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l。不离不合。1。

文| 苍井暖
我是故意的,在回去的路上,我走在马路一侧的石板路上,衣明子则像走钢丝一样走在高出的石台上,石台的宽度还没我的一只脚宽,我从来不会提醒她这样危险,我故意的,我故意不提醒,也故意地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有那么老吗?每个人都当我是你妈。”
衣明子玩得挺开心,她提出要去公园的,然后我坐在那里玩手机,她一个人到处玩,把粉色的小水壶扔在我旁边,一个胖大叔看到了,和我说,“你孩子的啊?”
“我不是他妈。”我只想这么回答,衣明子听到了,跑过来拿走水壶,她遇到花猫,看似没有主人,但却丝毫不怕人,反而和她很亲昵。
我不太喜欢看到衣明子高兴的样子,哪怕假装的,虽然普遍认为小孩子不会假装,可我从来不会将小孩和成人区分开来。我的这些观念曾经吓跑了一任男友,他俗不可耐还用话少掩盖内心的无知和迂腐,我大概只喜欢那副皮囊,和在我面前假装出来的“像个男人”的那一面吧。
衣明子开始“安慰”我,不算讨好,但她对我的话一定会有所回应,“我们老师问我‘你小姨是不是刚毕业’,小姨,你不老。”
这样的话一点都安慰不到我,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特别难于安慰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文字和语言让我欣然接受,我自己更不行,如果别人认为我不够亲切,那怪不了我,毕竟我对自己也不亲切。
我继续责怪衣明子,“以后少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你是我孩子呢。”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想法,我是说,我完全不介意别人的眼光,更不介意别人认为我已婚生育或是未婚有子。我只是为了让衣明子知道,我带她出来不是心甘情愿的。
到家后没一会儿天就彻底黑下来,衣明子自己洗脸洗脚,内衣裤袜子也自己洗,收拾妥当就在自己的房里和芭比娃娃玩,她不缠人,或者只是不缠我。
追的一部日剧正好更新,看着竟然想笑。明明并非喜剧。讲女人成为母亲的心路历程,男孩幼年被绑架,又巧合被一个独身女人收养,那个女人之前被男人抛弃又意外流产,孩子找回生母,两位母亲见面,养母竟然说:有了这个男孩,再也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不生孩子,反倒因此减轻了压力。生母则怒斥了养母,后者之所以养育男孩不过为了自己,而生母却度日如年只盼着孩子活着就好。日剧避重就轻,不会讽刺那些多嘴的人,反倒主人公们因为别人的言语纠结挣扎。
我笑,是真的无法感同身受,如果可以的话,我巴不得把衣明子送给她,满足她这份心理需求。国情不同,或者,我和她不同。
不需要照顾衣明子,但要照顾衣敏,盯着她把药吃足,半粒也不能少。药里有安定类的,吃了她就会睡着。
早上衣明子和我一起早起,从不赖床。我总觉得,任何孩子由我带,都会乖,因为在我这没得商量,和衣明子第一次见面,我就浑身上下写满了说明书,她应该也感受得到,我不会娇惯她,甚至不会配合她,只能她配合我。在这个家里,年纪小不是她的优势,她不是最重要的。
她再长大一点,可以独自上学,就可以晚些起床。但她很喜欢坐校车,衣明子自觉自己是这辆车的主人,她有固定的座位,其他人都要比她晚上车,而且她的小姨是这辆车的司机,对于小孩来说,校车司机是个有些趣味的工作。
早上的接送工作完成,步行回家,盯着衣敏吃药,早晚一次,先吃早饭再吃药。接下来的时间我可以自由安排,临近放学的时候再回到学校就可以了。这是我选择这个工作的理由。
衣敏偶尔会道歉,“对不起……”
如果她好起来,我就不用照顾她和衣明子了;如果她好起来,这个家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如果她好起来……这是她的想法,抑郁使她自责,或者自责使她抑郁。
“你不用想着好起来,”我在她第一次说对不起的时候,就这样说了,“更不用为了我好起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最好也不要想着为了明子。”
我照顾她们是有报酬的。
如果是为了衣明子而好起来的话,不用等到现在。衣明子早就适应了自己有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母亲。心理疾病和所有的疾病都是一样的,病了就是病了,连病人自己都认为是自己的错才得病了,实在是社会的问题。
自由的时间,我都用来浪费。在一些上进人士眼里绝对算作浪费,玩游戏,购物或是发呆。时间在我的生活里慢下来,事实上时间一点没有变慢,只是我感觉变慢了而已。
衣敏也为这一点道歉,她认为如果我不回到这里,我可以不用这么“不上进”。她的病情让她极易受到他人情绪的影响,她敏感得草木皆兵,我又懒得解释。也许这也是我故意的,不去纠正,不去免除她对我的抱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从来没有想要她好过些,而对她做过什么。
我了解她,也理解她。可我只想做个旁观者。尽可能地做个旁观者。虽然事实上,在任何人眼里,我都不会是个旁观者。
我和衣富荣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带衣敏去治疗,我不会期待衣敏好起来,我不会像她一样,千方百计地想法设法让衣敏病愈。即便这样,她也同意了让我照顾衣敏和衣明子。她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除了我。
我不知道衣敏能不能理解,我对她没有任何期待这件事。这也意味着,我希望她能了解到,我不希望她对我有任何期待。
人在相当脆弱的状态下,还能自责。衣敏真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明明已经弱到极限,仍不肯示弱。
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怕给别人添麻烦。我们都是不会求助的人。我一直以为她不会是这样,毕竟我的成长环境,比起她的,实在差太多了,我即便求助也不会有人理会的,甚至我的求助会为我带来更大的麻烦。可她为什么不会求助呢?
衣明子会求助,刚开始我觉得很惊喜,甚至有些赞许,但很快地,我就开始嫉妒,应该是嫉妒,她为什么会求助呢?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母亲,面对这样的我。
“小姨,我不会削铅笔。”
“小姨,我不会剥虾。”
“学会。”后来我说,然后我也不再帮忙了。我认识的同龄人中,有不会剥虾的,男的,语气得意地,“我妈都给我剥好了。”喜欢他的女人也心甘情愿承继为他剥虾的任务。真讨厌啊。得意什么呀。一见到他,我就会想起这一点,然后心里忍不住讨厌这个人。可惜的是,我没法表现得让他察觉到我对他的这份讨厌。
有人认为娇惯才是爱。爱的行为并没有限定。在一个人不能完成某些行为的限制下提供帮助是爱,那当一个人有足够能力完成这项行为呢,爱原来也是可以造假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了什么,一个人让另一个人把一些行为当做爱。
不是嫉妒。对那个不会剥虾的男人,不是嫉妒。嫉妒会促使人去做出低劣的言行。我只是心里讨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对衣明子,是嫉妒。嫉妒向我求助的她,嫉妒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家人,她竟然没有草木皆兵。
不像我小时候,只会乖巧。衣富荣和辛程业离婚的时候,衣敏护在衣富荣身前,也不知道护着什么,像看着仇人一样看着辛程业,说,“我跟我妈。”
“辛佳跟我。”辛程业说。我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小声地嘀咕:“我也想跟妈。”
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理会。到最后,我只能怪自己声音不够大。可声音够大就有用吗?
“领导,我家里情况特殊,去不了。”我声音够大了,单位工会活动。
工会主席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总是这样,我长得有问题吗,是那种让人容易忽略的脸吗,好搞定,或者不用搞定的那类长相吗。
直到会议结束,工会主席也没做回应。
出了会议室,于颖凑过来,“你也不想相亲啊?”
和她说话不费力气,也不用回应,反正她会一股脑地说出来,“和部队的,团体相亲,我同学他们单位也搞了。”
她压低声音,“你怎么老和领导对着干啊,你会后找她,会上你怼她,她还不得记你一笔。”
“我没和她对着干。”第一时间就表态,是对双方最好的拒绝。说明我不觊觎对方的任何好处,也说明我真的有不可更改的理由。显然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所有人,特别是口是心非的人。我去不了,理由就是家里特殊情况,不是因为讨厌相亲,也不会因为喜欢活动的内容而更改决定。
除了喜欢和讨厌,还有一种情感,就是无感。对相亲无感。
于颖摇头叹气,在她眼里,我是朽木不可雕也。尽管她自己的职场关系处理得也差强人意,但比起我完全不处理,她总是认为自己要比我在这方面强不少。
“苏华讲话真讨厌,”讲坏话是职场一项比重很大的群发性行为,于颖把这当做对我的信任,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自幼用这一招换取所谓的友情,“我还夸她妹了,她用不用到处讲我单身啊。结婚了不起啊,老公没什么可秀的,秀婆婆,有病吧。”
苏华嫁得好,最主要她将这一点宣传得也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华遇到了好婆婆,一怀孕,婆婆就出钱给买了辆代步车。这逻辑,实在有些母凭子贵,但似乎除了外观是现代,很多时候,会恍惚还是活在后宫的观念里。校长是女性,副校长是男性,副校长五官没什么可取之处,唯一的特点就是长,优点被无限放大,个子高头发浓密,女教师们在他面前自动笑脸盈盈。
是原本就异性相吸,还是因为有了“异性相吸”这个说法后,异性才相吸?
