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爸死了

二爸死了。 我正在上班，老妈打来电话，说二爸怕不行了，救护车都来了，还在抢救。没说两句，老妈就挂了。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心里的的确确竟隐藏着一丝雀跃。我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是在期待二爸和病魔的决战谁能胜出？还是期待二爸输了之后，爷爷留下的一家人又要凑在一起，演着各自的戏？ 没几分钟，小妹发来微信，说二爸过世了，问我要不要回去。她还补充了一句：老妈这刀子嘴豆腐心的，哭得不行。我忍不住笑着回她：“咋的，哭这一家人就二爸不是真心欺负她？”至于回不回去，且不说我这要工作要顾孩子的，就我这对待亲人冷漠的性子，就不大可能会回去，最多就是送点礼金。

但是，隐隐的，心底有那么一块地方，有点闷闷的。 老爹有八个兄弟姐妹，老幺出生后因为奶奶难产过世，被抱出去养了。养父母大概是不想她与亲生父母家有钩扯，跟老幺说她是被卖的，所以她不曾与这家人来往。因此，老爹们这一代只能算七兄妹。七兄妹里是三兄弟四姐妹，老爹是大哥，上头还有两位姐姐，三嬢和二爸排第四第五，然后是四孃和幺爸。 大孃老实巴交，二孃精明会算；三嬢心善和蔼，对我最好；四孃么，我不熟，据说我长得像她，但我们和陌生人差不多。不过，不管她们生得如何长得如何，这一家的女孩，和那个年代村里别的女孩一样，只上几年学甚至不上学，努力地长大，努力地嫁人。嫁出去后，这娘家的人情世故就随了父母。父母喜欢谁，她们就喜欢谁；父母说谁对，她们就觉得谁对。她们在夫家可能有一套自己的价值判断，但在娘家这里，所有的精明和价值判断都失效，一切以爷爷和后妈为主。 男孩才是这家人的天下。男孩们小的时候都是一视同仁，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竟都上过高中，都写得一手好字——这一家人其实不管男孩女孩，智商都不低，至少每个上个学的孩子，小学时成绩都很好。这要是放在现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来培养，估计个个都是大学生。这大概是继承了父辈的优良基因——我们是家族聚居，这个家族的孩子都有这个特征。 可惜的是，祖先的优良基因太弱了。 早先，是两兄弟从四川古蔺来到这个村里。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成了这一片最早的居民，自然也收获了成片的土地山林。向家的老房子对着一个尖尖的山头，山头往西是平缓而稍长的山堡，乍一看去，山头到山堡就像骑着一匹马的将军。老房子门口的一条小河沟也往西流，到一个窝斗的地方便平缓了。不知道老祖宗们怎么想的，把这个窝斗和那个阿斗联系起来（方言发音一样），还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说这地形是“赵子龙保阿斗”，要出皇帝。为了争这块地方，两兄弟反目，散尽家产田地打官司，直至一穷二白，终于握手言和。 祖先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再加上经历幼时丧父、母亲改嫁、与姐姐相依为命，命运将我爷爷塑造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一辈子庸碌无为，最大的功劳，大概就是把一家七个孩子培养成反目的关系。他最不喜欢我老爹，因为我老爹只生了三个女儿。但他临终时，别人都近不得身，连他的宝贝幺儿也不要，只留我老爹贴身伺候。 二爸竟是我爷爷死后这家里第二个过世的人。 二爸跟我老爹一样，情商低，脾气差，但都觉得自己聪明圆滑。实际上，他们都没有从爷爷那里讨到多少好处。当然，二爸要略好一点，有三间平房。田大概有两亩，都是烂田，水放不干，冬天不能种。分家时或许也分了几双碗筷。二爸没有经历老爹的那么多苦和恨，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戾气，性格也要爽朗些。虽然在别人看来他有些二，但在我眼里，这二其实也很可爱呐。 然而，命运这种东西谁又说得清楚。老爹因为三个女儿，早年吃过很多苦，遭父母白眼，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排挤。也因为三个女儿，如今他不仅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事可操心，每天就打打牌，沙发上躺一躺。二爸是三弟兄中最中庸的那个，栽过老的的跟斗，也多少得到过老的的眷顾，跟兄弟姐妹们也还凑合。总之，比上不足，比下是绰绰有余。但，谁又料到······ 在死前一段时间，每天清晨6点，二爸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电杆树下发呆，有时还哭出声来。人之将死，自己大概也是有感知的。这样的悲戚，旁观者又何尝能体会。所以他有时候发脾气，兴许也是无奈、无法，心里的愤懑排解不出来吧。他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苦的，却要做最早死的那个，成为最惨的那个。 而对于老爹来说，这个他有诸多抱怨的兄弟，却也是唯一能跟他说上话的人。他之前就老爱坐在二爸家门口，两兄弟胡乱地聊着天。如今，二爸生命已尽，没有了那个能和老爹聊天的人，老爹仍旧坐在二爸家门口，抽着烟，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