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两则
瓶中人
那瓶中吊着一个小人,他不断翻腾,不停地跳跃,但他早已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制着,使得他永不能逃脱。
在瓶中人看来,他陷入了一个绝境之中,天苍苍、野茫茫,四望之下,举目无人,他腾跃,他挣扎,折腾千百回,次次皆失败,要说失败便失败罢了,还把他折腾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悬在半空,尿液与粪便顺着腿杆飞流直下,坠入底下无限深远的深谷之中,然则无人能见他的窘态,他也毫不在意,鲁滨逊、格列佛、堂吉诃德的事迹他并不知晓,但如若知晓的话,他定会觉得这些故事都是一派胡言,困于绝境之中,哪还会有什么星期五,还会有什么小人国,还会有什么桑丘,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绝望和困顿,蚊虫的叮咬,飞鸟之侵袭,野兽的恐吓,寒风之肆虐,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不,天地一虫孑,不,比虫孑还要糟糕些,他现在是想做虫孑而不能也。
然而一道雪亮的白光闪过,一盏盏灯光依次亮起,像一个笼子将他团团罩住,他被刺得眼睛发酸,眼泪一下子流出来,糊住了他的眼,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几天后他回到了人类社会,躺在一个白色病房里的一张白色病床上,看着一台白色电视机里的一档节目,那档节目几乎是在纯白色的环境里拍摄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瓶中吊着的一个白色小人,他在那瓶中,如何的挣扎,如何想要逃离,那节目的名称为——求生。
几个星期后,他出了院,他有了钱,不知什么人给了他一大笔钱,从此他可以任意购买他想要的东西了。他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没有了记忆,他只记得自己的童年,贫穷而困乏的童年,和青年,不停地奋斗,但却一无所获,然后就是一个断层,从失败的青年时代一瞬间转移到了现在——富裕而又迷茫的中年时代——中间有十年时间的断层,他全然不记得了。
他住上了大房子,夜夜享着美人,他到街上,总有人找他合影,说着奇怪的他不能记住的名字,他木木地靠在他们身边,等着闪光灯亮起,每当亮光灯亮起时,他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张纸片,被刺眼的白光刺穿,他的眼睛开始流泪,慢慢的黑暗降临,进入盲目之中,要过很长时间,他才能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或对他视而不见,或者又像之前一样,围上来要跟他合影,他用巴掌闭上了眼睛,怕又像之前一样被闪光刺瞎,骂声在耳边升腾起来,在他身边翻滚,然而他顾不得理会,他离开他们,离开那些骂声,向家中走去。
家中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美人已去,她们带走了金钱,留下满地的避孕套和液体,他独自一人坐床头,想,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闪光,如何次次将他击中,如利剑将他击穿。
这家中家具皆白,地铺白色瓷砖,纯洁无一丝污迹,即便有也一同被白化,还有身着白衣的佣人,一转身就给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去看时,避孕套和液体就不见了。他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她发出痛苦的嘶鸣,眼珠开始翻白,倒在地上,变成一具白色的尸体。
他收集了一点东西,放在一只白色手提箱内,穿上一套白色新衣,离开房子,刚把车开上马路不久,一辆白色警车尖叫着与他擦肩而过,朝着他家房子的方向驶去。
他不知应该朝哪个方向行驶,只能凭着直觉,一路漫游,从一条公路转移到另一条公路,每过一条公路,后面就开始设下路障,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不管,他想去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找到他失去的十年。
他转来转去,最后转上了一条白色的公路,这公路干净、清净,没有一丝灰尘,也没有一辆汽车在行驶,它的两边是一片荒渺的白色盐碱地,也许它并不通向任何目的地,所以才没有任何车辆的痕迹,但他顾不上这些,只一心一意驾车朝前。他记不清他开了多长时间的车,只记得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不断重复蔓延的景色,世界仿佛是一幅无限循环复制的图景,永远没有顶点。
就在他觉得一切将变得无休无止时,他发现前方远远地出现了一个闪亮的光点。根据他的经验,那应该是一个表面光滑的反射体,正在不停地将光线反射进入他的眼睛,由于那光芒一直没有中断,因此它应该是一个外形复杂的曲面体,无论从哪个方位都能够看得见它的反射光线。
