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黄金时代”与洛兰的《阿喀斯和伽拉忒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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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斯和伽拉忒亚》 |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欧洲旅行期间,多次参观德累斯顿美术馆,克洛德•洛兰《阿喀斯和伽拉忒亚》是他非常喜欢的画作之一,在作品中将之描绘为表现了欧洲“黄金时代”。克洛德•洛兰的这幅作品取材于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中的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原型。作为17世纪文艺复兴艺术衰微,巴洛克艺术兴起的转型时期,洛兰一方面保留了古典题材,同时革新了风景画,对光线的利用使他的画作显得明朗而不失优雅。洛兰的风景画在空间构图和用色上都很有特色。在构图上,他的作品往往中景和背景部分开阔,观者的视野不受阻碍,因而能产生一种“被邀请感”,被画中的风景所吸引,感到心旷神怡。在色彩上,洛兰充分利用明亮但柔和的光线使画面的色调温暖。他的画作明暗对比并不强烈,光线呈渐次变化,同样营造了柔和的色调。洛兰特别擅长刻画日出和日落的美景,而这两个时分往往是光影游戏最为细致最为活泼时刻。天空淡远,水波闪烁,树木形状朦胧,这一切特征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见的《阿喀斯和伽拉忒亚》呈现出来。而且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巴洛克艺术,洛兰喜爱展现古典情节,画作整体呈现宁静、高贵、古朴、悠远的氛围,给观者一种隔世之感和历史之感。因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洛兰的画象征了人类未被污染之前的纯净与美好状态,同时也寄予了作家对“理想社会/黄金时代”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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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夫罗金 |
《群魔》中斯塔夫罗金在自白中描述了这幅画:“我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梦,因为我从未做过这类梦。在德累斯顿,在美术陈列馆,有一副克劳德•洛兰的画,根据该馆收藏目录,似乎叫《阿齐斯和哈拉德娅》,我则一向把这画叫做‘黄金时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过去就看过这画,而现在,大约三天前,我又一次顺便看到了它。而我梦见的正是这画,不过不是作为一幅画,而是好像一件真实的往事。
这是希腊列岛的一角;碧波荡漾,岛屿星罗棋布,悬崖耸立,海滨繁花似锦,远处是一幅神奇的大海全景,夕阳西下,美丽而迷人——简直非语言所能表达。欧洲人认为这里是他们的摇篮,许多神话故事都渊源于此,这里是他们的人间乐园……这里生活过许多优秀的人!他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过着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绿荫下充满了他们快乐的歌声,他们把异常充沛的、无穷无尽的精力都投入到爱和纯朴的欢乐中。太阳把明媚的阳光洒遍岛屿和大海,为自己的优秀儿女感到高兴。奇妙的梦,崇高的想入非非!幻想,所有存在过的幻想中令人最难以置信的幻想,整个人类把自己的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它,为了它,牺牲了一切,为了它,先知们壮烈地牺牲在十字架上,没有它人们活着也觉得没有意思,甚至死了也毫无价值。这一切感觉,我仿佛在梦中都体会到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是那悬崖峭壁,那大海,那夕阳西下时的夕照——这一切,当我醒来,睁开眼睛(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热泪盈眶),似乎还能看到。