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非僧非俗”的一面缘（高野山游记1）

太多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去日本，原因当然比较复杂。不过，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对于生存环境的希望是——“不需要和人说话，就能很好的生活下去”。我自己是靠说话谋稻粱的，心里也明白，这种想法简直痴人说梦。但对于一个旅人来讲，日本无疑是一个可以让人尝试一下这种“梦想”的地方。

话虽如此，在旅行中一直回避跟人交流的我，几次日本之行中印象最深的情景，却总与人脱不开干系。

带给我太多感触的高野山，完全不知从何提笔，那就从人开始写吧。写一写那座山上，我遇到的那些“非僧非俗”的“高人”吧。

1

住在众多僧侣修行的寺里，注意到他这样的一个修行人却一点儿都不困难。

瘦，身材长长的，在日本人中算是个高个子。只一扫，眼睛便会立刻聚焦在他头上：顶着脏辫，胡乱地抓一抓梳成一把，上面有些五颜六色的发饰，不知是不是被多次染烫的原因，发质显得很毛躁。办完入住手续，在走廊和他擦身而过的初见，心里未免还是开启了吐槽模式。

第二次见是当晚，晚饭用毕，他来客房收拾餐具外加整理床铺。日式的床铺说铺起来倒也容易，不过是给床垫罩上床单，再把被子像扎浴帽一样四角套上被单，最后再附上一层毛毯。不同于来送晚餐的小师父，马马虎虎得甚至把茶水淋在了地毯上，他手脚相当麻利。大概要很努力，眼睛才能跟上他的操作，我的餐后茶还没来得及送进口，床铺已经铺好（可以在一切强迫症眼里过关），他已经站在门外道了一声“打扰了”便离开了。看人手脚伶俐、办事靠谱是有福的，始终这样认为。更难得的是，他看着你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抹浅笑。那张瘦削的脸上的笑容，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少年漫画里男主不起眼的好基友，常常露出来的和善的笑容吧。

高野山三日，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临走的那天，是他来送晚饭，在摆餐具的时候，他好像拉家常一样的问我，“高野山怎么样啊？”

“超棒的！我好爱这里啊！”

“这样吗？啊，那太好了。”

“我想下次再来的话，应该会想和朋友一起来。”大概是一份心情无从分享，高野山第三日的晚上已经开始思念基友们了。

他忽然抬起头来正坐，有些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来高野山的话，一个人最好哦！你知道的，生活中好像有很多事，人们来到高野山，来见弘法大师，这里其实最适合一个人，试着去想清楚。”

“我明白。”

他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整理好餐桌，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隔天退房离开时，他在玄关的廊下坐着，捧着一本厚厚的经典，面对着庭院和远方的杉林，聚精会神地读着。庭内白雪未化，四周没有任何声响，他一袭素衣，坐在廊下的那个场景，甚至让人觉得行走也是一种打扰。

大概不需要去脑补这样一个人的过往，也不需要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

这座山里，大家好像都独来独往，却又好像被一个线索牵引着。那个线索，让人能够去直面内心的挂碍，换得一份精神上的自在吧。

2

到达大师教会准备抄经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倒也还不太饿。其实借住的寺院就可以提供写经的工具，但是始终觉得客室不太适合，所以选择了提供很多佛事体验的大师教会。听起来这个名字总让人有些“不审”的感觉，实际上就像走进了一个简朴却五脏俱全的活动中心，大厅宽敞，也没有什么佛像崇拜，灯光柔和，让人心生亲近。

她就在入口的接待处。她的穿着让我一下就想到了《情书》里藤井树那身图书馆员的装扮，发型也像，是一位透着亲切的中年日本女性。

在高野山晃了一上午，我已经放弃让大脑用日语思考了。抱歉地说想用英语交流，她露出了很慈祥的微笑，便开始很柔和地用英语。她的英语不赖，虽然难免带着一点儿日语的调调，不过很好懂，这在这个年龄的日本人里实在是太少见了，不禁让人暗暗称赞。

许是中午也没有来访者，她干脆放下了接待处的工作，带着我到咨询处，替我和咨询处的工作人员交流，拿到抄经纸，引我去抄经室。抄经室里已经有一个人了，她小心翼翼地退出来，向我道抱歉，在抄经室外轻声解释如何完成整个过程。之后，进了和室，她教我如何用香粉净手，如何向抄经室前端的空海大师像致礼，然后又非常细心地在笔盒里面挑选一支出水流畅的水笔，交到我手上。整个过程，优雅、和蔼，她本人透着一股奇妙的亲和力，让你不自觉地就安心下来。

抄完之后，我见她在接待处似乎在忙，便独自到咨询处完成了写经奉纳的事宜（注：稍微说两句，如果只是抄写经文自己拿走的话，需要100日元，大概人民币6元；如果要送到奥之院供奉，则是1000日元，还会有个奉纳证明；这个奉纳证明积攒的数量多了，还会有一些纪念品：大概是这样的操作）。

出门的时候，她主动来问，刚才的写经是不是都已经办好了。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她脸上很是喜悦的样子。已经一点半了，肚子也不免咕咕直叫。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她附近有没有吃饭的地方。她立刻拿出了一份高野山的中文版介绍资料，摊开地图那一页，帮我圈离这里近的餐厅的位置。