他越开越近,渐渐看清了它的形体,它是一个透明的玻璃钟形罩,体积庞大,有几层楼高,矗立在白色荒野上,犹如一个巨大的玻璃纪念碑。他的内心里感到一阵激动,把车开下了公路,加大马力,朝着那个玻璃体开去。
当他终于开到玻璃体近前时,他吃了一惊——玻璃体内有一个人形物体,姿态扭曲地坐于钟形罩内——他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朝钟形罩走去。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体,一条腿竖直屈起,另一条腿盘于身前,双手抱在膝前,脑袋低垂着,面目隐于浓密的黑发内,从罩外看去,看不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或者仅仅是一个橡胶制品。
他拍打、敲击、碰撞着钟形罩,试图将女人叫醒,他不相信她仅仅是一个人形橡胶制品,然而玻璃太厚,他的敲打和撞击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他想起小时候被他抓起来关在玻璃瓶的苍蝇,在瓶内焦虑无助地爬行、飞舞着,但在瓶外的他看来,它无声无息,动作迟缓,他完全体会不到它的焦虑。
现在,他体会到了这种焦虑。
他上了车,发动、加速、撞击……
他从一个耀如白昼的梦境中醒来,在这场梦境中他杀死了一个白色的人,坐上一辆白色的轿车,开上一条白色的公路,在一片白色原野中行驶,在他心中,他隐约找到了一丝记忆的印痕,仿佛他曾来过此地,只要他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就能到达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失去了过去,断裂了未来,将自己的生活置于悬空。
可是在梦里,他一直在劝说着自己,说这不是真实的,这只是一个幻境,真实在于他醒来后将看见的事物之中,那些坚实的矗立于大地之上的事物,它们已经在大地上存在了几十个世纪,今后还将继续存在下去,在这里并不能找到一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白色公路和一片广阔得看不到边境的白色原野,在这里一切都是有边界的,界限在几十世纪的算计与考量中早已形成,所有的公路上都有标志牌指示着前方的境界,每一片原野都已被精心测量好,以缩微地形图的形式呈现在全息视图之中。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生活在现实之中。他有了一个妻子,这个妻子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淡褐色的皮肤,她走路的姿态像小鹿试蹄,一声声撞击着他的心扉。她发出的娇喘融合了几十个世纪以来所有的女性之娇喘的声波频率和声韵节奏,它在声波频率图上呈现为一道道完美的曲线,在现实的实际观感中则伴随着咖啡色的眼神,以及丝质柔和的皮肤之舒展性,让人感觉陷身于一片无限延展的褐色波涛之中,伴随着一阵阵快感的来袭,助他直上快乐之巅峰。然而他总是一直紧绷着身体,让自己悬置于这巅峰之上,唯有如此他才能看清在那遥远的天际,有一抹淡淡的白色。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坠入快感的深巢,以俯身捞明月,弯腰擒老鹰的姿态独立于一切现实性景观之上,他看见在一片雾气迷离的云波诡诘之下,有一片黑色的星空,星空里是无数的点点繁星,黑色的星星拥有黑色的眼神,长着长长的黑色睫毛,在那里发散出蒙昧的黑色星光。
他开始尝试作为丈夫的责任,他伴她去看戏,给她做饭,为她买下大棒大棒的鲜花,他从车店买来一辆纯黑色的高级轿车,以此作为他们的交通工具。这位妻子,她腰肢纤细,容貌皎好,性格纯洁,但却含蕴,像一只半隐半露在云层中的月亮,她爱挽着他的手,和他行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指着下面河水中的水波,和他讨论水中的鱼和月亮。在购物季节,他们也会一起去商场血拼,在商品的海洋中冲浪,他们买下了腮边带泪的海豚玩偶、风干的玫瑰花蕾、刻着十字军盾形纹章的小刀,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零碎小玩意,用来装饰他们的小房子,他们的小房子建在一座高台上,那是一座鹅黄色的半圆形楼房,楼房的顶端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玻璃穹顶,用一道螺旋铁梯连接到中庭地面,每当月色明亮的月圆之夜,他们便会沿着螺旋铁梯婉转而上,从玻璃穹顶下的一个小小的窗口,来到一个不大的玻璃平台上,玻璃平台挑出楼房的半圆形墙壁,给它围上了一圈透明的冠冕,就像一个王后额上戴着的水晶冠,从那里,他们远眺这个城市的绵延灯火,让凉白的月光像一层白纱般笼罩在自己身上。
他发觉这个城市一直都没有发生变化,无论是它的灯火还是它的市民,在那一成不变的灯火之中,他远眺着那些流动的车灯,发觉它们像是一条河流,永远流向同一个方向,无穷无尽的车流总是涌向同一个方向,不见它们掉头,也不见它们重现。
这是一个错误吗?还是一个遗漏?
