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

要是有勇气，她都死了一万遍了。

上一次，她也逃婚了。

那次“结婚”不像这次这么有仪式感。对方只是按她平日的喜好买了花，买了透明的玻璃灯罩和带香味的蜡烛，纯白色的圆形大气球，还有香槟酒和一个大蛋糕。当然了，还有一对戒指。她喜欢看那些老电影，喜欢奥黛丽赫本，也喜欢六爪镶钻的蒂凡尼戒指。她们俩都不是很聪明或者能力很强的人，对方比她好了那么一点点，略微存下了些积蓄。但是两个人都才工作了两三年，她俩的事，又不可能向家里提起，自然比不上别人的排场气派。对方不愿意委屈她，还是尽力为她花心思了，在帝爵珠宝店挑了一对挺好看的戒指，觉得她应该会满意。

对方应该是想在她们在一起五年的纪念日和她“求婚”，顺便“结婚”。况且，她们也不可能真正结婚。

她是爱对方的，一定是这样。五年，她从未为了别的谁这样专心过，还是在这最难熬的五年。可是看到戒指，她还是害怕了。像那些老电影一样，她周五下班叠衣服的时候看到了藏在衣柜角落里的盒子，好奇地伸手打开——里头的东西好闪啊，但就闪了那么一下，马上就灭了。她也跟着灭了，坐在地毯上，脑子里越来越乱：自己不是应该很高兴吗？做不到喜极而泣，至少也应该发自己内心的笑起来，可是胃开始有不适的感觉，心越来越慌。

她没想到自己会慌到逃跑。她以为，面对五年的感情，也没有过什么矛盾，换了谁都会说“我愿意”。直到这一刻真的来了，她才发现自己没准备好。跟性别没关系——和对方在一起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她是没有准备好被绑住。上高中的时候她看《围城》，觉得婚姻好可怕，那么多条规矩理论，就是为把两个独立的个体捆绑着，捆到老了、死了，才能结束。她一直恐惧被绑着，不论被谁。按理说，她不应该怕，毕竟她的家庭挺幸福的，也没什么来自原生家庭的阴影。

她花了两个小时收拾东西：散在化妆台上的口红、卫生间的瓶瓶罐罐、胡乱塞在衣柜里的衣服……等她提着箱子跑进电梯里，觉得好多东西都忘了带：上次随手丢在茶几底下的两颗最喜欢的耳环、没来得及开封的钙奶饼干、一套在阳台晾着还没干的内衣……没法回头了，再跑回去，说不定就被绑在里面了，这些东西再买新的吧。

她匆忙买了动车票逃到临市去了。路上，对方给她打了数不清的电话。

她本以为和对方分开一定只会因为死亡，还以为如果活着分开她会痛断肝肠。她去医院看了，她的肝肠还好着，没断。就是头发掉了一把，魂丢了一半。

她胆小，没试过死。想倒是想过，不过念及父母，又会赶紧断了念头。那两年，她特别害怕听到任何关于死亡的报道。是害怕发现那个人死了，还是害怕万一那个人死了她要背负的愧疚，她也说不清。

好像一眨眼就快三十了。她决定试着把自己绑起来。反正周围人全都这样说，而且很多朋友、同学都绑了，好像还不错，也没她担心的那么糟。

也算“幸运”，还有人愿意和她绑。现在社交网络这么发达，随便研究研究，都能发现她过往的那点事。好在这个人不介意，只说是那时候她还年轻，还在犯傻。

这次结婚，有婚纱照，有订婚派对，有计划好的蜜月旅行，还有她都快忘记的蒂凡尼六爪钻戒。

离婚礼日期还有三天的晚上，她躺在床上失眠了。很久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了。她一直没怎么想起过那个人，好像自从她跑出去的那天，那段日子就从她心里沉下去了，每次想起，都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她有点害怕：是不是那个人死了，今晚来找她复仇，她才会突然被这种要了命的悲伤和愧疚腐蚀。想到这她又笑了，要是那个人知道自己说她死了，一定又要轻轻打自己的嘴巴了。这样想着，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漫透了枕头。原来眼泪可以流出来这么多啊。

第二天她坐车去了以前和那个人住过的小区。她当然不敢进去，只是脑袋空荡荡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在附近的小公园坐了半上午，又在以前常去的面馆吃了一晚豌豆面，就又坐车回去了。

回到家里，来祝福她的朋友从沙发上起来迎她，笑着打趣：“我还以为准新娘逃婚了呢！”

于是那天半夜里，她真的又逃了。她买了很多车票。因为跟单位请了假，没人会在最近找她。她给父母发了条简单的短信，大意是自己仔细想了想，觉得婚姻大事不能太匆忙，想再等等。她父母都是开明的人，这样说估计也会理解女儿。

这一路，她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孤魂野鬼。以前的事，全都从心里翻江倒海一样冲出来。她突然好想找到那个人，跟她道歉，甚至以死谢罪。

她觉得自己好自私，耽误了那个人，又耽误了这个愿意和她绑的人。

她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个人，只知道必须找到她，不然心里的结永远解不开。

她一直不习惯在火车上睡觉，于是坐在窗边，看着黑漆漆的原野，偶尔有灯略过，让她以为是找到了岸，又转瞬即逝，还要继续漂泊。

半梦半醒之中，她记起好像听谁说过，那个人出国了；又好像听谁说过，那个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