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瓷魂

钧瓷魂
|作者:北岸
1.
“腰背挺直,屈膝下蹲,双臂持平,膝盖与脚尖一线,稳住不要动……”师父拿着那根酸枣木制成的戒条,绕着头顶上放着高底小碗扎马步的两个徒弟来回踱步。
“师……师父,我们是烧瓷的又不是练……练武的,为什么要扎马步啊”摇摇晃晃的奉修试图稳住头顶上的瓷碗,身体渐渐歪斜。
“多嘴!挺直”师父拿戒条打了打他的后背。
奉修连忙挺了挺腰,可脚下还是不稳,双腿直打颤。
“马步都扎不好,还怎么烧的了窑?你好好学学你师弟。”
“他?死木头,马屁精”奉修侧眼看了看此时正稳稳的撑着步子的和焕,他头上的碗一动不动,宛如立在院子里一座雕像。
太阳光下的人影子慢慢由斜转正,树荫下的知了发出摄人心魄的声音,斗大的汗珠顺着奉修与和焕的下巴滴到地上。
“我们制钧瓷的,不仅要有悟性,更重要的是持久的耐力和止水的心境,没了这两样,将来捏泥拉坯就是空谈,记住了吗?”
“记住了,师父”奉修与和焕齐声答道。
“好,和焕,你可以把碗放下来休息了,奉修继续。”
“是,师父”和焕收起马步,将瓷碗稳稳的交到师父手里。
“凭什么啊?爹?凭什么他就可以休息啊”奉修有点不服气,一把拿下头顶上的瓷碗,眉间的皮挤成了一个川字,转身看看乖乖站在师父身后的师弟,又看看他爹。
“嗯!?你该叫我什么?”师父有些愠怒。
“……师……师父”奉修也感到事情不妙,低下了头。
“你给我在这好好扎,要是碗掉了,今中午就不许吃饭,你听见了吗?”
“我……是,师父……”奉修嘟着嘴,朝和焕白了一眼,不情愿的把碗放回了头顶。
2.
师父大名刘栾昌,是神垕镇有名的烧瓷匠,专门烧制钧瓷。
钧瓷不同于其他瓷器,它身上那七彩辉映、让人心旌动摇的绚丽色彩和自然逼真的画面均是在烧制时于炼火中自然形成,并非人为,师父居住的神垕镇从宋朝开始就为皇家烧制钧瓷贡品,是宋代五大官窑地之一,当时的统治者为了得到独一无二的精品钧瓷,曾下令只求器物精美,可以不计工时,不计成本,好的送入宫廷,坏的打碎深埋,不准流入民间,因此工匠们得以把最为动人心魄的窑变精品呈现出来,匠人们的社会地位也极高。
可是好景不长,朝代的变迁以及社会的动荡极大的打击了制造工艺钧瓷的行业,为了吃饭,当年顶尖的窑匠大都不再烧瓷而转业谋生,原本遍布神垕镇的窑炉也渐渐废弃,技法流失严重,唯独刘家祖先一直开炉,从未关停,虽然生活艰苦,但靠着烧制些民用粗瓷,一路坚持下来,刘家钧瓷的名号传到刘栾昌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一代。
传说刘家有一件祖传的钧瓷,是还没来得及上供皇城的一窑千件中唯一的精品,不过没人见过这件天成之物的真面目,曾经有小偷去把他家搜了个底朝天,可除了几件常见的瓷碗,别的连毛都没见着。
刘栾昌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学习手艺,也算是子承祖业,捏泥手法细腻匀称,加上祖宗留下来的柴烧窑,烧的东西色泽鲜亮饱满,堪称一绝,只不过当前时局仍然不稳定,各路军阀打来打去,没头没尾,大家都忙于在夹缝中求生,为了怎样填饱肚子发愁,对于观赏性瓷器,就失去了原本的兴趣,所以刘栾昌也只是会在传手艺的时候烧几炉真正的钧瓷以做示范,其他时间,多是为了生计开炉。
“钧瓷之所以如此精美别致,首先泥土必须得是专用的泥土,这个坑,是我们祖宗多少年来一直取泥的老坑”师父带着两个徒弟拿着工具走到凤翅山。
“师父,什么样的泥才能算是好泥呢?”一旁的和焕问道。
“色如蜜蜡、不固不散、入掌微潮、缩手成型的泥,就是好泥。”
刘栾昌走到坑底寻觅了会儿,从一处背阴的坑壁上抓起一把黄泥,凑到鼻前嗅了嗅。
“这里的泥秉天地之灵气,得自然之造化,自成五色瓷土,十色釉药,为钧瓷的烧成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看”师父将泥递到和焕手里。
不料被奉修一把抢过去“我看看我看看!”
