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天才对自己的终极厌憎

作为“英语之中最伟大的声音”的拥有者，理查德伯顿的声音并非是完全的天赋。他本来是一个唱诗班的男童，男孩唱女高音的歌唱大奖赛冠军，他本来可以走上唱歌剧的道路的，可他后来闻名于世的却是他圆润悦耳的男中音，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五岁时，他还姓詹金斯的时候，遇到了第一位导师，他后来的养父菲利普。菲利普每天把他叫到山顶去做声音训练，除了纠正他严重的威尔士口音，还培训他的发声，为他未来做一名戏剧演员而不是歌唱家做最基础的准备。

他后来说，因为害怕在屋子里大喊大叫被邻居当成精神病，他只能在威尔士的山顶，在空无一人的情况下，对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大声尖叫。

按理说这对一个孩子尚未发育成熟的声带的损害是极大的。

然而他继续说，他渐渐掌握了办法。当尖叫到一定程度后，会破音，声音受损。他会停下来，过一会儿继续尖叫，用某种方式修复它，直到它不会再受损。

于是，当伯顿出现在我所能看到的所有电影和戏剧视频里，他哪怕是最大极限的咆哮怒吼，也决然不会有任何破音的迹象出现。

他的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以至于他在平静的状态下突然吼叫起来，会有大地惊雷的效果，令我心惊胆战。

伯顿在他的大半生里，都陷于深深的自我厌憎之中。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满意，对于自己的天赋不屑一顾，对于那些说上帝恩赐他伟大天赋他却挥霍在了烂片里的陈词滥调嗤之以鼻。

如何理解一名天才的内心世界？尤其是他这种起步阶段就大放异彩，一辈子都被众星捧月的人，为什么会讨厌自己的天赋？ 我猜想，应该是出于一种成名太快而带来的茫然。

他天赋非凡，不需要如何努力就能达到别人达不到的层次。他用它轻而易举地换来了一个贫苦孩子曾经梦寐以求的名利，这让他在狂欢的宿醉之后捂着疼痛的脑袋醒来时，陷入了空虚、寂寞、乏味、麻木、沉闷之中，让他根本无法应对。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无论走到哪里，我的屁股后面都会有一把椅子随时塞过来；只要抽出一根烟，就会有八十四个人争先恐后地跳起来为我点火，然后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我究竟有多棒。然而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像不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段著名的镜头？

一个颠倒众生的女人行走在这个其实并不容她的污浊尘世。当她坐下来抽出一支烟时，一瞬间伸过来七八只为她点烟的，讨好她的手，都是贪婪恋慕，献媚于她的男人。

伯顿其实和这位女主角一样，是一个时代的诱惑者和万人迷。很多人被他迷倒，而不是单纯趋炎附势的献媚，但他始终不信。

作为一名最有才华的演员，他决不自律，更不谨慎。他冲动、热情、放纵、漫无目的缺乏计划、富有冒险精神和暴躁的攻击性、缺乏耐性，这让他天生具有超乎常人的情感和直觉，是个极度感性的人。

他的这些特质，更容易让他的故事生动丰富，他将他平日里观察到的言行举止之类的东西很有技巧地放进他的表演里。

他可以用他的眼睛讲故事，用他的声音讲故事，用他的肢体语言甚至是最细微的表情讲故事。

他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达到最佳的演出效果。这在他刚刚出道，凭借处女作在英国电影届一夜成名的时候就被影评人们证实了。他在朗诵、演讲、表演、模仿，甚至是日常的讲故事里，都处于佼佼者的地位。

然而他的烂片很多，在烂片里的表演也同样是乏味的，甚至是糟糕的，这让他备受批判。作为一名天赋绝佳的表演大师，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糟糕的表演呢？

其实是出于对自己常常接烂片的堕落行为的一种报复，他在蓄意破坏自己的表演。或者因为不耐烦和厌倦，而完全不走心。

《柏林谍影》的导演在70年代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不喜欢伯顿这种人。

“天赋只是生来就有，不需要靠自己努力获取的，没有什么值得人尊重的地方。他过于炫耀自己的财富和女人，高调的生活方式，把他的天赋泡在酒精里，任由它被腐蚀掉。”

其实上帝待他慷慨，给他这么好的才华，这么好的头脑，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皮囊。不过他很不屑自己的天赋，可能因为太多人对他期望过高，他达不到，这些人又对他百般批判，让天赋成了他的沉重枷锁，于是他厌憎它。

他说他能够出人头地，靠的是读书，他只承认嗓音是上帝给他的礼物。

他在日记里写，据他观察，和他地位差不多的很多演员，都是没什么天赋，资质普通的，然而这些人还是和他一样红，为什么？也许是一种邪恶的运气。

他说很幸运，一路走来都很顺。既然他认为是运气决定一切，那么这累赘的，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天赋就显得很可恶了，让人们平添了指责他堕落的借口。

一直以来，伯顿对自己唯一满意的就只有声音了。然而到了最后，他甚至开始蓄意破坏自己的声音。

在1984年，他说他抽烟太多了，但这样会让他的声音更特别。拍摄《1984》时，他用很轻微的声音念台词，导演很不解，他回答说，“二十年来我一直拥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声音，我现在只想拍一部没有它的电影”。

作为被夸了几十年声音的人，他想试一下不用他的声音优势，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早在一年前，他排练《私人生活》时，和他合作的演员就说，“他身上的体重都消失了。他的声音虽然没有变化，但没有以前那样强壮有力了，他一直以来都是很爷们的人。”

他在晚年接受采访时，用很平静的语调说：“我讨厌我的声音，讨厌我的长相，讨厌我的身体，讨厌我的头发，讨厌我的一切——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自己。”

到了这一步，连自己的声音都讨厌了呢。

尽管为了驱逐这种因空虚无聊而生出的厌倦情绪，他曾经把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得很满。除了即将拍摄《野鹅敢死队2》和《平静的美国人》，他还准备重回舞台演《理查三世》。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突然有一天发现，他甚至连他一直以来都爱着的这个世界都讨厌起来了。于是在第二天，他干干脆脆地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毫不留恋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