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男正传
我有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其实总共也就去过那么一次。老家很无聊,对于我这种怕水的人来说。当地孩子的玩乐总是围绕海、海、海,而我不会游泳,显然无法融入,回去一周多也没认识什么朋友。家里亲戚刚开始还热心为我介绍玩伴,后来看我并不积极,也就都放弃了。
我每天都在房间里看书。我是养鱼的,大伯这么说。但这些书暗示他显然做得更多,淡水渔业、深海鱼类、黄渤海鱼类生态学……一条条鱼瞪着眼睛翻塘了似地在那些书上留下全须全尾的彩照,我就天天跟这些鱼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凑近看看它们颌骨上的绒毛状细齿。
赵小南来找我的那一天我就正在看一本《冷水鱼技术100问》,他是我在这几天里稍微熟悉一点的人。但我也不是很想理他,听到他滑板刹车的声音也没动,仍然沉浸在冷水鱼人工孵化所需要的严苛条件里。他脚步踢踏着过来看我的书:“我也最喜欢这一本。因为最好吃。”
短短几天我已经积累了一些鱼类常识,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你吃过?冷水鱼水域离这里很远吧。”
“我在北屯吃过,北极茴,额尔齐斯河流域,冷水鱼里也是上等佳品。”
“逗我呢?你爸说你都没离开过环渤海区域!”
“听我爸胡扯,他怎么没告诉你我女朋友在塔里木种沙枣?”
听他在黑白讲,翻了个白眼,我把书也翻到下一页。
赵小南见我不信,从钱包深层找出一张照片,是一张有点年代感的黑白照,里面的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总之比我们大),瞳仁很黑,眼无笑意地笑着。
“这就是我女朋友,在塔里木大学教书。”
“真的假的?这张照片你捡来的吧?怎么认识的?”
“网友,QQ聊天认识的。”
我忘了说明那是十多年前,大多数初中生都在泡泡堂和冒险岛里交友,三天半你就会拥有一个甚至几个QQ老公老婆。
“八成骗你的吧。都在大学教书了还要跟你搞网恋?”
“没有!”赵小南有点急了,急完有有点羞赧:“是我骗她!我告诉她我在哈工大念研究生。”
我彻底无语了,这人脑子真不知道怎么长的,编也要编得贯穿东西。
“这不是哈工大远吗?我查了下,就算她要来找我,路上都要花五天时间,这么久足够我想别的办法了。”
“那这照片你怎么搞到的?别告诉我你到哈工大收了趟信。”
“你大伯有次去黑龙江开会。先寄到哈工大找人代收,他给再给我捎回来的。”
“这么折腾,你到底想干嘛?”
“我就真的想跟她谈恋爱嘛……她炫舞劲乐团都玩特好。还能跟我讨论哈利波特,上次她推论说哈利就是第七个魂器,我立刻就被她折服了,想想搞不好哈利真是!”
恋爱中智商低下我真的懂了,赵小南丝毫不觉得大学老师成天挂网打QQ游戏追哈利波特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那我也就闭嘴,把世界留给他就好。
“这个北极茴也是她告诉我的,目前茴鱼在中国有三个亚种,一个是额尔齐斯河流域的北极茴,剩下两种就都在黑龙江。这大概也是我们的缘分吧。”
赵小南发花痴的样子很好笑。眼神闪着期待看着窗外,时不时抓一下头发摸一下痘痘,说到“缘分”二字还压低了声音。
“你赶紧滚吧!不想跟你瞎扯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赵小南的样子有点碍眼,好像他拥有了什么我渴望却遥远的东西,拥抱着什么让人倾心的幻觉。
我放下书站到窗边,看着赵小南踩滑板远去。短裤下他的小腿精瘦,往后蹬时肌肉鼓起一道流畅的弧线。赵小南借力飞快下坡,口袋里钱包掉了出来,他用力踩下滑板停在一边。我看他捡起钱包,不放心似地打开使劲儿看,甚至朝着夹层吹了口气。
那傻样儿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觉得怪异,赶紧拍了两下脸颊,重新投入到冷水鱼伟大的生殖大法里。
晚上吃饭时大伯问我是不是对水产技术很有兴趣,我噎了一下说没有,大概只是无法浪里白条,只好退而求其次,看看水生动物。
“那你可以叫赵小南教你,我看你们不是相处得蛮好?”
