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泄学:刺杀自恋
希腊神话中的那耳喀索斯(Narcissus)是自恋(Narcissism)一词的由来,故事里他是一个俊美且自负的少年,但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样子。一次打猎归来的途中,那耳喀索斯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便立刻爱上了自己。如果我们把倒影看作是一系列动作的结果,这一系列动作中包括了对自我形象的提取,排出和投射,巴塔耶的排泄学(scatology)便与其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排泄学顾名思义,有关排泄,作为排出的排泄物便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当那耳喀索斯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湖边最后因为自恋憔悴至死,对于巴塔耶来说,排泄学将成为对于此种自恋的刺杀。通过刺杀自恋,排泄学解放了被自恋情结所奴役的,丧失主体性的主体,并且就像海德格尔所说“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1]一样,使得主体成为主体。圣性的世界因而敞开,至尊性(sovereignty)得以呈现。
那耳喀索斯对于水中自我倒影的注视意味着他进入了拉康所说的“镜像阶段”。“镜像阶段”标志着主体最原始的对于个体作为“我”的认识。通过将自己于他者进行区分,自我的概念开始形成。然而,通过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在一个能够反射的表面,那耳喀索斯第一次感知自己却是通过附着在另一个客体上的作为客体的自我。由此看来,主体性的形成便是从将自我从主体中放逐开始的。因此,自我意识一出现便立刻消散在了他者之中。一旦个体的自我被排放,其便开始流浪。在强调稳定,积累,生产性的世俗社会中,这种动荡的,消散的自我,便导致了一种对于主体性的焦虑。一种对于稳定,积累的倾向引向了对于这种被放逐的自我的寻找,通过对他者的凝视(the gaze),以求能在他者中重塑自我。
拉康曾经给出过有关于此种凝视的一个十分有趣的例子,是一场发生在两个画家之间的画技比拼。宙克西斯(Zeuxis)画的葡萄逼真极了,以至于鸟儿因为不能分辨出来这其实是在画布上的画,纷纷飞向他的画布想要啄食那些葡萄。然而他还是输掉了比赛,因为“他的朋友帕拉西奥斯(Parrhasios)在他的画布上画了一块幕布,一块极其逼真的幕布以至于宙克西斯转过头来问他,‘让我们看看在这块幕布后面你画了些什么呢?’”[2]当宙克西斯无比的想要胜过帕拉西奥斯的时候,他看到的便不再是帕拉西奥斯的画布而是他求胜之心在画布上的投影。求胜之心的投射使得其眼睛失效,此时他便不是在通过眼睛观看,而是通过充满欲望的凝视观看。透过凝视,宙克西斯不再看到客体的表面,更是看到了投射在客体之上的他自己,“凝视宣告了对于眼睛的胜利。”[3]求胜欲将帕拉斯奥斯的画布变成了宙克西斯的所欲求的客体(objet petit a),而这样的客体“最终什么都不再是而变成了一块有着我们自恋投影的屏幕”[4]个体不再相信自己所见之物而去相信投射在所见之物上自恋式的真实的幻像,这种倾向是一种对于之前所提及的,在镜像阶段形成的主体性焦虑的安慰。这种焦虑也曾被巴塔耶非常精彩地以一场对床戏描写所提及,“在床上,在他所爱的女孩身旁,他忘记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他自己,而不是那具在他身旁,他所触摸的身体……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他遭受了一种心理上的黑暗,这种黑暗阻止他喊出他自己就是那个女孩,那个忘记了他的存在的,在他怀抱中颤抖的女孩。”[5]
因此凝视本身成为了一个持续的投射,或者说排出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样也变成一个持续解构主体的过程。作为方法的凝视和想要建构,理解主体的目的产生了冲突。通过凝视他者,这种对于重建一个完整的,系统的主体的尝试显示出其徒劳。自恋情结中对于个体的一个完美的,完整的理想自我(ideal ego)的追求显示出其不可能性和可悲的一面。自恋,不仅仅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一种自我性力(ego-libido),也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对于此种性力指向的目标,即自我的建构。
在《太阳肛门》中,巴塔耶通过十分微妙却又无比强力的一段描述指出了自恋的徒劳。“太阳唯独爱着夜并将其夺目耀眼的暴力,卑贱的箭杆,投向大地。但他发现自己不能达到凝视,不能达到夜,即便夜里的大地持续地将它的头扭向太阳光线的猥亵。”[6]如果没有太阳,那夜也是不可能的。当太阳作为主体将其自己投射在大地上便形成了日与夜,日与夜便成为了太阳在作为他者的大地上的投射。与日相比,夜便是那个将自己藏匿起来,太阳的理想自我,那个似乎是必须的,但是却又不能达到的,构成太阳完整性的一部分。太阳对于夜的独爱,实际上便是一种自恋。
巴塔耶宣告了凝视和夜的不可能性,但与此同时却又在短文结尾处提出了一个排泄学的可能性。“太阳的光环是她那十八岁的,紧致的肛门,其耀眼夺目,除了太阳本身没有任何东西能与其相比,即使夜就是肛门。”[7]巴塔耶对于太阳的排泄器官,太阳肛门的赞颂,揭示出了作为主体的排泄本质。“它是全部的辐射,光和热的巨大的丧失,是火焰,是爆炸。”[8]太阳作为主体在此展示除了无比反叛的一面,对世俗的,对于积累和生产的期望的蔑视,最终导致了自恋情结那天真的对于一个积累性的,生产性的主体,一个自恋主体的崩溃。
通过对于动物性的浪费,或者说消耗(expenditure)的束缚,人类建立起赞颂生产性的世俗社会。这种对于生产性赞颂成为了人类对于动物性的第一次否定。于是,一部分消耗变成了取得更有效率,多产的积累的手段,因为其有用性而被正名。而那些纯粹的消耗,如排泄物,便逐渐地被厌恶和鄙视。在关于梵高的断耳的文章中,巴塔耶曾说道没有任何理由把梵高的耳朵和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分开。而对于普罗米修斯因给人类带去火种,受到惩罚而束于山崖,被恶鹰不断啄食又长出的肝脏,巴塔耶将其称为“惊人的呕吐”[9]。肝脏的撕扯,作为一个传奇式的对神明的献祭,展现出与排泄行为的共通之处。“如此的行为可以被这样的事实所描述,它将有权力去解放异质性元素,并打破个体的习惯性的同质性,通过同样的方式,呕吐与其对立面,对于食物的公共的吞食,对立起来。献祭其必要性将被认为是一种对于被个体或群体所接受的事物的排斥。”[10]排泄成为了献祭的终极形式。因此,纯粹的消耗成为了对人性的否定,或者说,对于生成人性的基础,动物性的第二次否定,并将其最终引向圣性,至尊性。