因为我是一个不会背叛于颖的人,从这一方面来看,于颖并不傻。我轻而易举就让她获得安全感,因为我不交际,她和我说的话,我不会传播给任何人。相应地,她也不计较我什么都不说。
也许在她看来,我这也是一种精明,是在防止她和别人背后说我的是非。事实上,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有些事,不用说,自然会被知道。比如我的特殊情况,和苏华遇到好婆婆,一样人尽皆知。尽管我从未宣传。
苏华惹于颖不高兴的话,我听到了,她当着好多人面讲的,“于颖,你夸我妹好看,我告诉她开心的啊,我和我妹说,你是文艺女青年,就喜欢她那种打扮的,我妹说,‘喜欢她的都是女的,没男的,怪不得单身’。”
于颖脸色当时就不太好,她一直都觉得苏华笑里藏刀话里藏针,她觉得苏华这是拐弯抹角说她没男人喜欢。
大约没有“说者无心,听者无意”的状态吧。如果有的话,我大概会愿意交际些。
“中午你想吃什么?”我一般会这么回应,于颖就会喜形于色,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怀疑她把我当男人了。
只有男人才这样,不交换情绪,不付出情感,选择最利于自己的方案的同时,让对方觉得你明明在对他们好。
“烤串!烤串!”于颖一开心就嘚瑟,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正开心呢。偏偏,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看到别人由衷的开心。我相信有很多这样的人,一旦看到有人货真价实的开心,就会想法设防灭掉这份开心。
就像职场前辈们,永远都会让后辈们尝到他们曾经做后辈时尝到的一切。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类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呢?明明都在报复啊。
苏华就不会这么开心,表情总是克制,在谁面前都是柔柔的样子,声调没有起伏,别人越赞扬,她越推辞,“哎呀,哪儿有,就是个代步车,我挺怕开车的,但没办法,挤车我婆婆担心。哪像你,你男友顺路可以接送,我家太远了,不方便。”
交流中涵盖了太多的情绪。交流对我来说不公平,我没有那么多情绪,不需要对方对这些情绪做什么,也不想对别人的情绪做什么。
少量的陪伴,偶尔的满足,于颖就是这样容易哄,我真的不是为了哄她,只是为了结束话题。
我在外吃饭,衣敏就会晚些吃到饭,所以我很少在外吃。我吃得多,于颖吃得不多,所一般我会结账。
第一次和于颖吃饭的时候,她惊讶地问,“你怎么吃这么多?!”
“我得保证身体。”我不能生病,得有体力,我要照顾两个人,还要照顾好自己。
于颖总是会忘了我的特殊情况,她这种能力就像衣明子一样,是什么原因,会让她们“没心没肺”呢?就像留不下任何痕迹一样,就像很快就可以重新启动一样,没有过去没有历史没有伤痕,也记不住对方的过去历史和伤痕。
她的这种能力让她轻易被讨厌,我也说不上喜欢,我会想,这是乐观呢,还是自私呢。是即便自己遭遇也如此,还是因为是我的状况她才保持旁观毫无顾忌呢?
和于颖在一起是轻松的,不管怎么样,她把我放在和她一样的位置上,我从她那得不到其他人那种小心翼翼的照顾,但我并不认为其他人的小心翼翼是修养或者礼貌,不过是冷漠的另一种包装。
边缘人物。每个圈子就会不自觉地出现边缘人物。我是,还有一位性取向不明的男同事是,于颖不完全是,毕竟她一直没放弃那个圈子,也没有彻底边缘化。而且,她成为了桥梁,在边缘和圈子之间,边缘这一边,只有她会过来。
“蔡一朔都有男朋友,”蔡一朔就是那位性取向不明的男同事,“做gay真好,男朋友给买车,没事就去泰国旅游。”关于其他人的信息,于颖都会这样八卦给我。
于颖男人缘确实不好,同样的话,她说,效果就是不如其他人,副校长不是那种灯泡都拧不下来的男人,他不仅拧得下来,还有个挺专业的工具箱,一些小状况完全应付得来,于颖头回看到那个工具箱,特别惊讶,随口夸出来,“这也太厉害了吧。”副校长皮笑肉不笑,苏华在一旁说,“真专业啊。”副校长立马笑脸相迎。我刚给副校长的车加完油,送钥匙过来,于颖和我挤眉弄眼。从那时候开始,苏华就成了她和我聊天的固定角色。
吃完把提前点好的打包,于颖回学校,我回家。把吃的摆好,再叫衣敏,她吃她的,我回我屋。突然想起来件事,问她,“你来了吗?”
她停下来,想了想,才说,“没来。”
对话总是这样简短。没有明显的开始,没有明显的结束。我回屋记下来,因为各种因素,她的生理期彻底紊乱,对她的病情,我不是专业的,我只能通过这些方面去了解她身体的状况。“正常”就是标准,显然生理期一个月没来,不属于正常的范畴。好在,不会超过两个月。
两点一线的生活,习惯后,竟然一丝一毫都不想改变。出现第三点就会有特别微小的烦躁,特殊情况确实是借口,不想参加活动,不想和同事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遇到,不想见到任何陌生人,不想去家和单位以外的地方。
衣明子偏偏喜欢新鲜事物,走路发现一只特大的蚂蚁,我没忍住,低声“呀”了一下,她都兴奋地问,“小姨,你怎么了?”
“蚂蚁,有点大。”
“在哪呢?我看看。”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到,问你在哪。看不到就会问,让你描述。
我既不会告诉她在哪,也不会描述给她。我对她够好了,够好了,不想对她多么好。
“小姨,我同学他妈带他去日本了,我还有个同学,他妈在迪拜,暑假让他去玩,还有个她妈在广州,还给她买手机了,她妈可好看了,每天都换不一样的衣服,还拍照……”
小孩对这个世界的标准,自成体系,去日本的那个孩子,爷爷是镇长;妈在迪拜那个,是嫁到了迪拜,孩子姥姥带大;广州那个,不是网红,是卖服装的,确实长得挺甜,孩子扔在这边,要么小婶管要么小姨管……
衣明子的话,我从来不去想什么意思。她不直接提出准确的要求,我就当做没要求。她和衣敏不一样,衣敏是个直接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一向表达得清清楚楚。遗传挺有趣的,衣明子是继承了她爸的基因,才这样的吗?还是后天因素的影响?
其实,衣明子要是直接提出要求,我也不一定会满足。她是知道这一点吗?所以才提小的要求,比如削铅笔剥虾,大的要求从来不提。
我的小时候,回忆起来,像雾一样,脑袋像雾一样,模糊的,对这个世界反应迟钝。倒长了一张机灵的脸,让大人们误会。
“小姨,你去过日本吗?”衣明子开始套路我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意识到,时间久了,才发现。
“去过。”如果说没去过,话题可能会快些结束,但是撒谎很麻烦,我不喜欢脑细胞浪费在圆谎上。何况,我不想对个孩子说谎。我对她够好吧。
“真的呀!小姨!你看见鹿了吗?!去迪士尼了吗?!”
“没看见鹿。去过迪士尼。”日本的迪士尼有些大,暴晒了一天,过山车也不敢玩。
“小姨,你想看鹿吗?”
“不想看。”
话题结束。衣明子嘟下嘴,表情又恢复平常。和她比起来,于颖在我面前倒更像个孩子。
我可能是懒到极致的那种人。明明知道语言的技巧和功用 , 懒得施展。一丁点也不想应用,对任何人都不想使用。对衣明子也是。
衣敏吃完饭就接着躺着,躺着是她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吃完躺着,越躺越瘦,瘦得皮包骨头,可能因为吃得少,没有食欲,什么欲望都没有。求生欲没有,连求死欲也没有。
医生认为,没有求死欲,就说明病情稳定。病人及病人家属都爱问,“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医生总是笑得很礼貌,“这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好很多啊。”是啊,好很好多了。
但人是贪心的生物啊,坏的时候,想无论如何都要好起来,刚好起来,就想要更好,更好以后又想要最好。如此循环。
衣敏不贪心,所以难治。恢复正常,回归日常生活,完成社会功能。衣敏都做不到。
衣敏躺着,我也躺着,只不过我躺着听歌,和狼聊天,芝加哥凌晨,她刚看完美国国庆烟花表演。
她网名叫狼,我网名叫兔。狼和兔子,有点搞笑,我没和她提过,她也不会注意这些。和陌生人倾诉,有种安全感,像讲故事一样,但为什么选择狼呢?源头已经回忆不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在新加坡,在别人眼里还算上进,想起来了……我们在语言班分配的一个小组里一起学泰语,那时她还没出国。
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了解我事情最多的人了。尽管她连我真实姓名和长相都不知道。我始终感谢她这份善良,因为她应该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
为什么不是我消失呢,我大概不会先消失吧,我习惯了,也允许自己保留这个习惯,习惯叫兔的我有个叫狼的网友。
狼:我还在路上。
兔:我们单位要组织相亲。
狼:玩法这么复古?