“哎,你……”和焕皱起了眉头,拳头捏的绷紧。
“怎么了,我看看不行啊”奉修倒是无所谓,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
“坑下泥不是有的是,你抢什么!”
“这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不能抢了,小野孩!”
“够了,奉修!”师父呵斥住两个吹胡子瞪眼的徒弟,“和焕,你们两个抓紧下来盛泥,待会回家要正式教你们学习拉坯。”
“是,师父”和焕面色缓和下来答了句,背着箩筐跳到了坑里。
奉修吐吐舌头,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山上幽静,已经过了农忙,人们都在家享受一年难得的惬意,飞鸟也不怕人,低空略过师父几人的头顶,世世代代的采掘在坑壁上形成了道道历史的残痕,仿佛刻印着钧瓷骨气发展流传的艰辛。
西山的紫云此刻像是滴在宣纸上的水滴一样散开,又宛若一簇窑变后雅致的钧瓷釉彩,迷迷离离,定格住了时空里一片寂静深邃的灰蓝。
3.
和焕是师父捡到的,那年冬天大雪过膝,他在去拉煤的路上发现的这个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孩子。
看他衣衫褴褛,奄奄一息,本性善良的刘栾昌就将他带回了家,起初他还畏畏缩缩的,什么话也不说,师父给吃了几个棒子面糊糊后,孩子才开了口,才得知他父母早亡,从小就流浪在街头。
当时师父妻子早逝,家里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小子,加上年迈的母亲,对于一个烧瓷匠来说,已经是处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勉强过活,如果再加一张嘴,无疑是给他背上又加了一坨千斤重的累赘。
可刘栾昌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他,虽然生活苦些,但他自己可以少吃点,总能扣出一点,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小的孩子饿死,他做不到。
问孩子姓名,他说自己叫和焕,刘栾昌也没强迫他改姓,便一直和焕的叫他。
转眼五六年过去了,两个孩子都健康地活了下来,和焕也特别懂事,自小就很能干,上山砍柴总比奉修砍得多,出乎师父意料的是和焕还对烧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惊叹那些泥巴经过烈火涅槃后的样子,这一点,也看在师父的眼里。
制作钧瓷的手艺需要多年的历练,小孩从十岁就要拜师,跟从师父学习十五年,于祭祖日烧一窑钧瓷,相当于期末考试,出的瓷师父认可后才能出师,作为下一代钧瓷传人。
按照刘家的规矩,是不收外姓人当徒弟的,可师父看和焕这孩子天资聪慧,心性过人,又能吃苦耐劳,是块好材料,就破例收他做了弟子,但这一决定惹得奉修极度不乐意,说他爹糊涂,让一个外人偷学了自家的本事,为此事奉修还受了他爹一顿毒打,责罚他的心眼小,辱没了家传的德行,奉修也不示弱,理直气壮地顶嘴说他爹才是不敬祖宗。
气坏了的刘栾昌当即就要罢了他儿子这个徒弟,还是和焕跪着求师父,宁愿放弃自己的机会,也要留下师兄,刘栾昌这才只罚奉修在祖宗塑像前跪了一夜反省,没有把他除名。
就算是这样奉修也从不拿和焕当好,捡着机会就讽刺他的身世,和焕自是知道师兄的性子,也就忍让着他,不与他争什么。
和焕好学,做事肯下功夫,对师父教授的牢记在心,每每深夜师父起夜都能发现和焕还在院子里练习拉坯,而奉修不同,偷奸耍滑,没练习几个小时就喊累,虽然是和和焕一起拜的师,可是几年下来,他拉坯的水平已经落了和焕一大截。
4.
