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星加坡
每次出国旅行,我多数会搭乘新航。也会选择在星加坡稍作停留。回程亦然。一則、从奥克兰到星加坡八、九个小时长途飞行後,需要稍作休整,调節体力后继续航程。再則,我喜欢星加坡那浓得化不开的南洋风情,喜欢南洋对自己复杂身世的認同和从容, 喜欢南洋对各种文化的包容。
现在,让我们绕开那栉比鳞次的摩天楼群----千楼一面的所谓国际大都会,走过那的殖民风格的白色洋楼,沿着那座灰色的的教堂,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后面不远处,清真寺金色穹顶正在南國艳阳下闪闪发光。 过了教堂左拐,是一条宽阔的林荫道,道路两旁参天的大树爬滿了寄生的羊齿类植物。沿着林荫道,径直往西,经过南洋医院,在苐二個路口右拐,那是一条窄仄的街,如果你不赶時间,不妨放慢脚步,细细欣赏这两边峇峇娘惹风格 (註释 1 ) 的楼房。楼房一律只有两层,被漆成或粉红,或淡绿,或鵝黄,或天兰.....,种种不同颜色楼房排在一起, 十分夺目。二楼上的拱形窗户玻璃映衬着兰天白云。五脚基两旁的墙壁上,精心描绘着一幅幅图画,有戏曲故事、风景画,也有文字。 在南洋,人们把店舖或住宅臨街騎樓下的走廊叫做“ 五脚基” 。 旧时法規規定,廊寬都是五英尺。“腳基”是直譯自马来语“kaki”一词。“Kaki”的本意是“脚”,这里是指英尺,是马来语对英语的「feet」( 英尺、脚)一詞的意译。南洋酷热的天气和雨季,五脚基为路人造福不少。 穿过这条街向右转,不遠处是观音堂,殿前香炉中香烟缥缈。观音堂对面是星加坡印务同业公会,隔壁是南安会館。挺气派的大门敞着,庭院中传出陣陣锣鼓声,那是年轻峇峇们正在练习舞獅。难怪年年狮舞比赛,他们总是拔得头筹。过了会舘转左,穿过马路,就是 峩玛峇打令街了。 街口“ 小南国 ” Kopitiam 浓郁的咖啡香味扑面而來,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Kopitiam 即咖啡店。这亇南洋词汇是结合马来语中的咖啡(kopi)和福建话中的店(tiàm)而成的混合词。 华文写成 “ 㗝呸店 ”。
不记得有谁说过: “ 下午三点三,坐在Kopitiam里啜一杯白咖啡,是一件很妩媚的事。”, 看了看手錶,才刚过三奌,而我巳經迫不急待想要“ 妩媚 ” 一下了。進得店堂,找张空桌子坐下,奌了白咖啡和咖椰牛油 ( Kaya butter) 烤面包。 咖椰(Kaya)是由椰浆、鸡蛋、糖等调制而成的酱汁。和着牛油抹在面包土司上,香甜酥脆,也可以和半生熟的鸡蛋一起食用。是南洋特有的吃法。趁等待的功夫,再次打量这 Kopitiam, 两旁的柱子上依然留着 “㗝呸洋茶,雪藏啤酒” 两行大字。 云石面的桌子、硬木椅子都有些年头了。鸡公碗(註释 2 )和娘惹咖啡杯碟仿佛刚从博物馆搬来。天花上旧式风扇不緊不慢地轉着。 