同“榨”的动作发生了直接关系。他不能拒绝这种关系,也没有一个同等级的存在作为可抗议、可咒骂的主语。因为惯于扮演操纵者的角色,他喧宾夺主地谋划着:既然它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么就由我来决定给它什么。
在刀网和推杆的前后夹攻下,他甩出大段大段的故事,不是过于平淡,就是过于离奇。他拱手奉上的心里话不外乎自我美化、自我表现和一些飞溅的情诗。但你可以欺骗机器,却欺骗不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以达成某个终极状态作为目的,只要变化没有完结,其对象仍在响应这个动作,它就不能停下来。
榨汁机钻进人的身体里逼他交出更多的营养,越高明的掩饰越使它感到有的放矢。谎言被捣碎,人逐渐变得坦白。开始是被迫,但到了后来,真诚却像泉水情不自禁地喷涌而出。他有时放声大笑,有时痛哭流涕,他猥亵、他咒骂、他悔恨、他羞愧,他对一切感到恐惧。
与同情相比,好奇才是一台榨汁机的主要心理特征。 它只会更加不遗余力地撕扯、摔打、催逼。岁月和经验结成的壳从人的身上剥落。他像一枚枣核,像一个婴儿。他像一颗被融化的胶囊,像一只被敲碎的鸡蛋,像一个从电视机里流出来的画面。一切理性的、教化的填充物都被碾碎、被抛弃,被甩进阴沟一般的果渣盒里。
经过滤网,最后流进杯子里的是一个无遮挡的、透明的,然而却无法窥探、无法了解的事物。他没有形状,但也是一切形状,他可以被无限分割,却又浑然一体。现在,他是一个完全裸露的秘密。

3
它发现世界只不过是一团岩浆,或更进一步地说,也就是一张元素周期表而已。在榨干一切以后,这台无所不能的榨汁机,这台斗士般的榨汁机,这台充满实干精神的榨汁机只能榨自己。于是榨汁机把榨汁机放进榨汁机里。
接下来请想象一条咬尾蛇,一根穿过自己针眼的针,尤其是一个在子宫里孕育自我的女人。
这台榨汁机一旦开动,就进入一种不断自我吞食和自我生育的过程。它像一件衬衣反复从领口钻出去,翻到另一面。所有悲壮的努力目的都在于绞碎自己、让自己消失。
但一台榨汁机的自杀企图鉴于其特殊的本性,是不可能得逞的。死亡总是发生在某个瞬间,就一下,一了百了,可是榨这个动作却表示一种绵延的消耗。作为一台榨汁机,要实现自我否定,就不得不同时自我创造,反之亦能成立。
这个过程演变成在两名旗鼓相当的围棋国手之间进行的无休止的对局。在白与黑、进与退的轮转中,没有谁能分辨是夜吞没了昼,还是昼覆灭了夜。它一边将自我碾成粉末,另一边又重新将自己组装成强有力的机器,以执行这项毁灭的任务。作为旁观者,可以看到一台摆在桌面上的榨汁机,以一种细沙的动势,以水波和漩涡的形态逐渐消失,但消失的部分又在另外一端出现,填补那具金属和塑料的躯体。好像电视机里的一个人走出屏幕的一条边界却又从相对的另外一条边界走进来。这台榨汁机已经成为一台自动翻转的沙漏,架设在有与无之间。它在时间之中闪现,并以自身的闪现来演示时间。除了时间以外,它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
*本文节选自《纸上行舟》之《机械动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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