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逃离自己所在的“城堡”
「《鞑靼人沙漠》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去解读，因为布扎蒂搭建的城堡具有经典的属性，几乎可以迅速让人想起与之相近的事物，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构造。它是各式各样生活方式的抽象集合，没有人能同时过几种生活，所以难以逃离自己所在的城堡。 」
文 | 倪江
《鞑靼人沙漠》开头这样写道，“九月的一天早上，刚晋升为中尉的乔瓦尼.德罗戈离开城市，前往巴斯蒂亚尼城堡，这是他成为尉官后前往的第一个地点。”
去巴斯蒂亚尼城堡的路上，德罗戈对沙漠上城堡的样子、城堡里的生活充满想象，一路上都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等到了城堡之后，德罗戈就后悔了，尽管才第一天到，城堡还是让他“想到了监狱，想到了被抛弃的宅地。”德罗戈想要离开城堡，回城市去。相比较而言，城市里有好看的姑娘，有香车美酒，丰富的夜生活，和没完没了的派对，德罗戈年轻俊朗的长相加上他尉官的职称在那里无疑会如鱼得水。
四个月的停留，在城堡里的德罗戈一直在处于逃离和留下的自我挣扎中，直到生命的终结。
布扎蒂对城堡的设计和卡夫卡的无法抵达几乎完全相反，像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鞑靼人沙漠》制造了一种紧张感，一种大战来临的前兆。就是这种气氛的营造，让年轻的中尉德罗戈充满希望，相信鞑靼人会突然在沙漠中杀出来，他和他的同事们枕戈待旦地等待着这一刻，年轻人想要在这城堡里有一番作为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德罗戈性格中的缺陷，就像对生活、对工作不满但又选择不多的人不时地还能发现生活中的美和工作中的小小成就感，觉得工作和生活暂时还能忍受一样，德罗戈完全融入了城堡的生活中。
我们不禁要想，城堡里到底是什么的地方，使得一个一心想要回到城市生活的中尉，甘愿放弃城里恋爱的机会，放弃城里的朋友们，留在虽然有可能爆发战争的但仍然枯燥的沙漠上的城堡里。表面上看是布扎蒂对现实生活，尤其是对职业生活的临摹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实际上，是布扎蒂对人类处境的抽象观察，等我们弄清楚城堡的构造之后，会得出一个结论，所有人都无法逃离城堡，它变成了存在本身。
我们先试着分析德罗戈所在的城堡，因为城堡本身具有奇特的建筑属性，以及沙漠尽头所带来的抽象感，我们可以将城堡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
在小说中德罗戈年龄衰老之后仍然还在城堡里，直到他快死了，才终于不得不离开了城堡，鞑靼人这个时候终于打过来了，但他的时代已经结束。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只有死亡即将来临他才带着遗憾和愤怒不得不拥抱自由和解脱。这是城堡的核心设计，生命本身就是一座无法逃脱的城堡，除非死亡来临。虽然有些情节的安排不太令人信服，但性格的缺陷让我们觉得情节的发展问题不大，或许就该如此。
其他的解读方式也有很多，因为城堡的设计足够宏伟，包涵的东西因其抽象而无限宽广。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成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一家自己并不喜欢的公司，起初他对这家公司怀着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许是觉得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或者是可以遇见理想的爱情，或者是收获贴心的友谊，总之他失望了，但又获得了一些其他无足轻重的奖励。但他已经为此奉献了许多，他想离开，但又很难离开。即便是跳槽，也仍然是另一座城堡。等到老了，或许成为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真正让生命辉煌的东西仍然没有到来，等到那个辉煌来临时，却无法再参与其中。
我们还可以将城堡理解为婚姻。起初两个人无比热烈地结合，渐渐地产生了厌倦，接着又包容了这种厌倦，当然是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但无法避免地被拘囿其中。
甚至还可以解读成一个希望改变世界的热血青年，在无尽的麻烦和困境中慢慢被社会同化，变成一个平庸的甘于现状的人。
《鞑靼人沙漠》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去解读，因为布扎蒂搭建的城堡具有经典的属性，几乎可以迅速让人想起与之相近的事物，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构造。它是各式各样生活方式的抽象集合，没有人能同时过几种生活，所以难以逃离自己所在的城堡。
布扎蒂在经营这个经典的框架时，所用的隐喻和大量的描写，都十分具有引导性，而且很有意义，有时候过于有意义，如同为盖这座城堡而添加的材料。这样适合解读的描写，很容易让读者参与到发现意义的阅读中去，如同和布扎蒂一起去沙漠里探险，去发现那个城堡的边边角角，一起等待野蛮的鞑靼人的到来。但危险之处是，读者可能会想要一些意义之外的东西，那些没用的东西，这或许才是文学的本质，但这些东西布扎蒂替我们剔除掉了。卡夫卡的《城堡》正好与此相对，是无意义的集合。所以布扎蒂被戏称为“卡夫卡的敌人。”
但正是《鞑靼人沙漠》所呈现出来的巨大的隐喻和经典的构架，使得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又有了种新的解读方式，而且是一种有意义的荒诞感。在这个层面上讲，《鞑靼人沙漠》堪与卡夫卡的《城堡》对擂，是一本现代准经典小说。
布扎蒂的城堡，既有形又无形。提醒我们生命存在的隔膜，我们难以达到完全真正的意义上的自由，这是作为人类的困境。《鞑靼人沙漠》也是后来库切《等待野蛮人》的灵感源头。
我们在生活的城堡中，只能不停地提醒自己，鞑靼人就要来了，希望就在前方。生活需要巨大的耐心。你看只要坚持得够久，鞑靼人不是从茫茫沙海中打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