角落里的音响传來若有若无的三十年代上海老歌,仿佛是白光的《天边一朵云》。咖啡香极浓极, 咖椰烤面包又脆又酥。咖啡是新焙现磨的,咖椰的技艺恐怕是一、二代的传承。 在新加坡,我觉得最能体现“南洋”神韵 的所在就是这种旧式的“㗝呸店”;最能品味“南洋” 文化精髓的应该就是南洋咖啡了。咖啡很早就被西方殖民者带到南洋,大约在十七世纪末荷兰人开始在荷属东印度的爪哇试种咖啡,并鼓励华人移民种植,所以,南洋华人是很早就开始种植咖啡,也很早懂得飲咖啡。在长期与咖啡接触中创造了南洋特有的咖啡烘焙工艺,也发展出一套特别的冲泡方式,这种独特的南洋咖啡文化在旧式的㗝呸店表露无遗。
啜了几口咖啡,疲劳一掃而空。不知怎么,很想找亇人聊聊,至少讚美这南洋咖啡几句。 正巧,邻座那位顾客冲我微笑,我赶紧搭讪。 "今天 天气很热。” 。不行,没听懂。 广东话,no。 潮州话,no。 客家话,no 。福建话,还是no...... 最后,冷不防他來了句: " 对不起,Uncle, 我不识讲华文。”。让我忍俊不巳。虽然,他说的不算字正腔圆的国语。但绝对说的是华文。也许,他只会这一句华文。好吧,只能用 Singlish ( 星加坡式英文)交流了! 谁让这里是星加坡呢! 隔壁水果铺老板娘的中文说得好,象多数南洋华人一样,她只会用的量词 “ 粒 ”。 小到鸡蛋,大到榴莲、西瓜,她都用 “ 粒” 来计数。 上次,在她谆谆诱导下,我买了半 “粒” 西瓜, 二 “粒” 木瓜,四 “粒” 芒果。 后来,这几 “ 粒” 水果把我撑的不行。
喝完咖啡,心滿意足地起身。结完账,Terima kasih !( 马來语 : 谢谢!)此时,店里音晌已換成一首馬來情歌,歌里的女声就像是对门甜食店的娘惹糕点一样甜得发腻。踩着歌声我缓步向前,心里盘算着: 叻沙、虾面、沙爹、淋面、椰漿飯、菜头粿、肉骨茶、炒粿条、海南鸡飯、星洲牛肉河......, 我应该先光顾哪家? 要是我能有二个胃,该多好!真是吃在南洋星加坡。
第一次听说 “南洋” 是我十岁那一年。小学毕业,没升上初中,成了待学少年。寄居在外公家。那時,外公那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健在,老太太率各房子孙住在一所大而旧的祖宅。外公是長子,住在前幢,中间是一亇天井,后幢是大廰,东西厢房,然后是后天井及楼房, 宅后还有个不小的后花园。同住的桂婆是我妈的四婶,年轻守寡。千辛万苦把兒子拉扯大,送到上海 " 学生意”,听说是一家珠宝店。後来不知怎么,跟老板去了南洋。那年代,富足的江南小城鲜有 “ 賣猪仔” “下南洋” 的情形。所以,人前人後, 桂婆婆从来不提 “ 南洋” 两個字。 我見到桂婆婆時她大约六十来岁,干棗似的臉,因为害眼,双眼永远是泪汪汪的。她走动带着孙女小妹。小妹那时大约五、六岁。黑黑的短发,黝黑皮肤,烏黑的双眼,浅浅的笑靨。她十分懂事、听话。邻居背底里叽叽喳喳说是小妹她妈是個南洋婆,生下小妺后不久,她跟着一个番鬼佬私奔了。 所以,桂婆的兒子只得將小妹送回老家让他妈带......