他又体会到了一种焦虑,他觉得身边的女人似曾相识,这并未给他带来熟悉感,反而让他感到了陌生的恐惧,他觉得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与这个女人相似的语言、相似的姿态、相似的神情……
玻璃人
玻璃人最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和别的少年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比别的少年更为羞涩,更加内向而已。
人们把他叫做玻璃人,是因为他像美少年纳西索斯一样,每日总对着一面镜子或一面玻璃,研究自身在其中的倒影。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终日对镜为生,并不因为像纳西索斯一样自恋,而是因为只有在镜中他才能见到全然熟悉的事物:他自己。任何除他之外的事物,都包含着令他觉得恐慌的陌生成份,所以,只有当面对镜子的时候,他才能变得心安,他以研究自身为乐事,逐渐熟悉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随着他对自身研究的深入,他的心中才渐渐生出了自恋的芽苗,像野草一样不加节制地生长着,没人看管,无法控制。而与自恋一起相伴相生的,则是一种对于陌生人的恐惧,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让他全身发颤,面孔潮红,如同坠入一个长满水草的深井,他努力在其中游泳,想要找到光和出口,但一根根水草伸出的丝状小手抓住他的小腿,和他展开一场契而不舍的拔河……
进入成年后,随着挫折的增加,他对陌生人的恐惧感与日俱增,开始逐渐尝试着隐身在各种角落:墙角、衣柜、门背……这些地方都能在某些时候给他带来安全感,但又很快地变得稀薄,于是不得不离开,开始寻找下一个避难所。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理想的避难所,这是一个全然透明的玻璃空间,里面放置着许多各种形状的玻璃体,有球体、柱体和多边体,它们的排列方式使得它们可以很好隔绝外面陌生人的影像,只反射出他本人的面孔。当他站在这些玻璃体面前时,它们就朝他反射出无数个他本人的形象,或扩大或缩小或倾斜或扭曲,但总是熟悉的他本人的形象,他对这些形象感到新鲜的同时,却不会觉得陌生,乃至恐惧。
他在这个玻璃空间里生活了很多年,每日与他自己的形象相对。渐渐地,他觉得这些形象中也生发出了一些陌生感,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每当他看着玻璃体上反射出来的形象时,总觉得有另外的陌生人在他的身边和身后。他想,也许是有人侵入了这个玻璃空间,利用玻璃体上反射出的无穷影像来混淆他的认知。当影像与影像重重相叠时,区分熟悉与陌生就变得越发困难。而在过去的几年中,影像重叠的程度正在日益加深,他记得当他初次进入到这个空间中时,玻璃体的每个玻璃面上都是有且只有一个影像的。而现在,当他举起一只手臂,向玻璃体中呈现出来的影像打招呼时,他看见的却是无数个影像互相重叠着向他作出回应。他分不清这些影像中哪些是自己的影像,哪些是别人的影像,有可能全部是自己的影像,只不过发生了变形,又互相重叠,使得他无法辨别,但也有可能全部是别人的影像,趁着他认知失调的空当,肆无忌惮地向他宣示自己的存在。
那种久违的恐惧感又开始逐渐潜回他的胸膛,他发现那些影像的陌生感正在无法控制地增长,每一只手臂都具备着无种手臂的形象,在无数颗脑袋上面伸展出无数种姿态,又在同一时同一刻绽放出无数个笑容,每一个笑容也有无数种形态,透过嘴唇正中的黑洞,可以看见排列整齐但形态各异的牙齿,正在朝自己折射出无数道雪白的寒光。
终于有一天,他被这些可怕的笑容驱赶出了玻璃空间,虽然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但是玻璃空间已经成为他最大的噩梦。
当他的脚步踏上玻璃空间外面的地面,他看见那光滑平整得像一面镜子似的地面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缝,一条条裂缝互相交织、缠绕、对抗、割裂,形成一面面小镜子,并以细胞分裂的方式不断地向远处延展、扩张,滋生出更多的繁复多样又单调如一的小镜子。