她说话我就想笑,我说:狼,我有钱。真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不用。真不用。我再想想办法。
我知道她不想我提这件事,或者她和我提过之后就后悔了,但我要是刚刚不提,可能再没机会提了。这是她第二次拒绝了,她不相信我有足够的钱借给她。也许,我压根就不在她借钱的名单里,连她倾诉的名单里也没有我。
狼是强的,兔是弱的。强的怎么能让弱的帮助自己。强的怎么能向弱的求助。她只是随口提起,她爸病了,她有点焦头烂额,也提到钱。
对于人来说,什么人是强的呢,什么人是弱的呢?
我说不出别的话了。我想不出还怎么说才能让她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想想。
我开始想,晚饭吃什么,手机震动,于颖来电,“你赶紧过来,衣明子打人了。”
这体验真稀奇,虽然我被当做衣明子的家长有段日子了,但她惹祸被人找到我还是头一次。
衣明子的班主任休产假,于颖和另一个老师共同代班,势利是天生的吗?小孩子从哪里学来的看眼色,两个年轻老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之前出过一次事了,三个女总给一个男孩起外号,“四眼秃头”,见一次喊一次,从上学喊到放学,男孩忍了一段时间,有天突然爆发反抗,结果是三个人齐声喊,男孩哭得 女孩,于颖和我说,“现在性别都反过来了。”
性别一直也没正过来吧。谁说是男人的就一定有男人样。
我一进办公室,于颖就给我使眼色,另一个老师在训话,“你再怎么都不应该动手!听没听到!”和衣明子说的。
“你也不能骂人。”和另一个说的。
于颖把我拽出去,说了大概,那个孩子说衣明子是精神病的孩子,原话“你妈是个精神病”,衣明子反驳“我妈不是精神病”,对方连说好几遍,衣明子扑过去掐住对方胳膊。
“你家的没受伤,人家的胳膊一块大青。”
“为什么打起来?”我问。
“不都说了吗?她骂她妈精神病……”
和狼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我的意思是,怎么能扯出攻击衣敏的话的。显然这两个代班老师也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只能把衣明子叫出来单独问。
衣明子、镇长的孙子和妈在广州的女孩聊天,衣明子说以后也要去日本看鹿,女孩说她撒谎,衣明子说我没撒谎,那女孩就说她说谎,还问她你怎么去,衣明子说我妈带我去,女孩就咬定了她撒谎,因为她妈是个精神病。
我有一秒自责,如果平日里我稍微满足她一点点,她也不用把希望寄托在衣敏身上,对我完全没指望。
“你妈是精神病”这种话,是大人教的。
这座城市经济并不落后,某些方面还在国内还很知名,但将抑郁症等同于精神病,又用精神病来骂人的成年人却大有人在,其中不乏读完大学的。尽管学历不能说明什么,但大学教育并不能改变一个人骨子里的迂腐和愚昧,这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
女孩的小婶比我来的晚,话围着那女孩胳膊上的淤青绕来绕去,那个淤青的程度,跟一般人大腿撞桌角一个效果,但光听她的语气,似乎严重到要截肢了,“这可怎么办?这么大个青?疼不疼?我看着都疼?小婶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女孩膝盖上刚长好的疙疤,确实,错误是别人造成的,和错误是自己造成的,确实心态不同。
我产生的一系列的想法,都好像一个熊孩子的家长。动手打人是不对,熊孩子就熊在手欠上。但凡事讲个先来后到,难道要教育衣明子,先被骂就骂回去但不能打回去吗?
我不想带她去日本,但我也不想别人骂她她忍着。
女孩的小婶觉得我态度不够好,我只让衣明子为动手道歉,虽然我很想那女孩为她的话向衣明子道歉,但我不想教育别人的孩子。连衣明子我都懒得教育。
于颖和另一个老师赔着笑脸,于颖捅我腰,要我说话,我想了想,才说,“抑郁症不是精神病。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的。”
冷场之后,于颖半拽半推着我出去了,门合上的同时,女孩小婶的声音尖了几度,“这什么素质啊?!几个意思啊?!”
八卦是有用处的,比如我们家的事,这会儿大概会被另一个老师用来开解女孩小婶吧。衣明子的妈妈是抑郁症,小姨还是个怪人,家里再没别人了,所以那个妈妈不在身边的女孩才敢欺负衣明子吧,那个女孩的小婶也应该会谅解吧。同情可以这样被利用。
都暂时去不了以后也可能去不了的小孩,一个用希望来化解这份难以达成的渴望,一个用打压别人来化解这份难以达成的渴望。
人为了什么而高尚呢?如果一直遭遇卑劣呢?拿什么去继续保持高尚?
我好想和衣明子说,下一次,她再提精神病,你就回敬她,没妈养。
互相伤害多简单啊。也最管用。但是我说不出来。我知道这是错的,尽管我有点希望我不知道这是错的。
下班前,我被校长叫到办公室,领导的套路一向是避重就轻,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我被叫来的理由,问“工作怎么样?家里怎么样?”回答“还行。挺好。”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单位难得办这么大的活动。集体活动。多参加。”
只字未提衣明子的事。衣明子的事可以是化小,但活动这事是大事。我多么希望我不知道这些套路。
于颖晚上打来电话,她忍不到第二天上班,“你当着所有人面说你不去,后来也有几个找工会主席说不去,工会被捅到校长那了。”
我听得懂于颖的逻辑,也是这社会里面人的所谓正常逻辑,“我不去是我不去,和她们什么关系。”
“谁让你先说的?不记你身上记谁身上?枪打出头鸟!主席说,本来是好事,这弄得,有一个说不去,就有人跟风,像什么倒霉事似的,躲着赖着不想去……主席还说了,知道单身丢人还不去相亲。”
“那是不是我要上厕所,说出来,立马就有人尿意跟上来?”我能和她回几句,说明我心情不太爽。争辨是无意义的,于颖转述的这些话,在我听来,就像是完全不懂的一门外语,我能说什么,据理力争,我不是因为单身丢人才不去相亲,能说出这句话本身就有问题。有问题的人多去了。
“还真是,上厕所还真容易传染,打哈欠也是。在办公室,我说馋芒果了,立马有人也要买。”
这才是精神病。眼馋症候群。
“去吧去吧,”于颖安慰我,“当陪我了。单身丢人还不去相亲这话,肯定苏华她们背后叨咕的,主席可说不出这话。”
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不去不合适。没有绝对的自由。合理的拒绝也容易被认为是放肆。
基本上我会保证我一直在,我不在,衣敏和衣明子吃饭就成了问题。我不在的话,要提前准备好吃的,衣明子还要负责提醒衣敏吃药。对于很多人来说,凡事都是对比出来的,没有参照物的话,很容易逆来顺受,和衣敏在一起,不如和我在一起,这是衣明子说的,“和妈妈在一起没意思”,我听的时候,想笑却没笑出来。和我在一起竟然有意思吗?
我那么不想和她在一起。一直勉强在一起。一直告诉她不想和她在一起。结果,她还是认为和我在一起,比和衣敏在一起有意思。衣明子总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渣男。
于颖在活动的那天早上连环夺命call,要我陪她去做造型,找了给新娘跟妆的造型师,嘴上拒绝行动积极的,大脑到底有怎样的思考路线?真的人人都有想法?或许没有想法的才更多吧。
我说一遍不会去,其它来电直接挂断。她一定会气炸了,但也没办法。
过了一会儿,发来条消息:换了别人,我早拉黑了!
我回她:那你拉黑吧。
我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会解释。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子的?一开始就能这样做的人到底天性里是什么东西在驱使他们?或者又经历了什么才能时不时地习惯性地虐待别人?
