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焱火
警员拿起对讲机问了一句:现在人怎么样了?
对方回答道:脑袋开了瓢,听说还没醒。
警员嘟哝了一句:下手真他妈的狠,是个不要命的。
他与一个妆容粉嫩精致的漂亮姑娘擦身而过,他看见女人把手中漂亮的西西里包摔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对她身边的男人低吼道,你迟迟不离婚,给我买包有什么用,这是你第几次用这些玩意儿打发我了?我对你来说就他妈的值这几个破包,是吧?
然而还没等男人开口说话,这个暴躁地跳着脚的女孩就留意到了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他。她扭过头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最后看到他白衬衫上斑斑驳驳的血,女人停止了吵闹,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猎奇的兴奋与刺激。
他的手腕上锁着冰冷的手铐,被警员推推搡搡着往前走,在走进警局的大门前,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眼前浮现出她最后那掉光了头发的脑袋。
【你说你遇见了一大堆奇怪的人
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比你开心】
警员问他说:你为什么攻击他?
他回答道:我们刮车了
警员继续问:刮车你就打人吗?
他面无表情地说:不是。
警员的脸阴沉得像一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陶俑,一群穿戴整齐的人抱着胳膊横眉怒目地盯着审讯室的门,像是要把门上那层玻璃戳穿。
无论警员怎么问,他不是沉默,就是给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回答。
警员恼火地说:你傻了吗,不会说话了吗。人被你打的脑袋开花了,你丫想什么呢?
他盯着桌面发呆,他把记忆回放听见倒车镜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个穿着一身潮牌的小青年把车横在自己车前,指着前风挡玻璃在骂什么。他听不清那个青年嘴里吐出的字,只见到他擦伤的车和他扭曲变形的脸,隔着玻璃却还是像火一样炙烤着自己的身体。
警员问道:你们谁先动的手。
他回答道:不知道
警员说:你有病吧
他终于抬起头木木地看着警员,眼珠子都不转动,只有嘴角缓缓地浮现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警员就变成了一幅动态画,然后画里的人物越来越近,他几乎感到对方鼻孔里热热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警员终于怒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感觉到口腔一阵咸热,半边脸就火辣辣地烧起来,一股腥咸的狂潮涌上头顶几乎要炸开,突然一瞬间就落回水平面。他脑子有点乱,头绪就像绞着的渔网一样拆不清,而他像网里快要放弃挣扎的鱼。他感到有点晕,耳朵也在嗡嗡作响。
【多想和你一样臭不要脸
墨镜和表情都挂在脸上】
他完全不懂这个时候的自己为何还会像个小孩一样胡思乱想。
模模糊糊地他听见警员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痛痛快快地说话就不行,给脸不要脸。
恍惚中他看见汹涌的大海
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小身影。
那是火一般的水,灼热与狂潮。
灼热,是肿胀的脸颊,是皮肤被六月的太阳晒伤。
而狂潮,是那孩子面朝的方向,她说:爸爸你看,好大的一个浪啊。
然后小女孩的身影消失了,警员涨红的面孔却还在眼前摇晃。警员对他的沉默不耐烦得很,对他呵了一句: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
他说:不知道。这一次,他连身体,甚至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终于反问警员道:这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门外的那群人看不下去了,他们攥紧了拳头像是握紧了日本刀蓄势待发的武士。有两个穿戴整齐的人站在边上,他们在不停地讲话,一个神情隐怒,一个按捺不住紧张。
过了会,隐怒的那个人终于爆发道:今天不让他给个说法,我跟你们没完。叫他给我老实交代!打人那会儿不是挺横的吗?这会给我装上孙子了!
另一个人说:您消消气,您儿子绝对不会白遭这个委屈!
