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爱的时候吵架

阿钟在烈日下暴走，我慢吞吞地跟着。周围随便哪个人都能看出他在生气，我尽量不让别人觉得我也在生气。

正午的日光过于猛烈了。我硬撑着一把报废的伞。也没用几次，今天伞骨顶端的挡扣失灵，只能勉强用手顶住。其实我撑伞也白搭，一个冬天过去了，亮出胳膊来，比阿钟还暗两个色号。

这校园里的椰子树长得像一个个巨型菠萝，不过树干还没有那么粗大。

刚才他骂我，他说：“你脑子里有屎。”但凡提到了“屎尿屁”，就表明他已经怒不可遏到了顶点。

起因太微不足道了。本来，我在网上找到一家看起来又小又破的店面。证件照而已，我想是不用那么认真。二十分钟前我们找到了那家店。隔着马路，远远看见一个LED灯箱，上面有暗淡的“照相”二字，门面很小。走近了，两扇玻璃门大约只有一米五宽，一扇上面贴着红字“照相复印”，一扇上面写着“烟酒水果”。阿钟不乐意进去，说：“这是照相馆吗？”

我说：“上面写着呢，‘照相’。进去吧。”他说：“照相馆怎么还卖水果？”我喜滋滋地说：“可能照相比较便宜，难以为继，要干点儿副业。”

我推门进去，阿钟在我后面拿脚抵住玻璃门，一半身子在外面。整个店里黄黄暗暗，几只苍蝇在飞，有果香，还有微波炉热过饭的味道，最里面坐着一女的。阿钟说：“这里拍证件照吗？”我正好瞧见她在给一个大头证件照修图。我跟她同时答道：“拍啊。”

我问她：“多少钱啊？”她说：“二十。”

“不洗多少钱啊？我只要电子版的。”

“还是二十。洗也要明天才能拿了，加急三十。”

我正要讲价，阿钟说：“走吧。”我被他拉了出来。

他拽着我，也不看方向，说：“这家店真黑。”我说：“上哪儿去啊！附近就这一家。”

他说：“找找看，学校周围不会没有的。”离这儿不远就是工商大学。

我甩开他的手，说：“最近的只有这家了，你上哪儿去找啊？你就是嫌那家店太破了。你向来喜欢好的，喜欢享受。”

他说：“你有病吧。”

我说：“你有病。”

我们都不吭声，还往前走。我故意迟了两步，因为我知道他走错了，学校在我们右手的方向。我们跟学校平行走了大概两个红绿灯，到第三个红绿灯的时候，我说：“你到底要上哪儿去啊？你知道工商大学在哪儿吗你就闭着眼睛找。”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说：“我跟着你在走啊！”

然后他大概是迅速瞄到了那学校边上一栋大楼的牌子，说：“从这儿拐弯不就是了吗？”

我后悔死了，应该在他错得更离谱的时候才提醒他。我说：“别装了，我要不问你，你还继续往前走呢。”

他说：“过个马路再拐弯是一样的。”他突然非常生气，扯住我的胳膊说：“回去回去，就去刚才那家！”

我不去，我就原地站着。他问我：“你说说，你哪儿犯病了？”我说：“你犯病。你嫌弃刚才那家店太破了，破的才便宜你知道吗？而且你还不让我讲价就把我拉走！”

他说：“我是嫌那儿太破了吗？乱七八糟的店，拍个电子版要二十，咱们出来多问几家有什么问题？”

我说：“那要是最后找不到照相馆呢？我们再回去吗？你说要去学校周围找，你好歹查一下地图，瞎走，方向都错了。我早都发现了，我就是看你到底要走到哪儿去。”

他火冒三丈：“你什么毛病？”

我说：“你每次做事能不能有个计划？”

他气得要死：“你说去哪就去哪吧！”

我也气：“我不知道去哪儿。但我告诉你吧，就算你真找到一家，最多也就跟刚才那家的价格一样，不会更便宜。”

他怒气冲冲往前走，忽然回过头来说：“你刚才明明知道我们走错了，故意不讲，你脑子里有屎吧。”我说：“你脑子有屎！”

跟着他拐进校园一顿乱走。我们对这个地方不熟，从一个门走到另一个门，还没看到照相馆。我说：“我要是你，我就先上网搜了再说。我反正不帮你搜。”

他说：“你永远正确可以吗？”

他的整个背影都在生气，就是不把手机拿出来查一查。我放慢步伐。要是今天没拿错伞，我应该能更优雅一些。

我开始想象一些危险的场景。我被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撞倒了，车轮从我的脖子上碾过去。我被哪个失恋的学生误杀了，他认错了人，从背后连捅我几刀。一辆车刹车失灵，把我撞得肝肠涂地。我倒下的瞬间阿钟朝我跑来。如果我得用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句遗言，我该说点什么？

我说：“别生气了。”或者说：“我原谅你了。”

我想到他骂我脑子里有屎，还是决定对他说：“你后悔了吧。”

又走到一个小门。他去问门口的保安，那保安露出为难的表情，迟疑片刻。阿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热切地望着他。此时此刻，我觉得阿钟对这位保安比对我更容易产生爱情。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他需要这个陌生人的帮助。这让我有点心酸。我瞧着他分明正在生气却不得不保持镇静的侧影，突然期待他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吵架真是太无聊了。我们爱一个人，却要费尽心思证明他错了，在他错的时候落井下石，为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这里一定得有一家照相馆。

保安最终指了一个方向，阿钟道谢。他若无其事地瞥我一眼，径自往那边走。我跟过去。那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小吃街，在一排小饭店、水果店、奶茶店和复印店中间，我们找到了一家装潢明亮的照相馆。

价格还是一样。阿钟问我：“照吗？”我说：“照吧。这儿挺好的，比刚才那家好，还有空调。”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跛脚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