她又问我，下午的计划是什么，是不是去过坛上伽蓝这些地方。我和她说，我来之前听说坛上伽蓝在“节分”这日（立春的前一天）会有个祭祀典礼，应该会在那天去。她就很兴奋地开始为我解释节分的习俗，又向我询问在中国有没有相似的活动。我说倒是没有 ，不过我们在立春那日会有哦。和她一比，我的英语立刻相形见绌，想描述个吃春饼，结果变成了吃“Chinese spring pancake”（好孩子别学啊）。她很认真地听，不时点头，让我尴尬稍解。

终于，是到了分开的时刻。出门的瞬间，她忽然用中文很吃力地在我身后说，“很高兴认识你！”

好难描述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心里依然暖暖的。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啊！”

3

走过长长的上坡道，就是“女人堂”，这将是我在高野山的最后一个景点。

女人堂，小小一间。以前高野山是圣域，禁止女人进入。在进山的最后关口，便会设置女人堂。善女人们便在这小小的一间堂里表达对于大日如来的敬意。曾经的七座女人堂现在只剩下这一座，虽然这天步行步数已经接近两万，但大概是作为女性的执念，我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坡道，喘着气站在了女人堂前。

实在是一间太小太小的屋子了，一眼可以尽收眼底。东首是小小的事务室，里面坐着一位朱印师父。第四次来日本，才稍稍对如何致礼有了点儿基本的认识。合掌致意，想在佛前点上一支蜡烛。蜡烛就放在佛前的一个小盒子里，自取，投入一枚50的硬币即可。我的钱包最小的面值是100，虽然不太情愿和人说话，还是走过去和朱印师父兑钱币。

“那个……不好意思……蜡烛……我只有100的硬币。”

“啊，让我看看。”一点没有不耐烦，他微笑着说，“给你两枚50的可以不？”

“麻烦啦~”

点上蜡烛之后，再次致礼，感慨千年的人世更迭。回到事务室，把朱印帐交给朱印师父。

“拜托了！”

“好的好的。啊，这是在金刚峰寺买的吧，这个花纹是‘桔梗花’，这一款卖的特别好呢！”他始终笑着，翻着册子，打开第一页，朗声说，“啊，第一页果然都是金刚峰寺的朱印呢，我在金刚峰寺工作，这个朱印是谁写的我都看得出来呢！”语气中有一丝小骄傲。

“……这样啊，好厉害！”（这个以及之后的“……”都表示我脑内搞清楚他说的是什么用了几秒钟。）

“我就在接下来的这页写可以吗？”虽然所有朱印师父都会问这句话，但他的语气显得格外亲切。

“……可以的。”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合上朱印帐递给我后，他问。

“……我是中国人。”他一愣，还没等我再说什么，他突然一脸愧疚，好像在为刚才的自说自话感到歉意，说，“啊，抱歉抱歉，之前都……啊啊啊太不好意思了。”然后，看得出，他非常努力在检索脑内的英语。

“……啊啊没关系，其实我都听懂的，之前的话我都听懂了。对于我来说，听还是容易一点的，但是说话实在是，啊好难。真的，我刚才都听懂了，就是反应起来会慢很多。”

说以上这一段，他一直很耐心地一边点头一边听，然后感慨，“你日语很好啊，语气好像，真的听不出来啊，很厉害！”

到我离开，他就一直很鼓励的样子，说我日语说得很好。

“多谢多谢~再见！”我没有用表示永别的sayonara，而是说了表示还会再见的jiane。

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个半吊子，超级半吊子。二语者对话的对象是母语者，母语者天生的外挂其实能忽略二语者所有的错误，基本等同于属于在盲区里只要找到几块拼图就能还原全貌的能力。这个爽朗的日本大叔当然不至于让我对自己的日语失去正常的判断。但是在这样一个人迹寥寥的景点，这样一个开朗温柔的日本大叔还是意外之喜。

好像，在冬日的冷风中，喝了一碗暖暖的奶油浓汤。

离开高野山时，不到早上9点，群山依然沉睡。

拖着箱子，走得很慢，我舍不得这里。

高野山上的店铺有些已经开了。此行没有买什么纪念品，看到一间很昭和风的点心铺，就想进门看看。箱子有些重，拖着上了路肩，准备打开门再拎进去时，店里的阿姨已经小跑过来帮我拉开了门。

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她很耐心地向我解释店里的招牌，并且戴上一次性手套为我拿试吃的点心。店里的招牌有两种，一种是红豆馅的，一种是佛手柑（我觉得更像是和歌山的柚子，不过我确实不知道怎么翻译）。吃到红豆馅的时候还是难免皱眉头，太甜了；倒是佛手柑的深得我心，也甜，但是甜味里透着一股隐隐的酸味，更难得的是一丝苦涩，在日本的点心界真是一股清流。决定买佛手柑，她又很耐心地为我挑选包装。又选了一盒果酱。果酱上面没有生产日期，她又特别去拿了一张卡片，告诉我保质期时效。

买好纪念品，她说，“我们这里还有茶席，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再走？”

“我要赶火车，来不及。我来这里第四天了，这里实在是太美好了。”

她眼睛一亮，灿烂地对我笑着，“那我就等着下次再在这里见你咯，等你来喝茶。”

目光里带着一种坚定，一种十拿九稳。转述给基友的时候，听起来真的好像商业套路。但是只有我知道，那一刻，她的坚定绝不是一种套路，也不是对我的信任。她坚信高野山的魅力，身在其中让俗世之人臣服而无法割舍的魔力。

写在最后

想和我的子们说，“看，这就是一篇典型的流水账”。

大概也是迟迟不动笔的原因，我没有能力去诠释这个地方的美好。就像那个小师父说的，高野山适合一个人来体验。

“非僧非俗”的人们，一面之缘，带来的震撼怕不是置身其中不能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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