一刻不停的日子总会如白驹过隙,看不到头抓不住尾,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无休无止,从蝉蜕到落雪,就好似只有一炉窑出来的时间。
今天是刘家验瓷的大日子,十五年苦日子的历练让两个徒弟都有了健硕的身体,可师父却因为日夜的操劳,早早地坏了身子,不过他也算熬出了头,就在今天,师父会确定新一任继承人,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下一代。
镇上有点头脸的人都到了场,刘栾昌端坐在木椅上,两个徒弟分站两边,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些人甚至爬到墙头上,树杈上,大家都等着一睹钧瓷的风采。
先祭祖,奉修跟和焕把祖宗塑像请到院子里的窑前,由师父领着上香磕头,祈求开窑顺利。
接下来便是开窑,按规矩,先开大徒弟奉修的窑,奉修带着几个人于自己窑前站定,待身旁的吆喝官一声开炉音尽,几个人便慢慢敲开糊住炉口的黄泥,烧了一天一夜的柴炉还未完全冷却,开窑的人甚至是看热闹的人都能感受到炉内散出的炙烤的火气,奉修则把放着瓷器的两层慢慢拖出一点,看到里边摆着的瓷没有破裂都出了花,心里悬着的心平了平。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等着看奉修取出的钧瓷。可当大罐小碗,高的矮的全部搬出来放在人面前时,人群开始变得聒噪,大家有点失望,小声的议论着,定睛一看,奉修取出的钧瓷成色实在一般,釉变出来的色彩大多都灰沉黯淡,与真正的精品之间还差了一大截。
不过这一切看似都不出刘栾昌所料,他上手摸了摸,举起来看了看,奉修的瓷虽然算不上精品,不过也勉强可以通过,当一门吃饭的手艺烧点粗瓷不成问题。
听到他爹嗯了一声,奉修脸上的喜悦马上蹦了出来,他走到和焕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站在了刘栾昌的椅子后,昂着头就像打赢了一场仗。
接下来是和焕开炉,院子里的人没了兴致,也是,连亲儿子都没烧出好瓷,更别说这个野小子了,不出所料,和焕拿出的第一层钧瓷就出现了破损,器物歪歪斜斜的不成样子,刘栾昌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他眉头紧锁,不敢相信自己会看错人,不过和焕却心如止水,他默默地把坏瓷拿出来放到地上,就去抽第二层。
墙头上一个人突然喊:你这烧的瓷连我家喂狗的破碗都不如啊,啊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哄笑,就连奉修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栾昌回头看了一眼,奉修立马止住了咧开的嘴,不过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反应,样子变得扭曲。
和焕听到这话手里只是顿了顿,就继续取瓷,任凭他们笑的前仰后合,第二层出来了,不同于奉修,和焕这一层就只放了一个高底瓷碗,他把碗捧出来,慢慢的朝师父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爬到了西山,柔和的光散漫的抚摸着和焕的侧脸,也洒到他手里的瓷碗上。
只见瓷碗淳实丰润,嵌口流苏,碗壁上明暗交接,山河连绵,正中的釉变彩就像一个抱着琵琶的飞天舞姬,脚踩七色祥云,柔美的的飘带遮挡着半边脸,婀娜多姿,灵动透活,在日光的烘托下仿佛就要夺碗而出,简直不像是天成的东西。
人群止住了笑,大家都直直地盯着和焕手里的钧瓷碗。
“精……精品!”刚才那个嘲笑他的人脱口而出。
师父颤巍巍地接过瓷碗,手里的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他用手捧着瓷碗,对着柔和的太阳光,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漂亮的钧瓷。
同座的几位高绅也纷纷站起来盯着这件天成之作,赞叹声不绝于耳,就连奉修也被吸住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然嘴上没说,心里早就已经啧啧称奇。
师父从椅子上站起来,高举着和焕烧的这件精品,当即大声的宣布和焕将为刘家钧瓷第十二代继承人。
听到这话奉修傻了眼,他没想到自己的爹真会把席位传给一个捡来的孩子,脚底一下没了劲,瘫坐在地上。
正当这时,一个穿黑西服打领结的男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走到和焕和他师父面前,先是鞠了一躬,然后用怪异的口音说了句:“大师,你好,我叫木村宏毅……”没等他嘴里的字吐完,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哗然,原来一脸平静的和焕此刻也变了脸色,眼睛里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师父则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木村宏毅,太阳已经藏起了一半,昏黄的光晕一层粘连着一层。
“你……怎么来了?”
