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还没来,我遇到了中年危机
听说过quarter-life crisis(青年危机)吧?我第一次接触这个词,还是从一个俄罗斯朋友那里。她那会儿22岁,已经拿到两个硕士学位,留学、周游列国、还做过好几份很棒的工作。她学法律,但我们是在国际关系专业的场合认识,结课的时候她拿了第一名。她精通五门语言、两门乐器(大提琴和钢琴),热爱艺术和文学。她跟我提起quarter-life crisis 的时候,刚从美国干啥回来,留在俄罗斯的一个歌剧院还是博物馆什么的地方做艺术工作,才做了三个月,在自家的大别墅住得不耐烦——她家可能太有钱了,家里人把莫斯科的一幢大房子让给她一个人住,而她觉得房子太大很孤单,琢磨着去温暖的东南亚。(一年后,她告诉我,她在马来西亚找到了心仪的工作,还是很迷茫。)
就这么一个人生赢家,跟我说她遭遇了quarter-life crisis。那时候我还在一个高校的学术期刊做编辑,我非常沮丧:对比一下人家的quarter-life crisis,我的quarter-life crisis是每天上下班要打卡。
为了解决我的quarter-life crisis,我就来读博了。读到一半,我迎来了真正的青年危机,才知道原来我之前遭遇的是假性青年危机……这还不算完,就在我兢兢业业地与青年危机抗衡的时候,几周前,我空前地体味到突如其来的中年危机的滋味。
因为我妈生我生得比较晚,所以我不到三十,她已步入老年。过去的几年,她严重便血,上厕所时常马桶都是血,走路也经常会有脱肛的感觉。我以前一直知道她有痔疮,但是她素来坚强,对病情轻描淡写,我也不了解情况,所以没有太在意。
四月初,她到我的城市来玩。那天也就是在我们小区外的公园走了五分钟吧,她满头大汗想要回家。后来我才知道,她刚走几步就有脱肛似的感觉了。她打算过段时间回家乡再做检查,我没同意。我觉得天气会越来越热,而且因为她有糖尿病,如果要动手术,伤口愈合也很困难,不论是手术还是术后康复,都需要有人照顾。最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妈的症状很像我外婆当初罹患直肠癌的症状,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妈妈不会患癌,但检查毕竟宜早不宜迟。
总之,我们两个固执的人,争论无数个来回之后,她终于答应在我的陪同下认真对待这件事。
我带她去住院,做一系列前序检查,接着要做肠镜。做肠镜的前一晚,在凌晨四点之前,需要一边吊水一边分次数喝完几千毫升清肠药水。那一晚从八点开始折腾到天亮,来不及的情况下,我有几次用手接取妈妈的呕吐物,还得徒手清理粪便。说实话,顾不上嫌弃,只是非常心疼她。
肠镜检查的时候,我妈在里面,我在外面听排队的病人聊天。有人说,检查时间越长,越说明有问题。我妈在里面将近一小时还没出来,我当时腿都软了。好在最终结果无碍,只是最严重的那种混合痔,需要做切除术。
医生说,妈妈的痔疮长了一周圈,里里外外都有。做完手术,我妈脸煞白,两只手上都插了管子,身上有尿管,鼻子上插有氧气管。接下来禁食,继续住院、吊水、护理伤口。
十人九痔,我以为痔疮手术是个小手术,没想到做完出来这么可怕,恢复又这么困难。术后十来天,妈妈每天都疼哭——她说连生我的时候那么疼都没哭。我还没见她这么脆弱过。根据她自己的描述,术后恢复比生孩子疼多了。肛门是人体排泄出口,此处伤口没有愈合的情况下还要排气和排便,仿佛排出的是千万根针、千万片碎玻璃渣。不能站、坐,只能躺,一动不动也疼,她每天都在恐惧之中醒来,生不如死。母亲的疼痛我岂能感同身受,没有疼在自己身上,根本想象不出。我为此还去搜了很多问答:经历痔疮手术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跟着她生不如死的表情皱了几天眉头,后来也就淡然了。为人子女,残忍吧?
我妈从不愿意麻烦人,但凡她自己咬咬牙能做的,她都不会叫我。这些天来,在照顾她这件事上,她没有对我提过半点要求,全凭我自觉,导致我常常有手足无措之感。例如她经常自己艰难支撑着坐起来给自己倒水,现在能站立了,还会起来帮我们分担一点家务,洗菜、洗水果、淘米之类的。写到这里我非常内疚,刚才她拖着病体,给我削了芒果让我吃。
我的意思是,在照顾妈妈这件事上,我自问做得不算最好,虽然花了时间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但还完全无法领会她的痛苦。一个人,如果不能真实地感受旁人的痛苦,他对于痛苦者的关心就多少有点苍白无力。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只是帮我妈递东西、准备食物以及给她上药,我不过是尽做女儿的本分,妈妈却对我充满了感激。
住院、检查、手术、继续住院、吊水、出院、回家养病,这段时间我自己的生活也因此停滞了。我深刻地领悟到,什么是中年危机?中年危机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而是反哺的责任来了,你分身乏术。
跟个人成长的失败相比,父母的病痛更令人难以承受。一方面你心疼他们忍受病痛,而且父母已经到了需要照顾和陪伴的年纪,这件事避无可避,必须引起重视。
另一方面,像我这样地爱母亲,时间稍长,也会心生厌烦,我还会觉得她耽误了我的时间。尤其在医院的时候,天知道我是多么讨厌医院啊!我因为提前给我妈办了出院,还被我的朋友陈狮狮厉声训斥。我回想起那些暗自不耐烦的时刻,就觉得自己残酷无情,我这还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会不会,父母把爱给我们,而我们把爱给下一代,这样让不公正的爱一代代倾斜下去?
说真的,我好害怕啊。妈妈这次生病,让我意识到我过去的人生都只是游戏,所谓青年危机也是无病呻吟。真正的生活要降临到我头上了,它像归置好之后再拿起来的耳机线,搅成一团,它蓄意防止我消极抵抗,它预备先把我拉起来,再把我打趴下。
我无意逃避责任,但也真的意识到“承担责任”四字之重。它意味着你要放弃享乐,放弃自私的心,有时候是放弃感受。当责任越来越重大,它意味着牺牲和痛苦。
各位,强身健体,但愿我们和家人都少有病痛吧!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跛脚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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