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叫做红》（十七：假凤虚凰）

三个句号/文

那晚，我们说了很多，我的喉咙因为过度使用而变得干燥，他的声音也渐渐沙哑。按摩店里面的谈判不过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战争打响在我的住处，他说他是懦弱的，他因此而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存在于世，在时代和自己之间他究竟应该在那一边。若是与时代开战他有多少胜算，若是分裂自己又是否可行，其中又会因为他的优柔寡断牺牲掉什么，家人，朋友，我，他现在做的工作，自己在洪州的名声，本可以光洁如镜的历史。他说他就像一个天平，一边是自己的心，另一边是世界的心。我坚决要他顾及我的利益，因为没有人应该被牺牲掉，并且提醒他违拗自己的天性走不远，应该在矛盾中寻求调和和利益的最大公约数。

直到最后，我们仍然没有商量出来一个解决办法，我睡去的那一刻听见他走出去，告诉我他要去找他的前任。那是他的第二任，一个坚毅的男人，比他大十五岁。承诺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愿意帮助他，还给了他自己的住址。他的妻子因此和他决裂，带着两个襁褓里的孩子，他也因此堕入监狱，在里面呆了一年，出来的时候小拇指已经因为劳改事故断了半截。这个世界上选择自己的人终究要被惩罚。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哭声，红，帮我一个忙。允许我和你……履行义务。之后我们的婚姻就是一个过场。没办法，我不能变成前任那样，他现在因为过去没有人给他工作，窝在一个小出租屋里，浑身长满了梅毒大疮。他已经快要认不出我了，三期梅毒侵犯脑部，记忆力仅仅相当于七岁的孩子，但是他说我们最好不要太固执。

……好吧。我翻身起床，我们一完事你就放我走。我也放你走。你把我当作你的前任就能硬起来了，试试看。他就骑上去。进来的时候我仍然无法意乱情迷，于是感受到了他的避孕套，他也未必真正有那个心思，我们心照不宣地穿衣准备去扯一个结婚证。我不想你有我的孩子这个累赘，他说。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们通过了有关部门的爱情测试，准许结婚生子，我成为一个男同性恋的妻子。一个月后他去看他几近病入膏肓的前任，给他治病，青霉素让前任恢复健康，他们得以重新在一起，他还给前任重新安排了一个工作。眼见着这个“家”已经不再需要我，我也准备离去了。

年底的时候，他的母亲还是去世了，四十九岁。老人家的葬礼上，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混合着悲伤灌注着我。她去世了我们就不用再在这婚姻的形式里苦苦支撑了。回到家里我忍不住又一次抚摸了自己。醒来的时候却羞愧万分，为何这么哀伤的时刻还要追求快感？我又想到死亡是否已经渐渐爬上了我的身体，或许它 一直未曾远离我们每个人而去？性关于生命，但生命关于死亡。

不行。我们不会永远年轻，坚固安全。我必须要在死前的余生里做些什么事情，这或许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红又一次来到了图书馆，不过不是洪州市的图书馆，而是蓝都图书馆。她顺着气味又一次寻找到历史书，小心翼翼地拿下三本，借回家阅读。盲文书页凹凸的肌理让她安心。每当她从按摩店下班，就沉浸到了书的世界里，就像是带着一段段历史回到了家。

我相信这世界上总有一条路，天生就适合我来走，不需要为此违拗天性，水到渠成。生命本身会寻找它的栖息地：麦子长在北方的旱地，水稻适合南国的水田；鹰隼吃斑鸠，斑鸠吃虫子；沙漠里有矿脉，海洋里有鱼群；严丝合缝，就是天然。于我，是历史选择我。

今天借到的书很特别，是传说里久已丧失效力的《金花魔法词典》，我可以在图书馆里轻轻松松借到它的影印本，今天借的的是第一部。传说这本书总共有二十部之多，每个州的图书馆基本都有一套，随着魔法与神通在朱彩大陆上销声匿迹，这套当年万世一系，供皇族治国平天下的书就只剩下了史学价值。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对于书也适用。它到我的手上，已经伤痕累累，淘气的孩子，无礼的大人，在上面或涂或画或撕或折，只留我摸着破损的书页叹气。