这就是虐待。不向阳的交流。就是虐待。不虐待的话,真的没什么理由对对方好。
对衣明子是,对于颖也是。只是我不坏,只会最轻量地虐熟。
衬衫,牛仔裤,“死人鞋”,素颜,短发,鸭舌帽,照常打扮。“死人鞋”是辛程业第二任妻子说的,“这孩子,喜欢个东西都和别人不一样,这不就像给死人烧的那种纸鞋吗?”初中以后,鞋的尺码就没变过,对死人鞋的强迫症也没变化。
当时听到的时候,气到哭得发抖。但这对她来说,只是玩笑啊。如果说的人说自己说的是玩笑,听的人就必须不能介怀是吗?那对于不会说这种玩笑话的人来说,太不公平了。
成年后,再也没有人说这鞋款式像死人鞋,有次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位老婆婆,还问在哪买的,我说在网上,老婆婆就不再问了。死人鞋这个叫法太不吉利了,不适合她这么大年纪的人穿,尽管舒适度确实适合她这个年纪。
所以,我说,我对衣明子够好了。真的够好了。
长期的同性生活,让部队里的人对异性不加掩饰,眼神都不知道收敛,这样的目光让我想起赵本山的小品,“所有男人的目光,都chuachuachuachua……”,但没有女的臊得捂面离开。大家表现得都很女神,在饥渴的目光下,自动变女神,高冷而矜持。
于颖挺兴奋的,不是那种见了异性的兴奋,更像是动物园里看到大猩猩那种兴奋。我知道她憋着不能吐槽,几次和我使眼色,但一看到主席扫视的目光又端坐得老老实实。
我只能让精神彻底脱离肉身所处的环境,开始神游。这也算我的特长之一,彻底地不融入,不再感受周围的一切,屏蔽自己。
“辛佳!辛佳!”主席的声音。
于颖拍我胳膊,我才听见,看她口型,是让我“自我介绍”。
我只好站起来,“我叫辛佳。校车司机。”
说完我就坐下了。工会主席不放弃任何一个女职工的工作态度十分敬业,“辛佳新加坡留学回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现在在我们学校负责校车,跟谁都话少。”说话还赔着笑脸,应该是说给对方负责人听的。
于颖又在偷笑,她能把什么都当乐这一点,我也挺服气的,特别是我都这样了,她也能笑出来。我也有点想笑。挺好的,还有这种人存在,现实中透着那么点傻气,精明里夹着那么点搞怪。能让人舒口气,起码能让我舒口气。
军人和教师,据说婚配指数特别高。校车司机应该不在备选范围内。职业在婚恋市场上这么受欢迎,不明白为什么还老有人说颜值是重点。颜值对性欲有吸引力,对理性却没有吸引力。婚姻甚至恋爱,对于这个社会里的人来说,更多的是现实的选择。不是谁,都有资本做颜控的。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于颖问过我。
我想反问,“你又怎么能不知道的?或者有多少人装作不知道。”
这么尴尬的活动,幸好一直有双方领导主持大局,相当于相声里的逗哏了,他们不断地说话,还自逗自捧,遇到有的人讲话有点笑点,互动几个来回还能让全场小爆笑,这么多人,自我介绍一圈下来,大半天也过去了。
不知道双方领导哪看出来的气氛很好,所以还要一起吃晚饭,看来各单位对交配这件事情都极为重视,舍得拨款吃喝。包间里,男的两桌,女的两桌,领导一桌,轮番有人跑领导桌敬酒,任谁都看不出来这是相亲活动。
求偶欲应该是有的,或者性欲还是有的。但是什么原因导致越来越少的人主动出击寻求另一半的?巴不得被送到嘴边。这类相亲活动正好满足了这一要求。
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这次的见面只不过是个开场。
周末就两天,单位占了一天。另一天带衣明子去看牙,免费的一个项目,对小学生的一项新政策,好事也因为人多而搞得人心浮躁,人满为患,学生太多医生人手对比之下显得不够,有的患者很不满,医生让他们过了这段时间再来。
我心情本来就有些不爽。虽然我的心情一般只分为没有不爽和一点不爽而已。不存在爽或者特别不爽的情况。
一点不爽是因为进车前,就注意到一个男孩吃着油炸零食,从排队等车开始,我就躲着他,怕他蹭到身边。为什么提前担心的事情会发生呢?这世界是耍人类玩吗?
衣明子在这方面很懂事,知道我不会特殊照顾她,自己会找座位,上车立马占座。别的小孩大概一直有大人照顾,只顾着自己玩,那个男孩的母亲挤到我旁边的座位,看到衣明子旁边空着一点位置,衣明子人小,没坐满。男孩母亲让那个男孩过来坐,男孩一直不老实,有多动症嫌疑,这会儿没站稳,手自然地当我膝盖是扶手,一把抓住,几乎一秒后,我就抓起他的胳膊顺势把他送到座位上。
男孩母亲谢字说了一半,看我面无表情,另一个谢字吞回去了。整个过程我都没看男孩一眼,倒是男孩有点惊得看着我。估计没见过我这样的,帮助人都那么冷血无情。后来的车程,她一路偷瞄我。。
我特别想说,“我帮了,你也得到帮助了,就别管态度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陌生人的小孩给予莫名其妙的重视和亲切。”
等到有了别的座位,我就带着衣明子换座了。但是还是没躲开那对母子,因为他们也来医院。
我不爽是因为,我知道我膝盖上有油渍。如果道德要求一定要尊老爱幼,那么老人和小孩得到的不该是特殊化对待,不然怎么配得上尊重和爱护。
我去卫生间检查裤子,去的时候,衣明子站在最前面,下一个就排到她了,回来发现一个孩子躺在治疗椅上,不是排在衣明子前面那个。
我直接去了投诉科。对方很惊讶,官腔式的客气,了解完情况后,和我解释,对方有急事,所以才插进来了,还说问过衣明子了,衣明子很善良,点头同意了。
“问过后面排着队的所有大人了吗?”善良?善良就是这样被利用的吗?如果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就好了,可我知道得很清楚。明明就是看衣明子一个小孩站在那才胆敢提无理的要求。
“马上就轮到咱家孩子了。你看,路过的人都得望一眼,来我这一般都岁数大的,你这么年轻的少。”软话说得还拐弯,油滑的中年男人。
“让他们道歉。”我盯着桌子说的。
“小事,别动气。不至于,是不是?这样,下次来,给我打电话,我提前给你安排专家,怎么样?”给点甜头,认为有便宜占就一定会乖。
“算了,我自己解决吧。”我根本没生气,不明白为什么正常说话就会被认为在生气,起身打算离开。
“别别。”他起身伸出胳膊,拦着我,表情也不像之前那么“客套”,严肃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孩子也完事了,也没耽误咱家孩子太多时间,咱家孩子这会儿估计治上了,也不能再给那孩子治回去吧?你说,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
“道歉。”说完就走,他追在我后面。那孩子和家长要是走了,我就要医生道歉,我是这样想的。
人还在,衣明子躺在上面,那孩子母亲还在和医生聊着什么,“你为什么插队?”我走上前问。
有人惊讶也能面带微笑,算见识了,那女人眼睛里是惊讶的,表情却还是尽力表现出温顺,是不是在别人眼里,这就是楚楚可怜的表演。对比之下,我绝对算咄咄逼人了,尽管我面无表情,声音低小。
“别在这,别在这,走,一起去我办公室。”投诉科的负责人说。
那女人很顺从地带着孩子站到投诉科那人身侧,医生这会儿说话了,“老高,这是昨天约好的。”
老高是投诉科那人。有了这句话,老高神情一松。我知道他会拿这个当做借口,果不其然。但我也不想让,昨天约好的,我要看证据。
僵持不下,那女人一直搂着孩子和我保持距离坐在沙发上,姿势好像防备我随时冲过去一样,听着我和老高的对话,很委屈地来了一句,“我道歉行了吧。”
老高立马接话,“你看,人家道歉了。行了,这事我看就这样吧。”
我什么也没说,看了看老高,又看了看那女人和孩子。很好,怎么看,都是我像黄世仁。不爽,走人。
路过油炸手男孩的母亲,正和别人说着话,看见我走过,突然就不聊了,估计再说吧,她隔着我一排,自从在医院碰到,她就开始躲着我。挺好,早这么做就对了。
回去路上我也不说话,衣明子早习惯了,而且不受我影响,知道我这点不爽,也对我敬而远之。回到家继续不爽,衣明子站着写作业,之前没注意,不爽时注意到了,“你为什么站着写作业?”
“我们班XXX就站着写作业……”她说了名字,但我从来都忽略,完全记不住。
“老师让?”
