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海

一个帆布包，一张公交卡，和4.3公里之外的海。 夏天，我有这些就足够了。 帆布包里有泳帽泳镜，跟屁虫，毛巾，大裙子，胸罩，一瓶自来水和一块塑料布。 泳衣在家就穿好了，套上洞洞鞋，戴上渔夫帽，乘702路公交车，7站后到达付家庄海边。 在绳索旁铺好塑料布，帆布包放在上面。脱下体恤短裤塞进包里，戴上泳帽泳镜。把那瓶一升装的自来水压在包上。 跟屁虫伺机而戴，浪大或远游。 一步一步迈进海水，身体一截一截被浸凉，浸到腰部，扎进海里，游吧，游吧。 …… 上岸，那瓶水已晒热，淋在身上，剩一部分最后冲洗脚上的沙子。 换衣是个技术活，借助桶状大裙子，五分钟搞定。 擦干脚，套上鞋，帽子扣在脑袋上，回家。 这是我夏日里的两元钱之旅，海边人的日常。当然，并不是每个生活在海边的人都愿意这样。 可是我愿意。 格子图案的帆布包，是譞翾淘汰的旧书包。那块塑料布，是剪下的旧洗衣机罩的一部分。记不清这是我用过的第几个背包和塑料布。只记得把它们放在岸边无数次，如果因为我游得太久，涨潮的海浪即将舔到它们，自会有人帮着往岸上拽一拽。 提前套好的泳衣总是嫌热，候车的地方，槐树的枝叶构成一个阴凉穹顶。公交车晃悠悠停下，像一声蝉鸣戛然而止。把自己塞进车，先被挤成一条沙丁鱼，再放生般游进海里。 可我还是愿意。 那一串新换的橙色浮球，还没来得在浸泡的部位长满水草，还没学会像往年的黑色浮球那样，在水中抖动着跳草裙舞。 海边做生意的小姜拖了一桶海水上岸。认识他十几年，他的形象似乎没有变化过，总是是酱色的皮肤和敞开的衣襟。可是在他眼中，我儿子一年比一年高，我一年比一年胖。 小姜驾驶汽艇载着九九去小岛附近潜水，九九捞上一捧蓝色的海星，盛在泳帽里兜售给外地游客，赚了湿漉漉的三十块钱，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也曾跟着去小岛附近，在那块不熟悉的海域，垂直划水时，脚后跟被礁石割了一个挺深的口子。 海是危险的。 这块海域呈锅底状，离岸二百米的距离，开始有“水流子”。 曾和九九躲过一个个浪头，游到海中间，水流突然湍急。离岸远，想抱着浮球歇会再回返，大概三米的距离，却游不过去，被水流反向扯拽。虽说九九到底抱住了浮球，随后我也终于抵达，但那一段艰难的三米游程，令我心有余悸。 有经验的泳者，在深海遇到水流子，会保存体力，随波逐流。从付家庄下海，兴许是在相隔三公里的星海湾上岸。 每年都有溺亡的消息，不谙水性的年轻人，突发心脏病的老人。还有各种意外，被海蜇蛰伤，被航道里的游艇撞上。 这是海里的江湖，海里的人生。温暖似子宫，也幽暗像深渊。 我依旧愿意。 初学扎猛子，在海底拾到茶晶手链，银质指环。那是海浪从游客的身上拍打下来的……虽然我更愿相信是曾经倾覆过一艘海盗的小船。 我捎回过一只翅膀被浪花打湿，黏在海面的蜻蜓，把它放在橙色的跟屁虫上，刚上岸，它便振翅而飞。 我曾举着一个日光灯管游回岸上。某些风向和潮汛，会带来大量的垃圾。它们不知从何而来，一夜之间，形成一个污浊的垃圾带。看着难免伤心，难免会想到同样横贯在心中的那些杂芜的事情。 在暗夜下水，黑色的海水令我担忧，上空的月亮和孔明灯又让我欢欣。我躺在海里，海躺在夜里。我不晓得是什么在紧攥着我的心，呼应着我的喜悦和悲伤，它们忽明忽暗，如同波光。 无数次匆匆奔向海，像赴约，像偷情，像获救，像释放。 安顿好刚退烧的儿子，拔下母亲吊完的盐水。我竟然就跑了。我的安慰从何而来？谁的怀抱让我舒缓？如果我不跑进海里，我该去哪里？ 和姐吵嘴，为她在伏天给母亲送来一盒吃剩的隔夜小龙虾。接到哥的电话，他寄来一些钱，因为犯了事又要消失一段时间，让我照顾好母亲。 我在骄阳烈日下奔向海，投进阔大闪亮的胸怀。她任我四肢蹬划像挣脱束缚，任我似不系之舟被随意带走，任我被安顿在一朵云投下的阴影里，任我的眼泪滑下脸颊，还给海水。 我有一条连接海的柏油马路。从热滚滚的脚下，抵达梦境。 梦境中的海，有蚌壳内被一粒沙硌痛后的珍珠的光泽。有童年时被母亲兜在背上的，那样温柔的晃动。 我怎能不愿意。 即使被阳光晒伤，沙石硌得脚生疼，柏油马路又发烫。就算上岸后要用沙子和明矾揉搓被蛰伤的四肢，套着大裙子换衣服时没站稳咕咚一下摔倒。 …… 我的夏天焦灼，又安静。我的心愤懑，又悲悯。 阴雨天，在床上盖着薄被子，敲下这些文字。 脑海里是熠熠生辉的水面，潜泳上来，捡到一块好看的鹅卵石。我像端看石头那样看着手机，手机壳和屏保，都是蓝色海面。 今天的海，应该是灰色的，像天气，也像我的心情。 4.3公里，对海是不值一提的距离，对我也一样。 可以挤公交，可以骑单车，可以奔跑，还可以飞翔。海见到过，我以无数的姿态奔向她。在曾经，也在将来。在现实，也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