在这镜面似的大地上,有着无数人在朝着不同的方向散漫无序地行动,他们中的每一人看上去都目标明确胸有成竹,他们目光坚定,紧盯着同一个方向向前行进,中途不会有丝毫的转向和犹疑。只有当两个人偶然发生撞击时,他们才会有所改变。于千千万的人海中,他们撞在了一起,胳膊一扭,身子一歪,嘴角微微斜起,眼里就要冒出火来,但是一种内在的动力抑制了他们,使他们很快直起身来,调整方向,四肢一节一节地重新舒展,转瞬间又生发出永无止境的动力和节奏,重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那是他们一直认为是正确的那个方向,但未必就是他们先前走着的那个方向。
这无数人都是全然陌生的,与玻璃空间内熟悉与陌生互相掺杂的影像相比,这镜面般的大地上行走着的人们,每人都有一个独特的倒影,当你与其中一个直面相遇时,你无法从自己的记忆库中调出任何一个类似的影像,来与眼前这个陌生人的影像来进行衡量、比较,他们具有一种坚石般冰冷的陌生,他们仿佛都出生于遥远北方的冰雪小屋,脸上的皱纹里镶嵌着沉默的雪晶。
玻璃人行走在无限繁殖增长的镜面大地上,被一层层扑面而来的陌生包裹住了,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幅蛛网状分裂的视象,无数个六边形密密麻麻构成一个整体,每个六边形里包含着一个陌生人的影像,把这每一个六边形的影像放大,放大,放大到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发现每一条皱纹里都包含着无数片雪花,继续把这些雪花放大、放大,发现每一片雪花都呈现出精美的多边形对称格局,它们在组织构架上是高度统一的,但在具体形式上又是完全独特的。玻璃人继续朝前走着,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他也透他们脸上的皱纹看见了无数片雪花。到最后,他仿佛觉得只看见了一片雪花,无数片雪花都只是同一片雪花,而他正朝着这唯一的雪花深处前行,这片雪花无比深厚,主干上面有无数分枝,每一根分枝又依附着无数细小的枝杈,枝杈上是无数毛茸茸、亮晶晶的东西,也许那是无数片次级雪花,但他现在已经无瑕顾及这些次级雪花,他一心想钻透这唯一的一片雪花,他无法从这片雪花上看到他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一片雪花。
从前,在他尚还幼小的时候,雪花还是一种微小轻软的东西,看起来和棉花没有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会在手上迅速地融化,每当他看着一片片雪花在手心里消失的时候,他就会纳闷,这些雪花到底到哪里去了?
现在,这唯一的一片雪花却是不会融化的,它似乎把他幼年的梦想变成了真实,这种真实却让他寒彻透骨,他必须向前、继续向前,穿透这片无比绵长的雪花,在这次漫长的探险的末尾,他觉得他从那些毛茸茸、亮晶晶的次级雪花上看见了无数个他自己的倒立的影像,这让他回想起了那个玻璃空间,在那里他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景象。现在,他以另外一种形式看见了同样的景象,一种失去了温度、失去了方向的形式。
在唯一一片雪花的尽头,他看见的正是这样一个异化的玻璃空间:玻璃体被冰雪体代替,排列的方式和反射的影像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他举起一只手臂,向冰雪体中呈现出来的无数个影像打了一个招呼,他看见无数个影像互相重叠着向他作出同样的回应。
他的手臂渐渐变得僵硬、沉重,没法再打另一个招呼。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们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个僵化的笑容,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冰雪已经褪去大半,眼前只是一片寂冷、荒芜的原野,人们推测他是迷了路,才走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了,但人们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他脸上有一个那么僵化、沉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