“老师不让。”
“你坐下。”
她不情愿地坐下,我本来不想再管,但这点不爽啊,就想多说,“你同学站着写作业,你眼馋,他在学校站着写作业,老师批评,你呢,不敢在学校站着,跑回家站着。别干这种事以后,有什么可眼馋的,别人搞特殊你也眼馋,还没胆子,不想承担责任。以后别让我看见你站着写作业。”
不爽。拿别人撒气一点也不爽,迁怒报复对我来说,完全没有快感。为什么那么多人能从中获得满足?学长欺负学弟,前辈欺负后辈,家长欺负孩子,为什么那些人都能觉得爽。
我太坏了。我明明白白地就是因为这点不爽,才管这件事的。不会为了衣明子好,我就是觉得不爽,觉得她可能跟其他人一样。长大了也是那种人。
于颖来电话,叫我出去逛街,她在这方面挺体贴的,知道我没什么时间,就约在傍晚,衣敏和衣明子吃完晚饭,我俩去商场里逛到商场关门。我正好不爽,出去换换心情。
人,会不会都如此,同一屋檐下,久而生腻。就是这种动物,会反性,哪怕是至亲,也有突然不爽的时候,然后就忍不住要互相伤害。伤害过后,再内疚,对对方好一点来补偿。如此循环下去而已。
人,这样看的话,又贱又卑劣。所有的都是故意为之,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杜绝呢?
冤冤相报何时了,让衣明子去了吧。我大概是了不了了。上一代对我造成的伤害,我已经消化得足够多了。
于颖抱了一堆衣服进去,我也抱了一堆站在试衣间门口,我抱的那堆也是她的,她进去后,试衣间满了,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女生突然和我说话,“咱俩可以用一个试衣间。”
我愣了一下,说,“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行,明明没有衣服可试。
结果轮到那个女生,她直接进去,理都没理我。我又愣住了,等于颖试完,和她说起这事,她对那个女生有印象,短发,不化妆但皮肤很好,运动鞋,T恤牛仔短裤,表看着不便宜,她突然说,“辛佳,你挺招蕾丝喜欢的。”
第二天上班,她又发来一条,“辛佳,你最近桃花运有点旺。”
莫名其妙,等到主席找谈话才知道,有人看上我了,官职不小,为什么看上我不详。主席有的忙了,专职红娘,这种相亲,她就是编剧,双方人物全靠她描述。我盯着她的嘴,她讲什么我都听不进去。
因为这事,我成了近期话题人物。任何一个圈子都有可能变成娱乐圈,圈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狗仔潜质。娱乐圈大概就是这么被发明出来的吧,总得有人站在圈子中间供大家口舌。
我一般会提前挺多等在校车里,已经够照顾我了,我自己就得尽责些,于颖趁这会儿会溜出来找我聊天,别的时间也没有,她溜上来第一句就说苏华,“她真贱,说你无父无母,男的现在最爱找这种的。”
择偶标准父母双亡,是段子,本来是说嫁没公婆的男人比较省事。看来,已经发展到,娶没丈母娘爹的女人比较省事了?这算不算男女平等啊?
和我相关的事,我都不在意。倒是主席还提到衣敏,说有个军官,离异,有个孩子跟妈妈,已经给那孩子留好一套房产了,看来看去觉得适合衣敏。
我直接拿我姐的病情回绝了。还想着,要是我也得抑郁症就好了,吓跑一个是一个。
主席不肯放弃,“我听说,你姐好多了,能正常生活就行。”
“什么也不干,就吃饭睡觉躺着,自己能洗漱,这也行吗?”我问,挺诚恳地问的。
主席迟疑了一下,她怎么能不了解这社会里的人,怎么能不知道他们顾忌什么,怎么能不知道男人怕什么, “唉,你也不容易,年纪轻轻的,照顾一大一小。”语气更加缓和,这是打算原谅我之前会上的表现了,有时候,你的惨会让你易于被人原谅。
“你说,她们还不得气炸了,花枝招展的去了,结果还不如你随随便便的。”于颖像个卧底,明明与其他同事道不同不相为谋,却还是保持扎堆的状态,以便搜集动向。
这让我想起明星常用的招:我陪着朋友去试镜的,朋友没选上,我选上了。这么说的效果是为了让人觉得不爽呢,还是为了突显自己的命定实力呢?
于颖要是和我以外的人这么说,估计会给我招黑。我突然懂了脑残粉的思路,原来招黑是这么招来的。
好在,没多久,新八卦就会取代旧八卦。
“你们年轻人就整些没用的,什么有感觉,哪那么多一见钟情,一看上就对眼,也不见得就合适。人就得处,人家还这么积极,男方积极这是好开头,辛佳,你听我话,去见见。”主席的原话。
“可以不见吗?”我诚恳地问。
“你看你,你这人吧,你说你…这是不是好事?没见过你这样的,说你傻还是说你什么好,好事送嘴边还给吐了。”主席让我想起姥姥在居委会时和她常在一块的那些大妈们,三个字足以概括——热心肠。
“你打算去吗?”于颖问我。
“去。”知己知彼,当面回绝。
结果没去成。衣明子没去看牙之前,牙好好的,那天之后隔一天,牙开始不舒服。网上提前预约,临出门门锁坏了,钥匙插进去拔不出来了,我拔了很长时间,用了最大的力气,没办法给物业打电话,物业师傅抽着烟来的,我想说能掐了吗,但一想还在午休时间,把人叫来,而且门锁坏了不知道归不归物业管理,感觉他们应该不管,不然修锁的怎么赚钱。
师傅寸头挺个大肚子,有点黑社会的派头,也没拔出来,直接动手拆锁。这锁之前坏过,那时候我还不在,修锁的不知道是技术不好还是责任心差,这锁用着一直不特别顺畅,也不是我的家,我就任由它不顺畅。终于,它一丁点也不想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彻底罢工。
我和师傅一直围着门锁忙乎,衣明子突然跑过来,说,“小姨。有人死了。”
师傅低头忙着,不太在意,我这才注意到嘈杂声,下楼看了眼,小区聚集了很多人,确实有人死了。
“你牙难受吗?”我问衣明子。
衣明子点头。
“别趴窗户玩了。”我们住在一楼,衣明子总喜欢趴窗户边上看外面的光影,有老人聚在楼下聊天,她就旁听。
师傅重新安锁的时候,我特意进了屋,正因为不信任,所以才躲起来不看,免得忍不住在一旁“指手画脚”让人不愉快。门锁安好后,果然是歪的,但锁芯顺滑了很多。除了谢谢,没说多余的。
强迫症。估计要隔几天,才会开始延迟发作,然后自己动手,把锁弄正。
为什么不一开始自己拆呢。因为把自己当女人,因为女人干不了这个,从小到大地自觉自行洗脑。因为不敢试,自动放弃了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不在“我可以”的范畴内,因为信任,信任这些在其位的工作者。
不是说不信任吗?不矛盾啊。信任,也不信任。没办法不信任,又没办法完全信任。
和衣明子赶去医院的时候,自然错过了预约时间。我们一直等,等到所有病人都结束治疗,医生也快下班了。
巧了,还是那个医生,我说,“她难受,医生,你帮忙看下。不是故意迟到的。”
医生瞄了我一眼,认出我来,眼神一收,“谁不是都有点特殊情况。”说的是那天的事,确实,谁都有可能遇到事情,遇到别人根本无从想像的事情,甚至说出来听起来都像借口。
“但我没有插队,我遇到的事,我认了。而且她难受,人的感受为重,我才等到现在开口。”
“你去找投诉科吧。”医生说完,摘掉口罩,甩着手走了。
言语的力量如此薄弱。薄弱到我自认为我有理有据合情合理,都不起一点作用。
我找到投诉科,投诉科的老高这一次态度明显不一样,泰然很多,因为我自己犯错在先,得知来龙去脉后,他说,“你看,我这也没办法。”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们都想的是,那天那个孩子也是难受,所以你们以他的感受为重了,但是我那天却投诉他插队了。挺不好意思的,如果这些话那天你们能说出来,我绝对会道歉,甚至任你们惩罚。但是你们没有,你们用的方式,不是绕圈子就是避重就轻,每个人都在心虚。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遇到的事情是真实的,我诚恳地表达出来,不是让你们学会一招对付办法的。牙坏是我们倒霉,锁坏也是我们倒霉。我们就该牙不坏锁不坏,不然就会有这么一天,被这样对待。这不是气话,这是你们的逻辑。”我一字一句地说完,又和衣明子说,“再忍一个晚上。明天课不上了。”
“哎呀,姑娘,你这话说的……我们可没这么说。”
我起身,要走,老高弯腰和衣明子说,“有没有人说你妈妈凶巴巴的?”
“她不是我妈妈,她是我小姨。”衣明子知道我讨厌被当做她妈,解释得又快又清楚。
老高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单身?”又问我。
我没回话,我挺想知道的,这怎么看出来的,不单身的女人得具备特质?单身的女人又具备什么特质?
“锁坏了啊,用铅笔芯磨成沫,弄锁眼里。孩子爸妈呢?”老高八卦精神来了,为了了解我,语气都变得和缓了。
“我妈生病了,我爸爸死了。”衣明子一直都以为她爸爸死了。
老高态度又一个变化,从和缓到和善,“这样吧,我现在去看看哪个医生还在,要是又没下班的,我给你说去,要是医生都下班了,我也没办法了。”
有个负责给实习生培训的医生还在,给衣明子看牙的时候,老高也陪在一旁,聊天欲很浓,“锁坏这种事,还得男的,找个男人帮忙。”
“修锁师傅是个男的。”实话实说。
“你这个小姑娘还挺幽默的。我看你年纪轻轻,孩子这么大了,还想问来着……果然,不容易啊,帮姐姐带孩子,表姐啊还是亲姐?”