这种我过去不曾体验过得幸福感,透过我的心房,甚至让我感到疼痛。已经完完全全是傍晚了;夕阳西下,把它那束明亮的斜晖,照进我拿小屋的窗户,穿过放在窗台上的盆花的绿荫,洒遍我的全身。我急忙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渴望重续旧梦,但是忽然在那明亮耀眼的光束中,我似乎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它渐渐变成了一个形体,蓦地,我清楚地看到一只很小的红蜘蛛。我马上想起它就在洋绣球的叶子上,那时候也是夕阳西下,一束斜晖照进了窗户。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胸膛,我欠起身子,在床上坐了起来……”
而《少年》中的韦尔西洛夫也几乎用一样的话语描述了这幅画:“我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梦,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做过那样的梦。在德累斯顿的美术博物馆里,有一张克洛德•洛兰的画,在目录单上叫做《阿喀斯和伽拉忒亚》,可是我总是把它叫做《黄金时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以前就见过这张画,而这时,大约三天以前,我路过美术博物馆又看到了那张画。我梦见的就是这张画,可是又不像是画,好像是真的一样。不过,我不知道我究竟梦见了什么,反正跟画里一模一样:那是希腊群岛的一角,而且时间好像也回到了三千年以前,柔和的蔚蓝色海浪啦,岛屿啦,峭壁啦,百花盛开的海岸啦,远处仙境般的景色啦,仿佛在向我召唤的落日啦——这些景色简直没法用言语表达。这使得欧洲人想起培育他们的摇篮,我一想到这儿,我的灵魂就充满了见到故乡般的热爱。这儿成了人间的天堂:神仙下凡,跟人类亲如一家……啊,这儿住着多么好的人!他们早起晚睡,幸福而纯朴。草地上和小树林里充满他们的歌声和欢畅的呼叫。他们把无穷无尽的力量倾注在爱情和纯洁的欢乐上。太阳向他们洒下温暖和亮光,为这些优秀的儿女兴高采烈……多么美妙的梦啊,然而这是人类最高的迷误!黄金时代是以往一切梦想中最靠不住的一个,可是人们为它献出自己的生命和全部力量,先知为它死去或遇害,人民缺了它不愿活着,甚至也不甘心死!所有这些感受我好象在梦中都领略到了。临到我醒来,睁开眼睛,那些峭壁啦,海洋啦,落日斜阳啦,好象都还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也真让泪水浸湿了。我记得我很高兴。一种我以前从未领略过的幸福感在我心里激荡,搅得我的心都疼了。这是对全人类的爱。那时候已经完全是傍晚。我的小房间窗台上放着花,一束斜阳照进窗户穿过花草洒在我身上。”
“黄金时代”的景色具有理想化的、乌托邦的色彩。在斯塔夫罗金和韦尔西洛夫的描绘中是温柔而和谐的。但这美好的景色却是落日余晖,笼罩在忧伤的气氛中,最终,两人都在“落日的光束”中转醒,一股悲哀袭上主人公的心头。对于韦尔西洛夫来说,这番美好的景象是欧洲衰落之前的“人间天堂”,但现在他明白“这当儿,我的朋友,我醒来的时候,我在梦中见到的欧洲文明社会头一天的落日,在我心目中真的立刻变成了欧洲文明社会最后一天的落日了!尤其是那时候好像可以听到欧洲上空响起了丧钟。……”“‘唯一的欧洲人’韦尔西洛夫——最高文化意识和‘各种观念的总调和’的承载者——不能接受现代欧洲的分裂、斗争、‘谩骂和推理’。因此,这种黄昏的犹豫更多地指向历史和社会秩序。”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时而会弥漫着某种“欧洲衰亡”的哀伤氛围。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作家意识里,尽管欧洲正在衰亡,但魅力犹存,欧洲的吸引力仍然牢牢地攫住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心灵。在民族意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很深刻地表现了俄罗斯文化的双重性:西方与俄罗斯根基之间的矛盾与张力——他的作品深深地扎根于此。因此,伊万对阿廖沙说道:“阿廖沙,我要离开这儿,我想去欧洲。不过,我知道我只是去凭吊坟墓,却是一些珍贵的坟墓——真是这样!那里长眠着一些可爱的人,矗立在他们坟头的每一块碑石都在叙述一个异常炽热的已逝生命,记载着他们对自己的伟业、自己的真理、与自己的斗争和对自己的学问的热烈信仰,我预先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亲吻这些碑石,在坟头哭泣——与此同时,我又深信不疑,这一切不过是一抷黄土,早已烟消云散……”
