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0月,一场“瘟疫”从那不勒斯向整个欧洲蔓延而去
豆瓣上有部关于二战期间,意大利南方城市那不勒斯解放的电影叫《那不勒斯的四天》(Le Quattro giornate di Napoli),非常冷门,没有评分,只有 11 个人看过,45 个人想看。
注意到这部电影,是因为在搜索意大利作家库尔齐奥·马拉巴特(Curzio Malaparte)的小说《皮》(La pelle)的材料时,发现很多资料和图片都包含有“Quattro giornate di Napoli”。
经过多年的战争,那不勒斯早已满目疮痍。历史上,那不勒斯是二战期间遭到轰炸次数最多的意大利城市之一。而随着 1943 年 7 月盟军在西西里岛登录并发动进一步攻势,受到巨大压力的纳粹德国开始抛弃这个不给力的盟友。


到 9 月份,随着盟军的节节推进,驻那不勒斯的德国军队为了挽回颓势,开始逼迫城里的年轻人拿起武器到前线充当抵抗的炮灰,或者做苦工修筑防御工事,或者强迫他们离开家园,坚壁清野。
电影《那不勒斯的四天》再现了1943 年 9 月 27 日到 9 月 30 日这四天,忍无可忍的那不勒斯人,从家里搬出家具构筑街垒、拿起武器与纳粹德军战斗的场景。10 月 1 日盟军解放了整座城市。Nanni Loy 导演的《那不勒斯的四天》,于1963 年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

那么,历史之神是不是将为那不勒斯这座古老城市的未来,写下美好而光辉的一笔呢?《皮》的作者库尔齐奥·马拉巴特在小说中写道:
“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是那不勒斯历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它标志着意大利和欧洲开始摆脱忧虑和耻辱,摆脱奴役与战争的痛苦。正是在那一天,这场可怕的瘟疫爆发了,而且从这座城市逐渐蔓延到整个意大利和整个欧洲。”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随笔集《相遇》(Une Rencontre)也写道:
“美军——最现代的军队——由古老的城邦那不勒斯进入欧洲。一场超级现代的战争的残酷,在极其古旧的残酷的深处背景前上演。”
在马拉巴特和昆德拉看来,随着二战结束而诞生的新欧洲——一边由美国人主导,另一边由苏联人控制——正处于它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昨日还(非常自然,非常天真地)将自己的历史、文化视为全世界模范的欧洲,此刻已感受到自己的卑微。美国就在那儿,光芒四射,无所不在。重新思考、重新塑造自己和美国之间的关系,变成欧洲的首要任务。” (摘自米兰·昆德拉《相遇》)

就像这张照片,二战后的新欧洲,正面临着一个荒谬而未知的未来——至少在当时看来是这样。
那么在 1943 年 10 月 1 日,当盟军的脚步迈进这座城市时,那不勒斯和那不勒斯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跟着马拉巴特的小说《皮》,一起回看那一小段历史。(点击下图可回看《昆德拉研究他的小说,蒋介石研究他的“政变术”,戈达尔在他家拍电影…他叫马拉巴特》)