说罢,这个人打开审讯室的门对警员做了个手势,警员会意地点点头,虽然脸上的戾气并没完全消失。
警员平复了一下情绪,用笔戳着桌子说道:今天这笔录做不完,管你有十万火急的事你也别想了。你说吧,从怎么刮的车开始说。
此时的他像个溜号的小学生,脑子里不停的想着跑题的东西,双眼定定地盯着角落里的桌子上那瓶乌黑色的可乐。
那小女孩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自在地拿着一瓶可乐大口饮着,他对她说,不要总喝可乐,对牙齿不好,小女孩却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白嫩嫩的小手紧紧地握着可乐不放,那双眼睛就像装满了那甜味儿液体的可乐瓶一样又黑又亮。他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你喜欢就好。
这是一句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法说出的话,他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地对她重复着这句话,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安静的房间里,警员突然听见他开口低语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警员愣住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回过神来,感到胸口一阵抽搐。
警员烦躁地按着手中的笔,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警员问道:“你嘀咕什么呢,听不懂人话吗,我问你刮车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
他点点头,把目光扭向一边,配合地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
“那时我在讲电话。”他突然回答道。
“你他妈不知道开车的时候不能讲电话吗?”
警员愠怒的表情扭结在一起,理直气壮地呵斥道。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把记忆倒回刮车前的十分钟。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一直在走
走过了人性的背后和白云苍狗】
他开着公司的车走在去见客户的路上,这车开起来像个得了风湿的老头子,每个关节都涩得不行,然而他想,不开它又能开什么呢,他自己的车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卖掉了。
其实这公司是也他曾经卖掉的,然而现在他除了回到这里别无他法,那个曾经对他低声下气的人如今安排了全公司最破的一辆车给他,以至于他熟悉了有好一阵子,仍然觉得开不踏实。
天气是多云,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脑海里走马灯般放映着谈下这单生意的任何一种微不足道的好结果,就算力量是小的,但是他想,总还是看得到希望的,熬过这个阶段,她也许就会好起来,从现在的枯槁变回从前那个鲜活的样子。想到这里,他的油门不由自主地加了速度。
然后手机铃响了,是医院打来的,他接起来的瞬间,那一切一切的想法构成的灯火幻影都戛然而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车子就偏离了方向,直直地奔着旁边那辆价值不菲的家伙去了。
至少是在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就像现在一样。
或者说、是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警员看到他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异样,那是一种掩藏不住的悲伤,像洋葱被剥去一层层外皮终于露出脆弱的、叫人疼痛的心脏。
警员的语调变得和缓,他说:我明白了,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吧。行了,有什么你就讲出来,我都记下来,咱早点结束,别这么一直憋着,继续痛苦。
他的眼神依然是呆呆的,表情却渐渐的舒展开。
他动了动嘴唇,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甚至是可以倾诉的。
他想对他讲他的故事。
他想讲,与她在午后的河畔初见的时候。
他们婚礼上,她美艳不可方物的瞬间。
他想讲他也拥有过让别人羡慕不已的家庭。
直到大火将他们可爱的小生命带离自己身边。
他想讲她后来渐渐消瘦憔悴,像秋天里单薄的蝴蝶。
他卖掉拥有的一切,只愿与她再相伴一年。
他也想讲今天车祸前的那一刻,她最后的样子他没有看见。
不过他都没有讲。
他对警员说:你要问的问题,问吧,我一一回答你。
警员问:“你俩谁先动的手”
他说,“是我”
警员问:“你用什么打的他”
他说:“用球棒,高尔夫球棒。”
……
警员问了很多问题,他一五一十地都回答完,直到警察满意地合上笔录本。
警员说:“行了,结束了,我们走吧。” 然而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依然紧紧盯着那瓶可乐,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用戴着手铐的手指了指,问道:“能给我喝一口吗?”