5.
这一年是一九三五年,日本人已经开始大规模进犯中国,华北华南一带各地战火频频,战争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也是迟早的事,因为神垕镇曾经是瓷都,所以两年前就有一小队鬼子来到了这里,打着中日共和的名号占领了镇府,名义上设立了一个文物保护协会,实则在背地里到处搜刮中国古代的精美瓷器。
刘栾昌作为钧瓷大师,曾多次收到日军假惺惺的邀请,请他去当会长,可他是个中国人,最注重祖宗的德法,对这些侵略者深恶痛疾,也早就看透了日本鬼子的想法,自然不会去帮他们去做这欺师灭祖的事,就在家一直称病卧床,这次刘家的出师辨瓷会,日本人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宪兵队长木村宏毅竟然亲自前来。
“大师,我深深地被贵国钧瓷风采折服,这件瓷碗,我能不能出高价购买?”
“本次出师鉴瓷的东西一概不作售卖,您还是请回吧”师父从木椅上站起来,把瓷碗交回了和焕手里。
“大师,这么多天以来您一直对我们持拒绝态度,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三顾茅庐的典故,所以这次我亲自前来,还是想请您为了大东亚共荣,接受我们的邀请”木村又朝师父鞠了一躬。
“呦,你们还知道三顾茅庐!?可惜我不是那本领通天的诸葛亮,和焕,关门谢客!”师父一抚衣袖,从九十度弯腰的木村身边走过。
和焕没有动,拿着瓷碗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眼睛里似是滚着泪,看着木村。
“和焕!谢客!咳咳咳”师父回头看着呆愣的和焕,有些怒,顺着不舒服的气管咳了几声。
和焕抬头看了一眼师父,又低头看着木村,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框里的热泪不受控地往下流,似是锈蚀多年的水龙头一下通了气。
“父亲!”
此话一出,四座大惊,大家都拉长了下巴,空气里静的可怕,连树上的蝉都停止了嘶哑的叫声,木村一怔,身体慢慢回到正常高度,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小伙子。
“和焕!你在瞎说什么呢!咳咳咳!”
“师父……这位木村宏毅……是我的父亲”和焕抬着泪眼。
师父往后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你你……!”
突然奉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上前一把夺过和焕手里的瓷碗。
“爹,你看你养了这么多年养了个狼崽子啊!您还把位子传给他……没想到啊,和焕师弟,奥不,是木村和焕!”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父母双亡吗,和焕!”刘栾昌伸出枯槁的手臂,捂着嘴又咳了几声,他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对不起,师父……”
6.
入夜,夏末的燥已经混合了秋的微凉,一轮弯月悬在小院上空,白天的闹剧让刘栾昌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爹,我就知道和焕那小子指定有问题,您还把他当亲儿子看待”奉修对着他爹愤愤的抱怨道。
刘栾昌不说话,只是用锡壶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我说爹,既然和焕都跟着那日本长官走了,您看,这钧瓷传人的位子……”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奉修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
“你给我滚!”刘栾昌瞪了一眼奉修。
“哎,我说爹,当初我就让您别教和焕手艺,您不听,他现在都是日本人了您还要把位子传给他,我到底是不是您亲儿子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这个位子都是为了那件传世钧瓷吧……你跟我说实话,你这几天一直往镇上跑,都是去做什么了?”