“这个已经如此彻底改变的世界同时也让人看见,
什么是令人悲伤、不会改变的,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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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尸体 -
在盟军占领的头几个月,尚未借助黑市交易积累钱财的平民无力支付丧葬费,尸体要在家中停放五天、十天,乃至十五天,等待幸存的少量马车在小巷之间,以战前收集垃圾的方式收集死尸。
男人们在装满的车子周围扭打,以便为自家的逝者争取一点空间,那些暴乱般的喧嚣和惊恐的张望,使得他们的葬礼像是一场抢劫,也像是什么被禁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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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勒斯处女 -
最先被瘟疫感染的是女人,这一点看上去最是令人吃惊和哀伤,因为在奴役和战争的年代,在期待承诺中的自由到来的岁月中,在那不勒斯,在整个欧洲,女人们没有把自己献给德国人。
而现在,在小巷尽头的陋室里,那不勒斯处女为了一美元张开双腿,因为所有胜利者都需要看到这些,他们需要把手指插到一个可怜的被打败的姑娘体内,以便感到作为胜利者的骄傲和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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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行市场”的黑人 -
在那不勒斯的“飞行市场”,黑人的价格飞涨。猎取美国黑人士兵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他们把他从酒吧拉到小饭馆再拉到妓院,黑人陶醉其中,察觉不到自己每一刻钟都会被购买和出售。
五十美元,这是购买黑人一天的价格:必须有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把他灌醉,从帽子到鞋子剥光所有衣服。然后,当夜幕降临,再把他赤条条丢弃在一条小巷的石子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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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性恋 -
解放还不到一个月,古老的两西西里王国高贵而显赫的首都,已经成为欧洲同性恋的首都,整个欧洲的同性恋者在被英俊的盟军士兵解放的那不勒斯重新集合。
他们从“天性的敌人”摇身变为“资本主义的敌人”,像此前鼓吹最颓废的自恋主义一样宣扬马克思主义,从马克思、列宁、斯大林那里寻找他们新的唯美主义的根源。谁又能够预料到。

且不管马拉巴特在小说中,专门以同性恋为形象撰写的章节本意如何,历史上,在 1943 年 9 月,那不勒斯的男同性恋者中,有不少将自己打扮成女性形象,拿起枪走上街头,与同胞一起争取自己国家的独立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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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奴隶 -
在那么多个世纪的灾难和奴役中,在那不勒斯,任何东西都曾被出售,除了孩子。在那不勒斯,孩子是神圣的。
现在,在上帝山那些高贵宫殿的脚下,摩洛哥士兵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孩子,他撩起他们的衣服,把细长而富有经验的黑手指从扣眼儿探进短裤,讨价还价。孩子们注视着买家的脸,嚼着糖果,笑着,脸上却没有那不勒斯孩子通常那种快乐和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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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上的美人鱼 -
因为害怕渔民把消息带给德国潜水员,捕鱼被禁止了。每逢宴会,将军只得派人到那不勒斯水族馆:在为艾森豪威尔将军举办的晚宴上,我们品尝了德国皇帝威廉二世赠与水族馆的巨型章鱼,日本天皇裕仁送的被称为“龙”的鱼,牺牲在宴请美国参议院的餐桌上。
终于有一天,水族馆里只剩下一条美人鱼,于是管家在菜单上写道:塞壬蘸蛋黄酱。一个被煮熟女孩——类似女孩的东西——睁着眼睛,躺在银质托盘里一张绿色莴苣做的床上,被端上了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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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俘虏与肥皂 -
进城后,美军长官请那不勒斯人上缴德国俘虏,承诺每个俘虏可得五百里拉的奖赏。一个平民委员会找上门来,表明由于喂给俘虏吃的芸豆、西红柿和面包价格上涨,五百里拉太少了:“我们不想投机,只想把花的钱收回来,一个俘虏两千里拉是在送礼呀!假如你不要他们,我们就把他们做成肥皂。”
长官想,等美国那边知道由于自己的错误,那不勒斯人用德国俘虏做肥皂,他一定会官位不保,于是为每个俘虏付了两千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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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的英雄 -
我感到自己也被瘟疫感染了,在战争的四年里,我从来没有向一个人开过枪。如今,一种杀人的愤怒在我内心燃烧,杀掉那些伪“抵抗者”:从阴沟、地窖、阁楼里如同老鼠一样钻出的最后一刻的英雄,明天的暴君。他们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待能够钻出来跑到广场上、高喊“自由万岁”的时刻。
那些自由的老鼠英雄,有一天他们将占领整个欧洲,在异族压迫的废墟上建起民族压迫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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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帜-
当解放者的军队开进那不勒斯、开进罗马,人们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旗帜丢在淤泥里,丢在胜利者脚下,面孔因为爱国者的自豪而容光焕发。盟军士兵拍着手,向我们的脸上丢着糖果,叫喊着:“太棒了!再来一个!意大利万岁!”
一个男人开心地大喊着,他脚下一滑,跌到地上,被坦克车压成了一张人形的皮,这是唯一够资格飘在朱庇特神殿塔楼上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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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密者的坟墓-
紧随着解放到来的,是审判。安全无虞的游击队们开始了清算,他们杀掉了一个告密者,一个意大利人,他们把他埋在一片草原上,代替墓碑的是他的脚。他们让他的一只脚,还穿着鞋子,竖立在地上面,为的是让他不得在坟墓里安眠。
那只悬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脚,沉浸在空气中,在太阳下,在雨里,在风中,鸟儿到那只脚上栖息,婉转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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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索里尼的幽灵-
进入米兰的那天,我站在吉普车上,看见墨索里尼吊在那里,脚挂在钩子上。他已经浮肿了,苍白、庞大。我在座位上呕吐起来。
夜晚,我看到了墨索里尼的幽灵,那个曾经如此傲慢和荣耀的男人,如今却像个可怕的老太太,我笑了,不过立刻为这笑感到耻辱:我该嘲笑他、辱骂他吗?令一个人气愤的,并不是腐烂和爬满红色蛆虫的人类肉体的表演,而是胜利的人类肉体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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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山 -
仿佛为了回应在人间肆虐的瘟疫,维苏威火山爆发了。自从它最后一次将庞贝古城活埋在火山灰的坟墓之下,人们再也没有听过天空中传来如此可怕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他们认为巨大的灾难意味着天惩;和往常一样,在悔恨的同时,他们痛苦地渴望救赎,贪婪地希望看见恶人受到惩罚。人群冲进妓院,揪着头发吧赤裸的妓女和满身是血、惊慌失措的黑人士兵拖了出来……