我又噎了一下,说我不喜欢只穿一条短裤泡水里,而且天生水性差,也许耗尽赵小南所有耐心都学不会游泳。
大伯看了我一眼,说算了算了,不过你们可以进行一点陆地上的活动嘛。啤酒节要开始了,让赵小南带你去。
其实我很想去啤酒节。父母对我管教很严,未成年严格禁酒。我只帮我爸倒过几次酒,无一例外的沫多酒少,升腾的气泡总在液体侵占前就快速膨胀,每次都淹没我握着杯口的手指,这时我爸就会把酒瓶抢过去,不给我机会实验这些泡沫是否能淹没我整个人。
赵小南来找我去啤酒节的时候还是滑着滑板,二道背心配短裤,露出修长的脖颈和薄薄的胸肌,我忍不住靠窗多看了两眼。下楼后,一见我他就上手掀我的衬衣:“你穿得太严肃了吧。去啤酒节还穿衬衫长裤皮鞋?隔壁桌不小心泼你一身就毁了!整点轻松的成不?”
我拍开他的手,叫他别瞎操心赶紧走。赵小南踩着滑板慢悠悠地在我身边打转,说我这个人好没意思,本来准备在路上教我滑板,结果现在可好,不但不用教我,连他自己都没得滑。
“你什么意思?”听到他说我严肃又没意思我就烦躁,忍不住跟他呛起来。
赵小南对我的情绪毫无察觉,答道:“就是没得滑的意思啊!我滑起来那么快,让你一个人在后面走啊?”
“我又没让你等我,你滑好了!”
“可我跟你一起出来,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赵小南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这个人,有时真不可理喻。我还没说什么吧,我不滑了,一起走一起走。”
他把滑板拿在手里跟我并肩:“你们那边上学什么的环境怎么样呀?怎么感觉你这么不合群呢?跟我的代沟比我女朋友跟我还大。”
说起他女朋友我又开始笑,我推开他一点冲他咧了下嘴说:“还代沟呢,别等到见面了才发现你们的误会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你看看,你又不友好了,你是不是嫉妒我有女朋友?”
瞎扯了没多久就到了啤酒节场地,赵小南问我喝什么,我说无所谓我没喝过酒,随便来一点。赵小南又瞪大了眼睛:“你没喝过酒?连啤酒都没喝过?”
“嗯,”我尽量平常地说:“家里管得严。”
“你家里管得严能让你从小到大啤酒都没喝过一口却在暑假一个人跑这里来这么久?”
“嗯,”我还是保持平常的口气:“因为我能管住自己。你到底去不去买?”
赵小南深深看了我一眼,把滑板放在桌子旁转身去买酒。不一会儿,他端着两个巨大的扎啤小跑着回来了。泡沫没过杯沿,他平衡能力很好,一点儿都没撒。我们吃了很多烤串,韩国猪肘,德国香肠,不停地喝啤酒。赵小南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这种发酵那种精酿,白小麦青稞啤,听得我头都晕了。
喝到第三杯,厕所去了两回,我感觉自己的话也不受控制的多了起来。
“赵小南,我真的很没劲吗?”
“没有!没有!”赵小南大概也喝多了,他拍着胸口保证,背心的肩带跟着他的手一起往前飞,我不由自主伸出手帮他拽了一下,又听见他说:“能看下去那种无聊书的人怎么能是真的没劲儿!”
“噢……是……也是。”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大概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我端起酒杯说:“那……让我们为冷水鱼干杯!为北极茴干杯!”
“好……好!” 赵小南举起杯子,又快又准地冲我撞过来:“干杯!为冷水鱼!”