奉修听到这话怔了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爹,您都知道啦?……爹,那个会长的位子多好,不愁吃不愁喝的,您就非得死守着这块破地,好,您不去,但是您不能截断了您儿子的前途啊……”
“爹,您就把那件瓷器给我吧,太君说了,到时候不仅让我当会长,还会让我当镇长啊爹”奉修两眼放光,往他爹的脚前挪了挪。
“胡闹”刘栾昌一脚把奉修踹开,锡壶里的酒洒了一桌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你给我滚,我不再是你爹,滚!”
“我……”奉修从地上爬起来,“既然这样,那您也别怪儿子狠心了!”
说罢,奉修一把拿起供桌上和焕烧的碗快步地跑进了黑夜里,嘴里喊到:“爹,这个就先借我用用……”
刘栾昌心里的火噌的上了头,他刚站起来一半,腿下就没了劲,又落回到椅子上。
“作孽啊!真是作孽!咳咳咳……”
7.
奉修走了没几天,就又回到了这个小院,只不过这次他是以小队长的身份,还带了四五个鬼子,领头的就是木村宏毅,和焕也跟在后面。
“大师,为了表达您对我儿子木村和焕的养育之恩,我们专程来拜访您,这些东西,请笑纳”木村宏毅示意了一下后边拿箱子的鬼子兵,将一箱子钱放在了刘栾昌的脚前。
“拿走,这钱上带着我们中国人的血,我怕脏了手”刘栾昌连看都没看木村一眼,继续拉着手里旋转的泥坯。
“这……那好,我听奉修长官说,您有一件传世惊天的钧瓷,可否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啊?”
刘栾昌没有说话,全当是一个聋哑人,他眼眸低垂,看着慢慢成型的罐。
“爹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就拿出来吧,到时候我们父子就可以一同管理协会,吃喝不愁啊爹!”奉修此时穿着一身伪军服,神气的站在木村宏毅身后朝刘栾昌说道。
“我呸,没想到啊,我刘栾昌竟然会养你这样的儿子,我就应该掐死你!”话音刚落,刘栾昌一掌拍扁了成型的坯,站起来就要去掐奉修的脖子。
“八嘎!”
木村宏毅一脚把冲过来的刘栾昌踹倒,拔出武士刀就朝着他的胸膛扎去。
和焕见状,竟一个箭步绕到刘栾昌面前,抵住了他父亲袭来的刀。
“木村和焕,你干什么!给我让开”木村宏毅收了手,大声吼道。
“父亲!请饶我师父一命!”
“你走开,我不是你师父,我没你这个日本徒弟”倒地的刘栾昌推了一把和焕。
“父亲!请您宽限几天,我一定让师父把瓷器交给您!”和焕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木村宏毅。
木村宏毅正为难,这时奉修伏在了他耳根说“就给他几天时间,和焕长官是我爹最爱的徒弟,我爹为了他指定会拿出来,何况除了我爹没人知道瓷器在哪,他要是死了……”
“嗯……好”木村宏毅把武士刀收回去,“刘栾昌,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候你如果还不拿出来,我就不会再对你客气!”