“亲姐。”
“两个孩子好啊,独生子女太孤单了,你说有个事谁管,所以说,二胎政策好啊。”
完全无法苟同的交流。如此务实的人生,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或者先辈们经历了什么才留下这样的基因。
但又无法反驳。确实如他所说。我的人生就是如他所说。衣富荣是这么想的吗?才生下我?应该不是吧。她想不到那么远,当年的她,也只是意外怀孕,并没有迎接我的稍微郑重的仪式。
主席很生气,觉得我是故意的,无论我有多诚恳。我真的希望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监控器,我是一个不怕监控器的人,不是因为我没有隐私,而是我独处时也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反而是在人群中,常容易被人误会。
如果有监控器,就可以证明,我是一个诚实的人。诚实地拒绝,诚实地讲明理由。不是编的,不是借口,不是手段,不是假的。
“我把你电话给人家了,你们自己联系吧,我不管了。”主席发来的消息。
在医院的时候,就有两通未接电话,陌生号码一向不接。如果对方很想找我,会再打过来的。
到家后,又一通,接了,是相亲对象,极力要求见面,声音和言词不让人讨厌。早见早完事。
把衣明子和衣敏安顿好,我就去赴约了。
约的那家店,我知道,很多政府机关常去的店,一碗疙瘩汤都过百,确实鲜美,海鲜汤料,不知道现今这形势影没影响到生意。
对方穿军装来的,海军制服颜色是显人精神,但在我眼里,男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没什么帅的,没什么不帅的,没什么感觉。
“饭就不吃了。我来就是想说清楚,我家里情况特殊,我姐和她小孩,我都要照顾。她们也不是我不结婚的借口,我就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我对人不感兴趣,不是对他,是对人,恋爱也好婚姻也罢,首先要对一个陌生人感兴趣,才有可能配合把这个人生项目完成,我显然不能完成这个项目,甚至质疑这个项目。
“你不记得我了?我去过你家,有年过年的时候,送了一堆年货。”对方先笑,然后说,声音要比我之前听过的男人的声音都好听。
“不记得。”回想都懒得回想。
“当时你和你姐一起下来,我记得你。你和衣敏长得有点像。”原来是衣敏的桃花。
衣敏确实比我长得美,一般两个孩子的家庭,大的那个基因都貌似更好,抢先抢占了父母的优点,轮到第二个就显得少了。
“你想见我姐?”不会是觉得娶不到姐姐,娶个妹妹也行吧?
“她现在好吗?太多年没联系了。”
“我帮你问问吧。”不好,她现在不好。而且问了也白问,衣敏谁都不见。
一上班,于颖就争分夺秒地八卦,我能想象她昨晚上多么惦记这件事,“怎么样怎么样?”
我对她也足够好了,换了别人,我绝对会让对方得不到答案郁闷离去,“他以前追过我姐。”
于颖眼睛瞪得溜圆,“不过,你姐确实是个美人。那么瘦还,搞得我都想得抑郁症了。”
也就她能说出这种话,永远能从任何事情当中找出优势,彻底忽略劣势。
“你姐好点没?”于颖问。
狼也会问,“你姐怎么样了?”这是她对我的关心,我就不会问这类话,我开不了口,“你怎么样?你过得还好吗?”我问不出来,我也不习惯说,“我怎么样。我过得怎么样。”我从来不说。我觉得人与人之间聊这些完全没意义。能怎么样?倾诉对我来说没用。如果倾听对别人有用,我倒是可以倾听。但我帮不上忙的话,我也觉得我没用。
“医生说,进步很大。”在我看来,或者在一般人眼里,等于没变化,正常人希望看到的“好起来”,是她振奋起来,最好立马工作再婚。但医生说她好多了,医生还表扬了我,因为衣敏和他说,我不指望她好起来,这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是最佳的安慰了。虽然我那样说不是恶意,但也绝非善意。
我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和衣敏说了,“霍奕,你记得这人吗?他找到我,问你怎么样。他想见你,你想见他吗?”
我等了一会儿,一小会儿,她没回答,我就走了。
晚上她才说,“小佳,我没有电话。”她的手机号太久没续费,被停号了,她就一直也没去补号。
“我明天给你办。那个霍的电话,我会给你存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会做事这么细了,好像一目了然别人的想法。明明在于颖眼里,我是那么没“情商”的人。
于颖陪我去给衣敏办卡,“长得漂亮就是好,追求者念念不忘。”
长得漂亮确实能吸引追求者,但衣敏的漂亮对她的婚姻来说没什么作用。男人是瞎的,他们只能感受到不同,不同带来的刺激大于美丑。
我和于颖说了不用陪。于颖觉得我这是口是心非。因为人人都喜欢有人陪着,她还有充分的证据,“就我爸,贴副对联,也得我在旁边举着面酱。根本一个人可以干完的活,非得拉个人在一旁陪着。”
说是她陪我,其实是我陪她。听她唠叨一些有的没的,连想买的衣服下架了也说得天大事一样表情凄凄惨惨,“就怪我姐,我支付宝钱不够了,让她立马给我转,她开什么会,烦死了,一眨眼就被人抢了。”
不了解她的人会觉得她娇嗔,了解她就知道,她真心地为这点事烦,这点事就是她人生中的大事了。羡慕,但不嫉妒,羡慕,但不想要。原本就要不到,想象不到,总觉得就算我在和她同样的环境下长大,也长不成她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
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想买的东西下架。这算是奢侈的生活了吧。多么奢侈的心情啊。
衣敏和霍奕出去,霍奕应该挺高兴。我无所谓高兴不高兴,但她出去的那天,我真心觉得轻松,之前不觉得,家里少个人,原来这么轻松。也许是我太孤僻了,太享受独自一个人了。
警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在看一档国产电视剧,编剧总还会在狗血里填点鸡汤,生活里就只有狗血。
我把衣明子塞给站在一旁的霍奕,也来不及跟他解释,也不理其他人说什么,检查了衣敏全身,没受伤。
负责的警察五官不丑,眼神丑,看人一副斜眼,找机会要问衣敏,他难没难为她,“打人,毁物。有病,你们家里人不好好看着?!”又一个觉得抑郁症是精神病的。这社会和网上一定是平行世界,网上怎么那么多正常的常识道理逻辑都通顺的人?
“打死了吗?打死了我们赔。”我说。
“你怎么说话的?”听说了警察的素质普遍都不高,办事套路民间传闻不输黑社会,无非软硬兼施。
“她打的人,是她救过的蛇,她当过农夫。农夫现在清醒了,教训教训蛇,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管你们什么纠葛,现在,就是你们这边犯事,你还这个态度。”
“讲态度吗?你对我什么态度,我对你什么态度。你这个态度,应该配什么态度?”
那警察拿手指指着我,男人都受不了女人这个态度,要换个男人,估计他就怂了,遇到女人,就期待女人软声软气。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警察过来拦住他,劝着走了。
换了个警察过来,态度好些,我才不看重态度,眼前这个人也许人品还不如刚才那个脾气冲的,“肯定都希望大事化了小事化无,要不,你见见受害人,双方商量一下?”
“他们好意思见我,我就见。”
朱建知道我们家的状况,衣敏对他很好,好到不能再好那种好,觉得天底下,他最好的那种好。我见他不超过五次,正脸的机会都少,要么侧脸,要么背影,但以我对衣敏的了解,衣敏现在这个状态,可想而知,他对衣敏有多差。
终于正脸见到了,一张老实脸,个子不算矮,但也不高。不像我爸那种高大帅气的,很明显地招蜂引蝶,衣敏应该是避开了辛程业所有的方面,没想到还是没什么用,还是遭到背叛。
“我们希望,她能保证以后别再骚扰我们。”朱建说。
“我保证不了。”我直截了当。
“那我们……通过法律……”
“随便。”我说完就起身,想了想,又坐下,“衣敏对你,比对我妈和我还好,你们对她干过什么事,你们心里清楚。一个人病了好几年了,稍微好一点,还想着来找你们,衣敏什么样人,你比谁都清楚,能让她变成这样,好像不该是我保证的事。还有,麻烦你们跟警察说清来龙去脉,你们要不说,我会让全局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走了几步,又想起来要说的,“还有赔偿的事,你们讹了她多少钱,自己心里清楚。我话放这,你们要录音赶紧录音,出人命了,我赔,没出人命,不管,拿过去抵吧。别恶人先做恶,还让被恶心的人靠时间治愈和忘记。哪那么多好事呢,是不是?”