从早到晚, 桂婆总在不停地摺元宝。就是用鍚箔摺成祭祀死人时焚烧的元宝,几十亇元宝垒迭成一排,几排垒成一方。然后用黄棉纸包成一包,再在封口上贴上一小张红纸。真不知她一天能摺多少元宝?挣多少钱? 小妹总是静静地陪着祖母,玩她的手帕---把手帕卷成老鼠,打开,再卷起......,大摡每星期祖孙俩才上街一次,將元宝送去纸扎店,结祘工銭,再领些鍚箔。难得買回一点暈腥下飯。我外婆总感暵这祖孙俩日子过得太清苦,每逢家里做点好的,总让我给她们送去。
那時,每天下午我会去 “自学班” 上学。自学班是在借用的不知哪家人家的旧式厅堂。从一家南货店旁边一条长长的黝暗的弄堂进去。我们这群待学少年,大约三、四十亇,被居民委员会几亇老太太像放羊一样 “放” 着 :唱歌、做集体遊戏。所以,所谓 “自学” 是既不用书包,也没有课本更没有作业本。带着小板凳來,带着小板凳回家。
有一天回家時,桂婆在大门外候着我:“ 璽官” 她招呼道。家乡的习俗称女孩为 “ 宝宝” ,称男孩为 “ 官官 ”,大约是希望他们将来长大后能捞亇一官半职。像我,又是 “璽”, 又是 “ 官”, 真不知我的命运後來出了什么差錯,楞是连少先队小队长也沒混上。 " 璽官,一会儿有空,去桂婆房,我有事麻烦你......"。放下小板凳,跟大人说了一下,我去到桂婆婆房间。她已经换上整洁的衣服,端坐在籐榻上,手里擎着一封信,不消说,是她兒子来信。小妹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桂婆客气地要我坐在那张骨牌凳上。外公家规矩大, 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只能坐小板凳,推辞了一会儿,我才敢坐下。祖孙俩巳迫不及待了。我清清嗓子,开始唸信: “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恭奉來信,見字如見慈颜。兒在外,一切顺利。身体安好。 敬请母亲大人毋庸掛念......” 云云。 结语是:“ 今兒遠離膝下,不克待奉左右。敬祈珍重福体,谨此奉稟,恭请福安!兒铭叩上。附言: 梅兒务必尊汝祖母教诲,代父尽孝......” 云云 。 聱牙诘屈、 结结巴巴地,我总算把信唸完,又似懂非懂地诠释了一番,搏得桂婆婆猛一陣誇。从信中,我才知道小妹的名字其实是小梅。 家乡口音 “梅” 、 “妹” 是不分的。以后,要叫她小梅了,不过,听起来还是一样。
铭舅舅來信不算多,大约一月一封左右,内容也总差不多。往后,这差使就不多难了。有趣的是,他的地址老变,但变来变去总不脫 “峩” “峇” “刹” “打” “令” “哥” “惹”... 这些字。比如 “ 惹兰勿刹巴利街, “ 哥本峇打令士道 ”......等。那时,我们这儿,所有的街道都已改名为 " 解放东路” 、“建国北路”、“ 人民街” ,所以,铭舅的这些奇特的街名给了我更多想像空间。有時,桂婆也会翻出几張旧照片让我看,“ 这是你铭舅,你看,多神气......" 照片中,桂婆端坐着,铭舅怯怯地站在旁边,一付中学生模样。背景画的是一个花园,几片假山,那時兴布景照相,还着色。
有一次唸信時,我一看桂婆递给我的信是旧的。 “ 旧的,不会吧! 兴许我㧱錯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找出另一封,还是旧信。再一封,还是旧信。我猛然醒悟: 一定是铭舅的信遅了。 真不落忍看着桂婆婆失望的眼神,我就假装高兴地说: “ 噢,就是这一封!” 隨即,边编内容边唸。听着、听着,她突然问我:“ 信中有没有说他胖了些? 你铭舅打小就瘦......" , " 没有。 噢,有,在这里他说他最近胖了一些。 ” 我继续编着故事。心虚得不敢看桂婆的臉。 我转向小梅: “ 你爹要你好好听桂婆婆话, 不准哭!” 小梅懂事地点头。 “ 还要听璽哥哥的话!” 我恬不知耻地加上一句。小梅还是点头。最后,她抬起头,双眼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看得很逺、很遠......