我很想知道原本是什么样子，民间一直传说这本书不可影印，因为影印后原本的魔力就会消失。但是影印本的序言中清楚地写着：“……原本已在金花王朝末年到伪共和国五年的十年之间散佚。朱彩共和国建国后，朱彩十年赤将军曾经得到一本据传为原本的书，并将其送往国家科学院进行科学研究，但此书最终在一个雨夜下落不明。此后就再也没有关于此书的消息了。”

这么说，赤将军看过原本。他却没有将它据为己有，而是交给了科研机构，但为什么科研机构也会弄丢这本书呢？何况后来发生的事情多半都假借这本书的名义，从拜皮鞋教到石上信造假再到石上信研究所解散，民间看起来并不买“官方说法”的帐，原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后台一样，导演着时事。我的直觉告诉我，原本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只是没有人愿意承认。

红打开书的内文，开始仔细研读。

和它接地气的书名显得格格不入的是，这本书并没有一上来就讲述各式各样的魔法。第一部整本都在讲述世界的起源，多半是一些神话传说。按照古人的理解，世界起源于一个巨蛋。这就是先民的创世纪神话：

“……世界并非从来如此。就像是人也并非从来如此。我们所见的一切现象和实相，都由来有据，且也非一成不变。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是从‘无’中生出来的‘有’。这不代表‘无’已经被‘有’替代。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乃至久远而不能预见的未来，万世万代，‘无’都要大于‘有’。‘有’依靠‘无’而存在。这就像是母腹中的羊水，包裹着安睡的胎儿。这就像是无边的黑夜，托浮起星星和银河。这就像是大海漫无边际，包容了所有的海兽。”

“我们并不知道‘无’是什么样子。因为‘无’就是样子，所有的样子。把‘有’减去，剩下的就是‘无’了吗？不，这么想的人们大错特错。因为‘有’也是‘无’。但是我们可以知道‘有’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们看得见，听得到，可以触摸，可以闻嗅……我们的身体可以和它们发生过去现在未来、想像实在现象的关系。所以我们也就可以得知‘有’最初的模样。”

“‘有’最初的样子，具体来说是一个巨蛋，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无’的海洋里。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谁怎么样造出来的，似乎也不需要知道。这个‘有’和‘无’的关系，被后人称为‘道’，意思是万物的本源，也是道路、真理和生命。领悟它的人，将会结束这个世界加给他的功课，完成他存在的任务，绝对自由的脱离这个世界。古往今来，这样的人百中无一，但仍然值得人们追求。”

“‘有’的巨蛋就这样静静地存在着。但这样的绝对静止不会持续太久。这个巨蛋里开始孵化生命：有一个巨大的人形渐渐浮现。慢慢地他长成了，巨蛋就开始装不下他了，他成为第一个自己创造自己的存在，第一个大于他自己的存在。为了赢得生存空间，他要劈开孕育了他的巨蛋。”

“他用斧头劈开了巨蛋，并且站在巨蛋被劈开的两半之间，用力将它们分开。天地就这样被造出来，顶在他头上的那一半就是天，被他踩在脚下的另一半就是地。同时，根据物质各自的特性，轻而清的物质往上浮，和天融为一体；重而浊的东西就向下沉，变成了地的一部分。他就这样撑到了天和地之间没有了任何物质，剩下的空间，被‘无’填满。”

红不知道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传说究竟代表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书要花费一整部来讲述这样一个不可考证的上古传说，但还是记了下来。她抬起头，想到她的婚姻也是“有”的一部分，而“有”又是一刻不停地变化的，不禁想，谁让它变成了这样？但这个问题终究不可解，因为“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谁怎么样造出来的，也不需要知道”，连这样根源性的故事都有无法解释的部分，她的个人悲欢就更加无法解释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么？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么？昨日之心决定了今日之行，今日之行决定了未来之境，世界就是一个因果律的机器，可是每个人都是当局者迷。只有那传说中“领悟了道”的人，才能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大机器，到达那万人向往的绝对自由——可是没有人能想像或者是描述出绝对自由的样子，因为达到了绝对自由的人已经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也罢，就这样吧，这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能明白的问题。不要轻易进入深渊，因为那里也许什么也没有，还会让你受伤害。不思考，也可以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