“没想到她妹妹是……”朱建话还挺多,我打断他,“我怎么了?我不和你一样吗?看着老实,其实挺厉害的。可惜我不是你这样的人,我要是你,怎么可能从新加坡回来照看一个病人和一个小孩。你闭嘴吧就,你做了多少让衣敏吃亏的倒霉事,这会儿倒霉了,倒是利用起来这个那个了。衣敏终于不为你们这种人自杀了,我和衣敏关系不好,你也知道,我一贯看不上她,但这事,我站在她这边,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都会站在她这边。我没当自己是她妹,我当自己是个陌生人,陌生人也该这么干。”
出来我就要带人走,有女警察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能听得见,说“又是原配打小三啊……”
已经不是原配了,还是原配的时候,衣敏就抑郁了,被闺蜜抢了老公后,直接崩溃。
霍奕送我们回去,一路上,车里很安静。一到地方,衣敏就带着衣明子下车了,我打算客套一下,再下车,霍奕倒向我解释起来,“吃完饭,她说去了地方,我就送她过去了,她让我在车上等着,我就等着,警车来了,我才知道出事了……我……”
“对不起,这是她的隐私,我也不好你一问,我就说她病着呢,我告诉她,你想见她,她就同意了。她很多年都没出门了,这是第一次出门。”
第一次出门就杀过去了,多大冤仇啊。是很大的冤仇。也是病情迟迟不好的主因。但为什么选和霍奕出去的时候去呢?原本就打算让霍奕送她去吗?为什么不叫我陪她去呢?我真的不懂。
“她现在就这个状况,可能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说。
“噢,那倒没事,就是我不了解怎么回事,所以当时也没帮上什么忙。”
已经算好的了,没有嫌麻烦跑掉,没有吓到面色全变,一直陪着到我去,还一直照顾衣明子到最后。挺好的了。
我怕衣明子吓到,一边给衣明子洗澡一边问她,“你害怕吗?”
“不害怕。”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妈妈病了,警察发现了?”
“恩,是这么回事,妈妈发病了。”
“妈妈什么时候能好?”
“快了。”从伤害自己到伤害别人,这在正常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但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是好起来的征兆。
一场迟来的发泄。一直积压在内心无法释放的各种负面情绪,当一个人无力承受又不能疏解的时候,就向内伤害自己,让自己抑郁。这是我的理解,医生说,你有这方面天赋。我才不想有这方面的天赋,我倒想有于颖的天赋,买不到衣服都怨天怨地。
很晚了,衣敏来敲我的门,我在接着看之前看的剧,她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去?”我问出一直想问的。
“我怕你不同意。”
“你不担心霍奕怎么看你?”
“以前不喜欢他,现在也不喜欢。”
她把霍奕当做工具?带她出去的工具?我想笑,觉得她坦白得像个孩子,但对霍奕有点残忍。她没有利用霍奕,她没用任何技巧,只是她的病比较特殊,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罢了。
“你没受伤吧?”
“男的当时不在,我打了女的,还砸了男的的电脑。”
“男的要是当时在呢?”
“我也不会打他,我想过了,打男的吃亏,那女的不会还手,我知道的。”
病了,但没完全傻。还想过这些了。
“舒服了吗?”
“你真不担心吗?”她反问我。
是说打死我赔的事吗?“你打死人,我们赔,你犯案子,我们请最好的律师,你坐牢,我们想办法让你舒服呆到出来,你再出来,也不用担心,我们有钱。”我们有足够的钱,财大气粗的滋味,我终于懂了。
“谢谢你……辛佳。”衣敏哭不出来,她的情感像封闭了一样,但我听得出来她很感动。
可我不是为了让她感动才说这些话的,这些话是极为理智地在做最坏的打算。她大概以为我在说反话,或者在安慰她。我巴不得她这么去做,虽然不够理智,而且绝对要自损八百,但我特别想知道,这种“冤冤相报就不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我熬夜了,为了追剧。电视剧里,女主和闺蜜的男友在一起了,但女主并不是存心勾引。衣敏的闺蜜刘敏是存心的,这个名字和衣敏一样的女人,在自己老公出轨后,失魂落魄投奔到衣敏这,衣敏二话没说实实在在地对她好,真金白银带她吃喝玩乐,一起美容一起旅游,还让朱建给她介绍工作。刘敏也够直接,说自己虽然衣食无缺养活自己没问题,但知道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人言可畏,所以必须再找一个丈夫,最好是知根知底的,然后再有一个孩子,这样她的一生才圆满。所以她怀孕了,找到衣敏。
更狗血的是,刘敏的第三者也是刘敏介绍给自己丈夫的。这种“己所不欲硬施于人”的人,算什么呢?
衣敏还对她说过,“像你这么傻的女孩这社会不多,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刘敏听进去了,她哭着说,“对,我一定要好好爱自己!”
用抢别人老公的方式好好地爱自己。衣敏不是只拿第三者出气不敢责怨男人的女人,她更多地还是冲着朱建,因此重伤也都是朱建给的。她陷在绝望里,对于同为女人的闺蜜,实在难以说出什么,连看一眼都痛苦。我一直以为,衣敏是精明的,起码在这个家里,她要精明过我妈和我,直到这件事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一样的,一样的脆弱又强装坚强,看似冷漠,其实对身边的人特别重情。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被人利用。
衣敏的追求者一向不少,但她从来都不正眼瞧,她不乐于周旋,也明白男人前期的投入,在得到之后就会变卦,她以为她的选择最为正确,是两情相悦,却误会了朱建,她对他的误会,都是把他往好处想。
她的朋友也不多,少数几个,她都极为珍惜。她不觉得那些人缘好的人会对人真心,他们不过是平摊自己而已,花最少的力气获得最多的人气,而她只想实实在在有几个久而知心的朋友。然而,在朱建和刘敏在一起后,这几个朋友也因为担心而不再和衣敏联系,她们生怕衣敏会抢她们的男人,她们就是这种人,没什么正义感,只愿意维护自己的利益,不会替衣敏去说刘敏什么,还提防衣敏变成刘敏。
人性如此,还是人心所向?衣敏的世界,彻彻底底地被颠覆。那些过去她诚心诚意对待的人,原来不过如此。她对他们投入的感情,滑稽又可笑,全部成了一厢情愿。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怎么可以把心藏得那么深?深到一点端倪都没有。深到让衣敏自责自己太过愚蠢。
于颖一晚上没睡,为了抢到想买的那些东西,这类活动大大的效果,正中于颖这类人的心理。衣敏也一晚上没睡,早上开始耳鸣,我忙完了抽时间给医生打了电话,医生的意思是最好带她去看下,电话看不到状态。我怕是昨天的事,刺激得复发。中午的时候,衣敏说,她是兴奋得没睡着,觉得痛快,好久没这么痛快了。总算找到一条发泄渠道了。
霍奕没有知难而退,还来问我怎么回事,约了晚上见面。我拖上于颖,于颖很乐意做这种事,但她对霍奕评价不高,特别是知道他意在我姐之后,“这么多年不联系,还是不上心。看到你了,心思又活泛了,想起旧时女神了,男人啊,压根就没痴情这个基因。”
“他问什么,你答好了。”我不想说话,也不会讲故事,特别是别人的故事。但霍奕有知情权,衣敏把他带到一场意外中。
霍奕这个人,声音可以吸引走别人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于颖见任何人,都没有生疏阶段,有的人要从生到熟,于颖一见面就可以不当对方是陌生人,倒不是热心肠自来熟,也没那么热情,就是不会很提防,也不会观察对方是什么人,霍奕问什么,她说什么,像汇报工作似的,我在一旁听着,偶尔会恍惚,这是在说衣敏的事吗?好像与我无关一样。
于颖一边吃一边说,都不耽误,她也不客气,全点自己爱吃的菜。她相亲,一定会和相亲对象吃饭,只顾着自己点菜不问她的,pass;只让她点菜,点完了对方又好像不怎么爱吃的,pass;看着她点菜,说“会不会有点多的”,pass;AA的更不用说了,可恶到自己点的自己结账的还没遇到过……总之,一顿饭,基本上就给对方“判处”。
“我姐就这个状况。昨天给你添麻烦了。”最后,我填了一句。
吃完霍奕先走,我和于颖逛街,于颖问,“挺好的我看着,你姐看不上他哪?”
“她不喜欢被追。”衣敏初中的时候,说什么就头头是道,让男人追你,之后就会报复回来。她读各类女性周刊,全是这种前期百依百顺后期翻脸算账的案例。她做到了这条道理,但忘了另一条道理,轻易得到的不会被珍惜。不被追,她以为的两情相悦,被对方看轻。她以为,她不用对方追,对方就不会报复,多傻。但当时听到她的话的我,只觉得“我姐好厉害啊。”
“这什么毛病,追的都看不上?”