桂婆病了,病得很突然。上午还好好地摺着元宝。中午時分,站起来凖备午饭,一亇趔趄,差点摔倒。挣扎着做完午饭,她说头晕,先睡会儿。这一睡就没再起来。第二天早晨,邻居觉着奇怪,发觉她鼾声不断,总也叫不醒。才慌忙央人抬去医院。医生说是准备后事吧。又抬了回來......就这样拖着,一直到铭舅舅趕回来的第二天才嚥的气。
出殡当日,早起就秋雨绵绵。 家乡有谚 “ 雨打棺材头,后世勿出头。” 加上桂婆婆走的那天是楊公忌日,注定了后辈会讨飯为生。 化解的办法是: 先象征性地讨几囗飯。那末,將来就不会倫落到乞食的境地了。因之,送殡回来,铭舅舅和小梅双手捧着飯碗挨家 “乞讨”。都是本家親戚,自然不会给剩饭残羹。 记得一身孝服的铭舅舅和小梅坐在我家门槛上,眼中依然泛着泪光。 他勉强打起精神和我家人打过招呼。又指着我问: “ 这是璽官吧? 都长这么大了。 上次見他时,他才滿周岁。" 又叮嘱我努力读书。他说: “别像你铭舅我,读书不成,只得去南洋讨生活。最要紧将来要好好孝顺你妈......" 他的声音哽咽了。低下头,和着泪水咽下飯粒......几天后,我放学回家,不见了铭舅和小梅,说是铭舅已带着小梅去了南洋。
及至上了初一,上了地理课,我才知道南洋不是一个只比上海稍遠一些的地方。南洋是好几個国家。再後来,读了徐志摩、郁达夫的文章,在他们的筆下,南洋是:“ 浓得化不开的红心蕉,绿草绿成油......屋宇像樱花似盛开着...... 浓密,琳琅。 富庶,真富庶。...... ” 以及: “ 長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不断的树胶园,滿目的青草地与在強烈的日光反射着殷红色的墙瓦的小洋房......” 连他们筆下南洋的农村都是: “ ......模形似地精巧玲珑的马来人亚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种不同的椰子树的阴影,有独木的小桥, 有颈项上长着双峰的牛車,还有负载着重荷, 在小山坳密林下來去的原始马来人的遠景...... 水田里的稻秆青葱, 田塍树影下, 还有一二皮肤黝黑的农夫在默默地休息, ......像是在故国江南的旷野, 正当五六月耕耘方起劲的时候。”。 郁达夫说自己有一次在深夜里:“ 在歪斜得如中国街巷一样的一条娘惹街头經过,在昏黄的电灯底下谈着走着,简直使人感觉到不像是在异邦飘泊的样子。" 合上书本,我开始猜测: 这条街叫什么名字呢? 郁达夫没说,也许他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不是 “ 哥本峇答鲁街”,就是 “里峇拉惹街”,要不就是 “ 武吉格拉士街” ......我從记忆中搜索着铭舅舅写过的街名,掰碎了,又拼粘上。於是我心中最親切的南洋街名是: 莪玛峇打令街! 对,就是它!
遅些,听了王人美主唱的《梅娘曲》:“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我曾轻弹着吉他, 伴你慢声儿歌唱, 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那时, 我不知道什么是槟榔,又是红的,又是嚼的,憑空想象大约是拷扁橄榄一类的东西。当时,我正馋着拷扁橄榄,好不容易攒夠五分钱,到糖菓店買上一小包,大约六个,足足要解一個月馋。我想,小梅这下可好了,可以成天和她哥哥(她好像没有哥哥,那末,弟弟也行。)坐在窗上 (为什么是窗上? ) 嚼槟榔,不,拷扁橄榄,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是必须的,既然是在南洋!
啊, 我兒時的“南洋梦”! 多少次万籁俱寂的午夜,南洋梦迥,我静心地听过, 听过自己年轻心律的呯然! 啊,南洋!蕉林椰风;各种浓得化不开的颜色,“ 莪玛峇打令街 ” 餓馬摇铃叮当作响的马路,还夾杂着拷扁橄榄的甜香味。啊,我兒時的南洋梦!