根据巴塔耶的考据,梵高的生活被他与太阳保持的压倒性的关系所统治,并且“只在1889年,画家住在圣雷米的精神医院时,换言之,在他的自残之后,‘太阳才带着它全部的荣耀出现’。”[11]太阳和断耳之间的关系显得如此强烈和不可分割,割耳便成为了梵高的传奇式的对于太阳的献祭。“献祭者是自由的——自由地纵情与喷吐,自由地,持续地与祭品进行等同,吐出自身的存在就像吐出自己的一部分或一头公牛,换言之,自由地将自己突然抛出自己,就像一个胆囊或者aissaouah。”[12]
把自己抛出自己,这样的描述令人不得不联想到海德格尔的“被抛”。“被抛”作为一种状态描述了人的存在是被抛入这个世界,而没有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存在者的同意的。对于海德格尔,是决定性,必定的“被抛”使得存在(Dasein)成为可能并使其向世界敞开。在此,献祭却使得主体成为了“被抛”状态的发起者。通过吐出自己的存在,主体将自己向世界敞开。献祭因而不再仅仅是一个交出自己的动作而是一个成为(becoming)的过程。梵高的选择不是凝视太阳,而是把耳朵切割下来献给太阳。当梵高狂热地排泄自己的器官之时,他成为了太阳,那个同样狂热地排泄热和光的太阳。
梵高和太阳的结合彻底颠覆了通过区别自己与他者建构自我的自恋主体。“很明显,世界是纯粹的效仿,或者说,每一个事物都是另外一个事物的效仿,或者是同样一件事物的假象。”[13]当一切都是另外事物的效仿的时候,模仿物和原型之间的沟壑便消失了。所谓的个性的自恋主体们之间的分野被溶解并且全部汇聚成为一个流动的整体。断耳的梵高在成为太阳的同时使其作为主体的自己真正地成为了一个至尊主体。
通过排泄学的献祭,主体被解体但又立刻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并实现了作为主体的本质。当自恋主体凝视着他者,并试图在其中找到在镜像阶段被放逐的自我之时,其不可避免地成为客体并失去所有作为主体的至尊性。而排泄主体则通过对自己的肢解(就像不属于艺术史,而属于我们作为人类存在的血淋淋的神话的梵高[14])和成为对自己的主体性的放逐,获得至尊性。因此,正是血淋淋的存在和成为才使得主体成为可能,而绝非通过保持着距离的,携带习惯性的,世俗的思想的凝视。在他对达利的《忧伤的游戏》的批评中,巴塔耶描述这种思想是如何奴役作为主体的人类的。“我们不能忽视的是,花朵是催情药,一记突然爆发的笑声可以传遍并搅动整个人群,一次同等固执的堕胎是一记尖锐的,煽动的,人类野蛮地抗衡思想的,“不要再做奴隶”巨响。这种思想对于人类来说和缰绳对马一样是同样卑贱的一种力量,我可以哼哼可以喘气,我前进,只是向左或者向右,我的脑袋被这种思想牵制,这种思想残酷地,如同对待牲畜一般地,对待所有的人类并使他们变得驯服——这种思想以一种饰有国家纹章的一张文书的形式呈现。”[15]对于巴塔耶来说,排泄学就是催情药,是堕胎,是拒绝做奴隶的巨响,是其将被建构理想自我的情结——自恋情结——所奴役的主体解放出来。正是排泄学打开了圣性的世界,在其中人类可以满载着至尊性,诗意地栖居于此。
参考文献:
[1] Martin Heidegger, "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 Heidegger: Off the Beaten Track,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ulian Young and Kenneth Hayn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4.
[2][3] 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translated by Alan Sheridan, W. W. Norton & Company,1978, p103.
[4] Felluga, Modules on Lacan: On the Gaze, Introductory Guide to Critical Theory, Purdue U, <http://www.purdue.edu/guidetotheory/psychoanalysis/lacangaze.html>
[5][6][7][13] George Bataille, "The Solar Anus", Vision of Excess, translated by Allan Stoekl,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 p8. p9. p9. p5.
[8][14] George Bataille, "Van Gogh as Prometheus", October, Vol. 36, Georges Bataille: Writings on Laughter, Sacrifice, Nietzsche, UnKnowing, 1986, p59. p60
[9][10][11][12] George Bataille, "Sacrificial Mutilation and the Severed Ear of Vincent Van Gogh", Vision of Excess, translated by Allan Stoekl,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6, p70. p70. p62. p70
[15] George Bataille, "The “Lugubrious Game”", Vision of Excess, translated by Allan Stoekl,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6, 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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