“为伟大的冷水鱼人工养殖!”我又重复了一遍,双手捧起杯子哗啦啦把酒倒进喉咙。这时后背被什么人猛地撞了一下,借赵小南吉言,半杯啤酒全洒在了我的衣服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小南笑得气壮山河:“就说你穿简单点就好嘛!”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赵小南还在笑,问我有没有发现今天大概全场就我打扮得最一丝不苟,他又踩上了滑板,滑了一小段距离后转身面对着我说:“别那么严格对自己嘛。诚实的,喝点酒之类的然后找点乐子嘛。”
路灯下赵小南的笑容很晃眼,我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赵小南……你将来想怎么办呢?我是说做什么,或者在哪里做什么?”
“将来……我还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呢。”
“那不说将来,明年、后年、高中毕业,你想自己在哪里呢?”
赵小南突然朝我滑了两步,一个敏捷的转身跟我并肩,又猛地低下身往前冲去,跟我飞快地拉开一段距离。我听见他的声音落在风里:“跟阿茴在一起!我先踩着滑板到黑龙江流域然后是鸭绿江流域,搞不好集齐茴鱼三种,然后再踩着滑板到阿克苏!”
“你真是傻子吧!”我冲着前方大吼:“你知不知道阿克苏离额尔齐斯河有多远!”
“很远吗?”赵小南好像短暂地回了下头,又转过去喊:“很远那就继续玩滑板嘛!”
看着他渐渐凝成远方路灯下的一小块影子,我也突然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买一块滑板。
大伯家门口我跟赵小男道别,进门后才发现大伯在客厅等我。他略微焦急地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爸妈打过电话来了,我不该让你去参加什么啤酒节。没醉吧?”
其实我有点醉了,但我不想说,换了鞋后我扶住玄关的柜子问:“大伯,冷水鱼的人工繁殖……实现了吗?”
“怎么问这个?”大伯一脸诧异,等了一会儿还是答了下去:“现在技术还不太成熟。主要是冷水鱼生长的天然环境相对难模拟,大多数野生冷水鱼性情都比较凶狠,实验要求高。”
“那成功了吗?比如北极茴,会乖乖听话了吗?”
“目前还没有……具体的孵化条件还在不断根据现有实验结果调整,有个别影响因素可能还没找到,但假以时日,总会成功的。”
“假以时日……总会成功。”我好像真的醉了,“假以时日……”
大伯发现不对过来扶我,我冲着他笑着喊了句:“大伯,人工养殖技术万岁!”
朦胧中我听见当天的最后一句话:“我听你爸妈说了。别担心,没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小,一定能改好。”
啤酒节后没多久我就回了家,按部就班学习,大学时离开了家。
一个人出门在外这么些年,我也勉强交到了几个朋友,其中赵小恋最特别,她竟然是赵小南的表妹。
如今赵小恋在老家结婚,我也来参加婚礼。
遇到赵小南的时候我并不意外他身边站的那个人不是当年的塔里木沙枣,他看见我看着他跟他太太时也了然地笑了下,然后他跟周围人打了声招呼,坐到了我们这一桌来。
寒暄几句以后他说:“你是对的。我当年网恋的对象根本不是什么塔里木大学的老师,就是一个中部小城的初中生!”
“你也不是哈工大的学生啊,”现在想起当年我已经非常平静:“你们半斤八两,平等恋爱。”
“那倒是,公平的东荡西驰跑火车。”
“现在还玩滑板吗?”我问出最想问的问题,赵小南如今西装革履,肌肉也好肥肉也罢都安分妥帖地裹在衣料里,让人看不出端倪。
“不玩啦。杂七杂八的事太多,哪还有空玩那个,”他温和地接着我的目光,问道:“那你呢?还那么严肃吗?没轻松点儿?”
“有。”这次我认真地看他:“有的。”
“嗯,看出来了……你放松了很多的样子。那应该也诚实了很多。”
“真为你开心,我们干一杯吧,”赵小南找了个空杯子倒了酒,与我碰杯,酒杯相撞“叮”的一声,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还有个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我抿了口酒,对上他亮闪闪的目光:“什么?”
“——北极茴的人工繁殖,直到2012年都没成功呢,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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