岁月的流逝,兒時的 “ 南洋梦” 渐渐褪色。直到時间从我脑海中將童年时的 “南洋 梦” 及铭舅、小梅的一切记忆彻底抹去。甚至连 “南洋” 这个名称也不复听見。代之是 “东南亞” ; 在那儿,越南 、柬埔寨永远是战火连天,硝煙弥漫;印尼一直在排华反华; 缅甸軍政府不停地残酷镇压人民;马共持续进行武裝斗争, 胜利曙光初现; 资本主义的星加坡經济长期萧条; 爱国香港人连续暴动......如此这般的说教无日无之。总之,东南亚,不,全世界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盼望中国共产党人去解救他们。这曾经是当年的 “ 中国梦 ”。梦呓连连! 完全是希特勒式的譫语妄言!然而, 是梦,总有醒的时候!只怕是醒来時,黄粱米飯仍未熟、茶尚温!
近些年来,我经常遊走在南洋各地。陌生的异国风光在我眼中竟然如此谙熟, 也许是我曾在兒時的梦境中无数次见过。 在槟城窄仄的歪斜旧街,在梭罗寂寥的长巷,在湄南河畔,伊落瓦底江上,我寻找, 寻找着兒時南洋梦。 寻找着,寻找我心中的峩玛峇打令街。 我询问着,询问打向芭蕉叶的雨点;询问飘过椰树頂的白云;询问穿过蔗林的薰风; 询问摇曳的橡胶树、火红的木槿花...... 哪里,哪里是我曾经的南洋梦?哪里,哪里是我兒時的玩伴?童年時的点滴回忆又鲜活了,我记起铭舅的泪眼,我记起小梅那如花的笑靥......半個多世纪过去了,小梅也已年逾花甲。她会生活在南洋哪里? 也许她正在星加坡的组屋阳台上,听着那曾经令徐志摩讶异过的 “ 大雨打上芭蕉叶上发岀的铜锣一样的声音” 。 也许她住在马六甲, 正在为家人精心准备娘惹晚饭。也许她在毛棉淡,身穿着黄色裙子,戴着绿色的帽子,坐在树蔭下抽着 Cheroot ( 诠释2 ), 恰如吉卜林 (註释 3 )的那首诗。
曼德勒,我正漫步喧闹的街头,突然,一个卖槟榔的缅甸少年抓住我的视线, 十四、五岁摸样,黝黑的臉,黒黑亮亮的一双大眼, 西斜的阳光把他綫条分明的臉庞染上一條金色的轮廓线。木扳上绿色的槟榔及䈮叶襯着白色的石灰膏在阳光下绿得鲜亮,白得通透。 我迅速地调整好相机,抓住了这一瞬,露着牙齿,他笑得十分灿烂......旁边的小姑娘,大约是他妹妹,四、五岁模样,黑黑的短发,黝黑的脸庞,烏黑的双眼,浅浅的笑靨。十分可爱。我刚把镜头对准她,她倏地躲到她哥哥身后,又探出头来冲着你笑。可爱极了!我忙搜索我的背囊,找到两个面包和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看着她哥,怯生生接了过去。那少年连忙用䈮葉裏好一个槟榔递给我,嘴里说着些什么,我不懂缅甸话。估计他要送给我。槟榔是他用以养家糊口的,我连忙掏钱给他,他摇手拒绝,並佯作生气狀。多可爱诚实的南洋少年! 盛情难却,我只有接过了槟榔......嚼着槟榔,继续漫步在孟德勒街头。
我早已知道什么是槟榔,仍然微微有些失望。远没有拷扁橄榄好味。虽然我不馋拷扁橄榄久矣!嚼着槟榔,我又不禁想起 《梅娘曲》中 “ ......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王人美的《 梅娘曲》,嗓音太尖,气息明显不足。三、四十年代歌星里,李香兰唱得最好,周璇、姚莉、白光也唱得好。自四九、五十年代初,几乎所有歌星都星散去了南洋各地,香港居多。中国流行歌曲史上第一次轰轰烈烈运动就此煙消云散,此后,中国歌坛成了 《东方红》 的一统江湖。 直到现在元气仍未能恢复。 几年前,在吉隆坡,很想去 白光墓地看看,问了好多人都说不清楚,最后也没去成。不过,在南洋、尤其马来西亞,倒是仍能听到三、四十年代上海时代曲。斐声国际的马来西亞出生的华人导演 蔡明亮,常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时代曲为他的电影配乐,使影片增色不少。