警员走到桌边把可乐拧开递给他,他沉默着倒了一大口,贪婪地把这种酸酸甜甜的饮料吞进喉咙。但是灌进去的一瞬间,又感觉甜的发腻,一颗要流出的泪就生生和这不算太好喝的东西,一起被他猛吞了下去。
他说:“汽儿好像不那么足了,大概太多年没喝,生产可乐的都偷工减料了。”
然而他心里想,等自己下一次尝到这个味道,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吧。
【悲伤是奢侈品我消受不起
快乐像噩梦一转眼惊醒】
他被带出审讯室时,外面那群人早已等得心浮气躁,其中的一个趁他猝不及防,一拳打在他脸上。
这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叫声像一个小小的火星瞬间催生出熊熊烈火,那群人如同凶猛的火舌一个接一个扑上来,拳头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他感受到一阵眩晕,重重地倒在地上,这群穿得差不多、模样已分不清的攻击者像是围着猎物欢呼着手舞足蹈的猎人,而他则被他们丢进了森林里的篝火中,头发、每一寸肌肤、甚至五脏六腑都在火辣辣地烧灼。
这时他想起了几小时前的自己,商量着、哀求着,他想见到她,哪怕已经太迟。他想飞奔到她身边,说出一句再也不能说出的话……
直到那个小青年不依不饶的辱骂声渐渐高起,他急了、怒了。他收起自己多年以来武装自己的彬彬有礼,粗硕的拳头落在对方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小青年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地从车里抽出了一根高尔夫球棒狠狠朝他抡过去,他一把夺过,劈头盖脸地砸向对方。他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着,可还是像当年那么有力气,小青年惨叫着拼命躲闪,然而他手里的棍子却一次都没失手。他像是疯了般追着他打,没有人敢拦他,在青年倒下的那一刻,人们在喧嚷、在尖叫,而他没有丝毫想要逃走的恐惧,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腿稳稳地扎根在地上。
之前在审讯室门口讲话的那两个人走了过来,冷冷地站在一旁与躺在地上的他对视,四目交接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热血上涌,身体如同死而复生般充满了力量。
张狂的猎人们有些错愕,他们看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里跳跃着草原猛兽般的野性。其中一个人回过神来,挑衅似的再次挥出一拳,他扭头躲过去,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对方,像挣脱的怒兽扑倒羔羊。他的双手被牢牢铐住,他唯一的反击方式却凶猛异常,只听见那个挥拳的男人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派出所的走廊混乱起来。
【你要走吧就走吧就随意吧
反正我早已决定不再回去】
他平静地躺着,精疲力竭。
这群人打累了,走了,留他在空寂的走廊里。
疼痛早已麻木,几乎感觉不到了,他的世界变成一片深邃静谧的森林。他笑了,他看到森林里通天明亮的火光,那样耀眼夺目,灿烂到他心甘情愿地在这烈焰里化为灰烬。
他又看到她线条柔美的侧脸,栗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她的容颜还像他对她一见钟情时的那么精致,仿佛岁月的苦难根本未曾蹉跎她一分一毫。
审讯室里的警员把战利品一般的笔录本夹在腋下,随即环顾四周,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那瓶可乐。
他愣了愣,然后把它抄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愤愤然地自言自语道:
妈的这些懒骨头,一瓶可乐打开都放这仨月了,就没一个人想着扔。
警员走出审讯室,看见他躺在地上。警员打量着他的脸,眼眶的淤青,裂开的嘴角,糊在鼻子上的血,他残留着英气的脸变得一塌糊涂,但这张脸此时满是释然,看不到一点悲伤。
他瘫软着被拖走,他感到一身轻松了无牵挂。
就像电闪雷鸣之后的一个早晨,清凉的雨穿林打叶,滴落进湿软的泥。
就像杰克伦敦笔下,面向着荒野暮色的那条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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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作于2016.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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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在太多年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昆山龙哥案,比如《第二十一条》电影的问世,它们映射了一个现象:“社会变得有人情味了”,此时再回顾自己还不到二十岁时写的这篇短文感慨良多,感谢时代的发展让我们变得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