说罢,木村转身往大门走去,奉修连忙点头哈腰的请着,身后的小鬼子跟着并成一排,一起出了院子。
天阴散乱,树上的蝉赶着最后的日头,凄惨的叫着夏天,空气里混着浑浊的水汽,蒸的人身上发粘。
和焕把刘栾昌慢慢的扶进了屋子,正对门口的桌子上祖宗泥相还是那般威严伫立,看着来人。
“师父……”
“不用劝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给日本人一件瓷”刘栾昌端坐在木椅上。
“师父……可是……”
“你走吧,我要对得起身后的祖宗”刘栾昌眼睛盯着屋外连绵的山。
“唉……”和焕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等等”刘栾昌在后边叫住刚要出门的和焕。
“您改变主意啦?”和焕连忙回过身子,看着自己的师父。
刘栾昌则拿了放在祖宗像前的锡壶,倒了两杯酒。
“你我好歹师徒一场,喝了这杯酒,就算是还清了这些年的恩情,从此我不再是你的师父,我们两不相欠。”
和焕不情愿的接过嵌着蓝花的酒盅,扑通一身跪下,将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磕了三个响头,刚要起身,可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靠一只手勉强撑着地,嘴里吐着白沫,瞪着惊恐又疑惑的眼神看着刘栾昌。
“师……师父……你!?”
刘栾昌把手里的酒倒在了地上,老眼里噙着泪。
“和焕啊,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可是这祖宗的手艺,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啊……”
8.
三天期限已到,这天小雨淅淅沥沥,带着些许初秋的滋味,鸣叫的夏蝉仿佛一夜之间没了踪影,留下寂寞的老梧桐树独自在风里。
刘栾昌穿了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对着镜子缕了缕下巴上刚劲有力的几鬃白胡,然后他把祖宗像搬到了院子里,正对着西南。
这时木村宏毅带着几个鬼子进了大门,奉修也惺惺地跟在后面。
“刘栾昌,你想好了吗,瓷器呢?”
“瓷器?在这呢”刘栾昌笑笑,用手敲碎了面前的泥相,一个瓷瓶露了出来。
木村和奉修一齐看向那个瓷瓶,可是瓶子上没有令人惊叹的釉色,没有自然打造的龟裂,上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普通的白瓷瓶。
“八嘎!老东西,你竟敢糊弄我,你是不要命吗!和焕呢,把和焕叫出来!”
“哈哈哈哈,木村宏毅,你以为我们祖祖辈辈钧瓷传承了这么多年,只是一个物件?你错了,木村,这里面传承的是骨气,是抵抗侵略者的硬气,这个,你们永远都不会懂!永远都打不垮!”刘栾昌抱起面前的白瓷瓶,朝着木村宏毅,“小鬼子,你要找和焕?他在柴炉里呢!”
刘栾昌举起瓷瓶,重重的摔到了地上,崩裂的瓷片洒了一地,清脆的声音响彻云霄。
此时木村才注意到正冒着烟的窑炉。
“你!八嘎!找死!”他噌的拔出了泛着冷光的武士刀,一步跨到刘栾昌面前,锋利的刀刃瞬间穿过了他的胸膛。
一声闷雷炸响,天上的雨好似开了阀,携带着冰冷的秋气翻滚而下......
“爹!”看傻了眼的奉修一下跪在了地上,身体颤抖。
“你杀了我爹,你杀了我爹,我我我……我弄死你”刚才还谄媚的奉修仿佛被这声雷炸醒了,他掏出匣子抢指着木村宏毅,不料身后的小鬼子早就有所防备。
“砰……”
奉修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刘栾昌看着倒下的儿子,一下推开面前的木村宏毅,他倒退两步,仰天大笑,任凭冰冷的雨水击打他枯槁的脸。
“砰砰砰……”
又是几声枪响,冰冷的子弹呼啸着穿过刘栾昌的身体,刘栾昌低头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小鬼子,一口鲜血喷出,伴随着轰轰的雷声,直直的倒了下去。
秋天的雨不及夏天的那般骤然转变,神垕镇上空的雨虽然停了,天却没晴,云层厚厚的堆积在一起,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这块滴着血的肥肉。
风吹云乱,西山的角落里忽的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散在这个氤氲朦胧了很久的人间,小院里,湛红的血滴混合着惨淡的灰暗凝固在摔碎的白瓷片上,就如同钧瓷上的一抹肆意釉彩,惊奇鲜亮,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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