想着,走着,一会儿已轉过了几条街。 但那小女孩的臉仍总在我眼前晃动。 黑黑的短发,黝黑的脸庞,烏黑的双眼,浅浅的笑靨......总像在哪里见过?总覚得似曾相识?我突然醒悟她与当年的小梅有几分相似。 是呀, 曼德勒是著名缅甸翡翠集散中心,也许当年铭舅舅带着小梅在此間定居。 我果断地找了回去。賣槟榔少年又见到我,很是高兴。 我连珠炮似地問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祖母或外祖母是否还健在? 家人是否来自中国? 每次他都微笑着摇头, 大概是表示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天色渐暗,我只得讪讪離去。 次日我央求酒店里会英文的女士帮助我,但当我们去到那兒,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这对兄妹出现。跟周围商店打听也一无所获。 酒店女士告诉我,賣檳榔是非常流动的,在曼德勒街头,没有一千,也有数百槟榔少年.......怅然若失的我只能怏怏地離开,離开了曼德勒、離开了缅甸...... “ 肯定不是小梅的什么人,其实,所有南洋小女孩都长得差不多,都是黑黑的短发,黝黑的脸庞,烏黑的双眼,浅浅的笑靨....” 我只能这样给自己释怀。
说到星加坡,不得不提的是星加坡的兰花。虽然,在南洋各国: 泰国,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斯里兰卡......处处都盛开着兰花。但总也比不上星加坡会显摆: 甫下飞机,刚進机场大厅,扑面而來的是姹紫嫣红 、姚黄魏紫、浮翠流丹、粉白黛绿......成百上千种兰花;金蝶兰、蕙兰、万黛兰、蝴蝶兰、老虎兰、石斛兰、兜兰、卡特兰、莲瓣兰...... 一切你叫得上名字的兰花,笑靨迎向你;一切你从未見过,叫不上名字的兰花也颌首微笑,敛祍为礼;从地面到半空,她们芬芳着、摇曳着、微笑着、妩媚着、𡞲婷着、喧嬉着;笑得在枝头乱颤着;舞踊在藤蔓翩跹着;娇羞地呢喃着;低吟浅唱着; 唱着那支《胡姬十五 》歌: “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
在星加坡,他们不叫兰花,叫“ 胡姬花” 。想是 “兰” 这名字忒俗了些,很难配上這雍䆟华贵、艳丽脱俗的花。而 “ 胡姬花 ” 这充满诗意的名字 ,会让你一下就想起 李白 的 “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 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 或者, 微笑着的胡姬花像是 "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真想对住这千娇百媚的胡姬花浮一大白! 又或者, 会想到 韩偓 的那首 “ 后主猎回初按乐,胡姬酒醒更新妝。 ”, 枝头上的胡姬花 又是多么宛如当窗理云鬓的晨妆美女! 甚至,借着胡姫花,你会诗兴大发,如 岑参 一般 作此一问 : “ 胡姬垆头劝君酒。为问太原贤主人,春来更有新诗否?” 更或者,看着妍艳的花,闻着似有似无的暗香,你会不会也如 施肩吾 般偷偷幻想 着 " 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 呢?
