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刺激我写作的力量
作者简介: 冯骥才,浙江宁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其文学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已出版各种作品(集)五十余种,其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等均获全国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等十余种文字,出版各种译本三十余种。
本文节选自冯骥才《激流中》
1979年11月第四次文代会开过,我扛着热烘烘的一团梦想返回天津,准备大干一场。心中想写和要写的东西很像如今春运时车站里的人群——紧紧地挤成一团。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内潜藏着一种危险,很可怕的危险。记得当时我对人文社的一位责编说,我有一种要爆发的感觉,我信心满满,洋洋自得,好像我要创造一个文学奇迹,记得当时我还不知轻重地写过一篇随笔《闯出一个新天地》,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要出大问题了。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1979年整整一年,我都陷在一种冲动中,片刻不得安宁,不得喘息。半夜冲动起来披衣伏案挥笔是常有的事。这一年我写的东西太多太多。中篇就有三部:《铺花的歧路》《啊!》《斗寒图》,都是从心里掏出的“伤痕文学”。还有许多短篇和散文随笔。往往在一部作品写作的高潮中,会突然冒出一个更强烈的故事和人物,恨不得把正在写的东西放下,先写这个更新更有冲击力的小说。
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感觉自己整天是在跳动着。我那时烟抽得很凶。因为有了稿费,可以换一些好牌子的烟来抽,把“战斗”换成“恒大”。不知是因为好烟抽得过瘾,还是烟有助于思维,我的烟抽得愈来愈多。烟使我更兴奋更有灵感,还是更理性与更清晰?于是我小小的书桌上天天堆满大量的手稿、信件和堆满烟蒂的小碟小碗。有时来不及把烟蒂放进小碗,就带着火按灭在书桌的侧面。烟头落了一地。这是一种带点野蛮意味的疯狂的写作。
刺激我写作的另一种力量来自读者的来信。那时一部作品发表激起的反响,对于今天的作家是不可思议的。来自天南海北的信件真如雪片一般扑面而来。在没有电话的时代,读者迫不及待想要与你说话时只有靠写信。那个时代的读者可不是盲目的粉丝,他们都是被你的作品深深打动了,心里有话渴望对你说,要与你共同思考的陌生人。
每天读者的来信塞满了我的信箱,我不得不动手用木板自制一个更大的信箱,挂在院中的墙上。每当打开信箱时,读者来信会像灌满的水一泄而出,弄不好掉了一地。我每次开信箱时要用一个敞口的提篮接着。

那是一个纯粹的时代,所有的信件都是纯粹的。信件包裹着真实的情感与真切的思考。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使用各式各样的信封:有的人很穷,信封是用纸自己糊的;有的读者不知道我的地址,信封上只写“天津作家冯骥才”,甚至“天津市《×××》(我的某篇小说的篇名)作者冯骥才”。这使我想起契诃夫的小说《万卡》,九岁的万卡第一次给他乡下的爷爷写信时,不知道自己家的地址,在信封上只写了“乡下的爷爷收”。还好,由于我的信太多,邮局里的人熟悉我,只要上边有我的名字,我都能收到。
这些信有的来自遥远的村镇,再远的来自边疆,大多地名我从来没听说过。信里边的内容全是掏心窝的话,全是被我感动、反过来又深深感动我的话。他们向你倾诉衷肠,倒苦水,把心中种种无法摆脱的困扰告诉你,把你当作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甚至不怕把自己的隐私乃至悔恨告诉你;还有的人把厚厚一沓请求平反的材料认认真真寄给你,他们把你当作“青天大老爷”。碰到这种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样,我才知道当时大地上有那么广阔无边的苦难与冤屈。那部《铺花的歧路》招致那么多老红卫兵写信给我,叫我知道时代强加给他们的苦恼有多么深刻。尤以一种来信给我的印象至今不灭。这种信打开时会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原来这些读者写信时,一边写一边流着泪,泪滴纸上,模糊了字迹。我原先不知道眼泪也有一点点黏性。带泪的信折起来,放在信封里,邮寄过程中一挤压,信纸会轻微地黏在一起,打开信时便发出沙沙声。
这极轻微的声音却强烈地打动我的心。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写作,竟与这么广泛的未曾谋面的人心灵相通。文学的意义就这样叫我感悟到了。
1979 年我写过一篇文章:《作家的社会职责》。我认为作家的社会职责是“回答时代向我们重新提出的问题”,作家的写作“是在惨痛的历史教训中开始的,姗姗而来的新生活还有许多理想乃至幻想的成分。”在这样的时代,“作家必须探索真理,勇于回答迫切的社会问题,代言于人民。”
我在这篇文章中专有一节“作家应是人民的代言人” 。这是那一代作家最具社会担当与思想勇气的一句话。
这样一来,不但让我自觉地把自己钉在“时代责任”的十字架上,也把身上的压力自我“坐实”。我常说“我们是责任的一代”,就是缘自这个时代。它是特殊时代打在我们这一代骨头上的烙印,一辈子抹不去,不管背负它有多沉重,不管平时看得见或看不见,到了关键时候它就会自动“发作”。
本文选自冯骥才先生最新散文集《激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