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野久作《铁轨》

个人翻译。原作已公版，译文著作权归本人所有，请勿转载。

某个晴朗冬日的正午，我沿着一条铁轨往前走。这条铁轨是到镇上去的一条近道。此时在我年轻而健康的身体里充满了活力，而我用双手将这活力紧紧抓住，塞进了两边的衣兜。

当我走到一片巨大而静谧的落叶林中间的时候，立在前方的白色信号机“咔”的一声落下，之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在蔚蓝的天空和明亮的阳光之下，我洋洋得意地独自一人沿着铁轨直直往前走。

有一辆列车从前方驶来。

在最前面的是气势汹汹的黑色火车头。还能看见后面跟着一长串货车厢，仿佛被绑在一起的囚犯。它们大摇大摆地、直直地向我驶来，那气势让人感觉无法抵抗，似乎就要将我压倒。

但是我却突然不想从这辆列车前面躲开了。我一边盯着列车车头，一边昂首挺胸地沿着铁轨往前走。一种本能的反抗情绪——对于毫无踌躇、径直驶来的列车的傲慢态度的反抗情绪——从我的心底涌出，充满了全身。

而同时，我又感到，这个从正面不断接近的巨大而漆黑的钢铁火车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就是现在……

现在正是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最简单而最完美的机会。从人类社会的桎梏和牵绊中解脱出来、获得支配自身命运的绝对自由——这无与伦比的喜悦瞬间在数秒之内就会到来。抓住这个机会，就是我所拥有的最后的权利。

明亮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枯黄的树林。

一切的一切都不约而同地突然安静下来，从上下左右凝视着我。

我已经不可能从这极度紧张的一幕里抽身逃走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如山一般的大铁块已经到了我的头顶。

铁块正呼出白色的气息。它在嘶吼，在怒号。巨大的声音抹去了落叶林、太阳和蓝天的存在。

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站在铁轨旁边的枯草之中。

列车轰鸣着驶过，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转过头去望着远去的列车，默默地咬着嘴唇。在这耀眼的白昼阳光之下，我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屈辱，以及由此而生的深深悔恨。

“要是我下定决心撞上去，死在这里该多好。”我想。

我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然后又猛然停了下来。

我的尸体正躺在眼前的铁轨上。

尸体的两手仍旧插在衣兜里。藏青色的西装、深灰色的大衣、黑色的围巾……茶色的礼帽被撞飞，红色的鞋也掉了一只……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凝视着这样一番光景。

这具死于车祸的尸体是多么的平平无奇。刚才的意气风发和骄傲自负早已消失无踪，尸体俨然和一条死猫或者死狗没有两样了。

如果过路的人看到这具尸体，他们会如何评论？

“哎哟，一个像是小职员的家伙被火车给轧死了。厌世自杀？嗨，想死的人尽管去死，我只希望米价能便宜点。”

——想必有人会如此评论两句，然后快步地走过去。

如果是认识我的人，可能就会这样说：

“哎，他被火车轧死了啊。这人总是独自一人，走路的时候也老是在想什么东西，大约是一不留神没能避开吧。真是不走运呐，哈哈哈哈。”

如果侦探或者报社记者看到我的尸体，又会作何判断？

“恐怕是早有准备的自杀，看他两只手插在衣兜里而且还紧紧握住就知道……另外也不像是喝多了。不过自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们大约会把我的身份和私生活调查一通，但是怎么查都查不到我自杀的原因，然后就会不停地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最后说不定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肯定是因为失恋，而且这事没人知道。”

这样一来，我的死亡真相就会和这样一具以前不知道出现过多少的毫无意义又令人费解的尸体一起，被永远埋葬于无意识之中……

咔。信号机升了上去。

“蠢货……”

我不禁冒出这么一句，然后朝尸体上吐了一口唾沫，快步走开了。

但是我总觉得内心忐忑不安，当我再一次回过头来的时候，铁轨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干燥的枕木上还能看见刚才的唾沫留下的黑色痕迹。

我感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只好独自苦笑。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朝四周望了望。

“好想喝点水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