每次途经星加坡,我总会買一瓶星加坡永安堂虎標萬金油带回家,顺手撂在抽屉中,如今,怕已積了有十來瓶了吧。 兒时,家乡也有萬金油,好像也是虎牌商標。一有头痛或蚊叮,妈妈总是用手指抹点萬金油在我太阳穴上或蚊叮腫痒处塗抹。 妈妈的手指暖暖的,萬金油凉凉的,一会儿,头也不痛了,蚊子叮过的红腫处也不痒了。后来它不叫 “萬金油” 改叫 “清凉油” 了,效果似乎也差了。可人家星加坡依然叫 虎標萬金油,连包裝也是几十年未变。" 認明商標,谨防假冒”。莫非星加坡也有假冒? 我買的那家店可是掛着 “货真价实, 童叟无欺 ” 的招贴。 不过真也好, 假也罢,反正我買萬金油不是为了用它,只为了留住一枺兒时的朝霞,來点娺這夕阳西下的黄昏。
还是温庭筠说得好: “ 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 ” 归去,归去吧! 明天八点四十五分飞机回奥克兰。早春七月,家里庭院中的梅树怕是正含苞待放!归家!归去来兮!
下次去新加坡的话,记得三奌三去Kopitiam喝一杯咖啡!
註释:
1)有几种说法。其一说为 早期马来西亚人与华人通婚的后代,男性称为巴巴(Baba),女性称为娘惹(Nonya)。从而发展出的独特娘惹文化,如娘惹风格建筑、家具、娘惹服饰、瓷器等。 娘惹菜糸更是聞名於世界美食界。
註释2)鸡公碗”,最早产于潮州,是省港及南洋最常见的民間粗瓷碗。碗面用红、墨绿、黑等简单色彩描着一只公鸡,粗犷的工艺里有一种古朴的美感 。寓意发家、富贵、添男丁。
註释3) cheroot: 方头雪茄烟。这里是指缅甸土制雪茄
註释4)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年12月30日-1936年1月18日,),生於印度孟买,英国作家及诗人。主要著作有儿童故事《丛林奇譚》(The Jungle Book,1894年)、《 基姆》(Kim,1901年)、 诗集《营房謡》(Gunga Din,1892年)、短诗《如果》(If—,1895年)以及许多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他是英國19世紀至20世紀中一位很受歡迎的散文作家,被譽為「短篇小說藝術創新之人」。
吉卜林的作品在20世纪初的世界文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190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是第一个英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是至今诺贝尔文学奖最年轻的获得者。
在他著名的诗 《 曼德勒 Mandalay》 中他写道:
“ By the old Moulmein Pagoda, lookin' lazy at the sea,
There's a Burma girl a-settin', and I know she thinks o' me;
For the wind is in the palm-trees, and the temple-bells they say:
"Come you back, you British soldier; come you back to Mandalay!"
倚着毛淡棉古塔,懒懒地,遠眺着大海,
那儿,一亇缅甸姑娘静静地坐着,
我知道,知道她正思念着我。
那吹過棕梠树的风,那庙宇的钟声都在说:
"回來吧,你, 不列颠水兵!
回來吧,回到曼德勒!"
......
'Er petticoat was yaller an' 'er little cap was green,
一An' 'er name was Supi-yaw-lat — jes' the same as Theebaw's Queen,
An' I seed her first a-smokin' of a whackin' white cheroot,
An' a-wastin' Christian kisses on an 'eathen idol's foot:
Bloomin' idol made o'mud —
Wot they called the Great Gawd Budd —
Plucky lot she cared for idols when I kissed 'er where she stud!
On the road to Mandalay . . .
她的裙子是黃色, 她小小帽子是綠色。
她的名字是Supi-yaw-lat,如錫袍王后的名。
我第一次遞給她煙.---一支白色的土制雪茄。
一亇西方的基督徒親吻了东方偶像的脚
泥土做的花朵般盛开的偶像,
他们叫做伟大的佛陀
她的偶像,
当我親吻她時,她站立的地方。
是在通往曼德勒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