斯塔夫罗金关于“黄金时代”的梦醒于那一只树叶上红色的小蜘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蜘蛛往往象征着“阴森、蛮横、卑劣”的破坏者。在等待玛特寥莎自杀的过程中个,斯塔夫罗金就在那仔细地观察红蜘蛛,而这次他美好的梦境醒来后,看到的却依然是蜘蛛。斯塔夫罗金灵魂深处的卑劣性就像这只在枝叶上爬过的红蜘蛛,虽然看起来渺小,却一直不断折磨着他。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韦尔西洛夫和斯塔夫罗金,都梦到了人类的“黄金时代”,而这种纯真的图景最终像夕阳余晖般逝去,都触痛到了他们的心。好像不受控制般地,最终人性通过梦境的方式在他们灵魂深处展现出复萌的痕迹。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另一类人物——与“根基”结合的人物,《少年》中的马卡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玛的哥哥——也曾看到过美丽而宁静的自然景色。这里没有黄昏,而是永远的黎明,新一天的清晨象征着复活,“是大地和一切被造物发生根本的神性变化的象征之原型。……而在斯塔夫罗金和韦尔西洛夫的梦中则是美丽的自然景象——只有自然的力量,大海和太阳,人们全部处于落日的余晖之中,在这些太阳之子的无辜的欢乐中掺入了某种忧伤,对安宁平静的、不断进行的生命和安息产生的忧伤……” 而需要注意的是短篇《一个荒唐人的梦》里也同样描写了洛兰画中类似的“黄金时代”图景,但这种图景似乎结合了斯塔夫罗金/韦尔西洛夫和马卡尔/佐西玛哥哥双方所看到的图景的象征含义。这里既没有日出,也没有黄昏,而是大自然中美好的白昼:“温柔、碧绿的大海轻轻地拍打着堤岸,以毫不掩饰的、几乎是有意识的爱恋亲吻着海岸。树木参天,娟秀葱茏,片片绿叶轻柔、亲昵地沙沙响,我感觉它们像是在述说情话迎接我的到来。茂密的野草开满鲜花,馨香四溢。一群群的鸟儿在天空中飞过,毫不畏惧地落在我的肩上、手上,抖动着可爱的小翅膀,喜滋滋地拍打我。” 与地下室人一样,做梦前的主人公深受过多意识的折磨,导向了无止境的自我反省、孤独与隔离、无行动力,甚至试图自杀。他被街头向他寻求帮助的幼小姑娘在其内心所引起的那种同情之感所拯救,证明了他的心灵深处依然有着活力。回应于此,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拜访了一个异星球,在那里开始了精神的觉醒与灵魂的复活,从虚无走向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荒唐人的梦中所描绘的乌托邦式的社会可以说是“黄金时代”的传承,是“每个人都是他人仆人”的理想社会,但是这一理想社会并不是指向未来或者另一个世界,而是指向此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道成肉身的圣经理想的执着是知名的——这指示了世俗与神圣的和解。跟随《一个荒唐人的梦》的理念逻辑,他强调这个梦的理想社会存在在地球上,尽管是‘另一个地球’。这既是又不是地球人所熟悉的地球,因为这是同一个地球,但只向主人公展示了其精神荣耀……‘地球上的天堂。它存在于当下,这个世界被完美地创造。’类似的呈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中散居各处,虚构作品和非虚构作品都有。它们展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念,即理想的社会无须重新创造,它已经存在,人类的整个困难在于他不相信它。” 也就是说,发现这种此在的理想社会需要一种奇迹般的启示。我们可以看到,荒唐人梦前经历虚无主义与自杀倾向,而梦醒后的重拾信仰,斯塔夫罗金/韦尔西洛夫在洛兰的画中感受到的“黄金时代”的逝去的忧伤怅惘,经历了信仰考验的熔炉之后,将在马卡尔和佐西玛长老的哥哥马克尔所看到的“永恒的黎明”中复活并延续,而这一过程需要“信仰的跳跃(a leap of fa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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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最狠毒天蝎男这个称呼太逗了哈哈.《群魔》目前看了三分之二,觉得这部长篇读起来好幽默啊.尤其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个人.文末的图是斯塔夫罗金和小女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