1943 年 10 月,解放后的那不勒斯,绵延到维苏威火山的辽阔天空上面,依然漂浮着无数防空用的气球。
这是二战结束时在意大利发生的十二件事,但事实上,在那不勒斯什么都没有发生:饥饿、轰炸、集中营,一切都可以一笑置之,都是小事一桩,是老掉牙的故事。
前一天人们以墨索里尼的名义把穷人送进监狱,如今则换成以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的名义;前一天,人们以专制的名义发号施令,现在他们只不过把发号施令的理由变成了自由。在欧洲,这些事情几个世纪之前我们就经历过了,让我们沦落为今天这个样子的不是这些。
“是皮,我们的皮,这该诅咒的皮。你甚至无法想象为了拯救自己的皮,一个人会如何去做,会变得如何英勇或者无耻。人们痛苦、杀戮,做出美妙和恐怖的事情,不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皮。皮是唯一可以肯定、摸得着、无法否认的东西。是唯一属于我们的东西。是世界上唯一会死的东西。唉!只有灵魂是不死的。可是,如今灵魂算什么?重要的只有皮。一切都是用人皮做成的。即使军队的战旗也是人皮做成的。战斗不再是为了荣誉,为了自由,为了公正。战斗是为了皮,为了这令人厌恶的皮。”
(完)
感谢编辑 张鑫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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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
[意] 库尔齐奥·马拉巴特|著
魏怡|译
《皮》出版于 1949 年,1981 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小说以二战时期盟军在意大利西西里登陆,解放意大利为背景,记述了主人公作为盟军联络官在那不勒斯的所见所闻,刻画了一幅幅战争背景下的意大利平民、美军军官、欧洲上流社会贵族的生动画卷,凸显了人性的多面,展现了战后欧洲的精神状态。

《相遇》
米兰·昆德拉|著
尉迟秀|译
米兰·昆德拉继《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后推出的第四本随笔集,共分为九个部分,涉及绘画、文学、音乐等各项领域。昆德拉一如既往“出入于艺术之境”,在书中回忆了与弗朗西斯·培根、富恩特斯、勋伯格、阿纳托尔·法朗士等人的“相遇”,既是美学的“相遇”,也是几个时代的“相遇”、更是作者与其旧主题和旧爱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