“就是没看上吧,和被追没关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衣敏来说,没有中间量。偏偏其他人都有中间量。
我给衣明子报了很多班,不是因为重视教育,多半是为了自己,花些钱,让自己多出更多的时间。中国家长们,其实很会算账,一线城市的费用不了解,这种比北上广落后一些的地方,给孩子报个班要比带着孩子出去玩省多了,去一次游戏厅都要好几百花出去,还不如报几个班,管它成不成才。
霍奕完全没有被衣敏的现状吓倒,继续和衣敏联系。衣敏有生以来,也就这种情况下才不会拒绝别人。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衣敏我托付给对面楼的邻居了,她的所有时间都陪着孩子,貌似没孩子之前没生活,有了孩子之后生活的劲头来了,连学习的劲头都比她自己读书时要强烈。
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也顺势让她照顾。衣明子好带,女孩都比男孩好带,两个小孩做个伴。
于颖叫我出去,我不去。她说,这么难得,你不出来过个潇洒周末。
我说,能一个人就是最潇洒了。
她不能理解,她像衣明子一样,必须有人陪着,有人陪着就行,没人陪着就没意思。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一个空间下无法忍受另一个人哪怕他只在呼吸。
是孤单惯了就习惯了吗?还是什么原因导致如此?于颖还在劝我出去,我有些烦躁。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于颖就这一点讨厌,你不知道她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她机械式地将我理解为嘴硬那类人,就是我说“不”的时候,很可能是在表演冷酷。所以当她找上门来的时候,我真的没有给好脸色。
她一进来就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完全不把我的脸色当回事,“你不担心你姐和那个霍出去呀,要是又去闹怎么办?哦,周末,不上班,闹不了。会不会去家里闹,房子不还是从前的房子吗?你饿不饿,我妈让我给你带的饺子,你吃吃馅很特别的。”
我越来越像个渣男,我怀疑自己的雄性荷尔蒙过于发达,我完全像我认识的那些男人一样,对于这种女性的付出,感到不耐烦。何必要把自己活成“热乎”的样子,对身边人都照顾得不得了,管他们呢。
不要管我。
一部分女性在关系中缺乏警觉,因而也容易失去分寸。衣敏对朱建是这样,于颖对我也是这样。她们一腔热血地对自己选定的那个人好,然后几乎不计回报地以为对方会她们的付出心满意足。她们完全察觉不到对方内心深处人性的作祟。
我承认,我是在厌烦。厌烦她的不请自来,厌烦她的好心肠,厌烦她的友谊。
虽然我也讨厌那些分寸感看似很好的敏感之人。他并非对他人的情绪敏感,而是对自身的情绪敏感,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的冷漠或拒绝,自保地采取退让和回避。他们还会利用于颖和衣敏这类人。于颖和衣敏朋友少,也是在自保,广泛撒网式交际不适合他们,她们宁缺毋滥但一旦遇人不淑就是全盘崩溃。
于颖要比衣敏精明一些,她有算计,她也不轻易交付自己,她对人性略有提防,看似大大咧咧,遇到风吹草动会止损。她之所以这样对我,因为我对她来说,太弱了,弱到不值得她小心。
我偶尔会自责,为我遇到一些人,这些人为什么都像小学生。尽管我并没有多喜欢成年人,但小学生真的让人觉得麻烦。
“你不出去吗?出去吧?多闷,呆在家里。你也能呆住,我服你了。你陪我呗,店员给我打电话了,我要的那双鞋到码了,你不买的话,你给衣明子买点啊,童装打折。”又来。
我觉得我像遭到了报应,以前我也这么需要友情,但我做不出来这种说不出这种话,我只会请客吃饭,一直请,没什么钱,但需要友情的时候,就请吃最便宜的,对方也会来,但她还有别的朋友,她家庭条件很差,比我这个没钱的还差,我确定她不把我当朋友,但不清楚她为什么不拒绝我,也不想理解为她是不拒绝饭,毕竟吃的真的不贵。
我们之间,就是我请她吃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互动,她偶尔讲些同学的事,仅此而已。
回到这里后,我再也不需要友情。我已经锻炼得不会觉得寂寞。然而反倒遇到于颖。我确定于颖把我当朋友,但仅限于同事中发展的朋友,她也有别的朋友,到了什么程度不得而知。毕竟每个人对朋友的定义不同。
我是没有朋友的。在我的定义里,我没有过朋友。
觉得烦,就闭上眼。就忘了这世上的烦心事,暂时不看不听不想。睡眠对人类来说太重要了。抑郁最开始的征兆就是失眠,大脑不舒服了,最先就是让你睡不着,让你无法不看不听不想。
“我去,竟然睡了?”最后听到的于颖的声音。
醒来以后找水喝,于颖还在,“你没去拿鞋啊?”
“就怪你,你陪不我去,我也懒得去。你知不知道拒绝别人产生多大负能量?”于颖在客厅看电视,吃着我给衣明子买的零食,嗔怪我完了,压低声音说,“你姐回来了,我看她是好了,气色真好。”
“霍奕呢?”
“门口点个头就走了,哎,你姐为什么看不上他呀?扔咱们学校,扑上去一堆。”
“你扑不扑呀?”我得让这个话题断了。
“掉价。女的倒追那么好结果,苏华那样的可以,但她到手的什么样的呀,矮秃,就是家境好些。真是不挑不拣,现实呀。她还得意她老公是个处男,真是神经病哦,对不起,不该用神经病这个词。”于颖赶紧改口。
“你妈饺子你没吃吧?”
“说给你的,我吃什么,我在家里吃过了,别用微波炉热,用锅热,微波炉热出来不好吃。”
这种体贴是女人的武器吗?有多少女人靠这个获取情感,友情或爱情,这种温暖多让人容易习惯。于颖对男的不这样,她说“这叫贱”,特别有些女的对男的特别照顾,对女的反而没那么好。
我端了一盘子饺子,问衣敏吃不吃,衣敏说,她想去香港。
我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要去香港了,“下礼拜找个时间,去医院一趟。”
衣明子被送回来了,邻居说留她吃饭,她要回来,于颖特高兴,“走,阿姨带你出去吃。”为了她那双鞋。
我没生过孩子, 为了孩子活是什么滋味,有些女人天生适合生孩子,没孩子之前,她们对人生完全没有思考,有了孩子以后,才愿意为了孩子思考一下孩子的人生。
自己舍不吃舍不得穿,但为了孩子得讲究,热衷于教育孩子,奇怪为什么孩子都不感兴趣那些业余班,在他们看来,如果他们那个年纪被这般教育,个个都是清华北大的料。
我特别想说,“于颖,你带着她去吧,吃完再给我送回来。”我要说了,就同时伤了两个人的感情。
衣明子显然知道,我不喜欢陪着她,于颖反倒不知道这一点。
牵绊。我开始对感情这种东西持有疑惑。人与人之间,牵绊更长久更牢固吧。相反,感情,是多么不值得信任的啊。
“你这怎么一块青?”于颖摸着衣明子的胳膊,我总觉得她更适合和衣明子做朋友,小学老师这个职业也确实适合她,成人聚堆的工作环境要更复杂。
“XXX弄的。”领居家的小孩,我记不住名字。
“这怎么还动手?你也不管?”于颖照顾着衣明子吃这个吃那个,我想说,她自己会吃,想想还是算了。
“他存心的吗?还是闹着玩的?存心的你就告诉他妈,闹着玩的,你以后就别和他闹。”
“哎,你就不是她妈,你要是他妈,你这话听着绝对后妈。”
“我可以是后小姨。”
“你还有闲情开玩笑,我收拾他,小男孩管教不严,就手欠。我特理解贾宝玉,男的是真讨厌。”
“那你又不同性恋。”
“小孩在,你瞎说什么。”
“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什么不能听的。这哪还分大人小孩。”
“你就另类吧。”于颖说不过我。
我这叫什么另类,另类的人谁还会被家人牵绊,另类谁还管这些事,另类哪有空陪外甥女吃饭。
“你怎么不化妆,你看衣敏,涂个口红都好看,你俩有点像,你涂肯定好看。”
“好看干嘛?”好看无用,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衣富荣好看,谁都以为她人如其名,出身富贵,后来遭遇也没影响到容貌;衣敏好看,就算病了这么多年,姿色犹在。那些不好看的女人们,最终从她们那里赢走男人的心。
“自己爽。你可别以为我好看为了给男的看。”于颖不是第一眼好看那类型,但她自信,她觉得自己就是美女,这份自信的好处是,她不会嫉妒好看的女人。
“知道自己不难看就好了,给别人看,不管是谁,看到了还得有反应,不管是什么反应,都不感兴趣。”
于颖摇头,“明子,你小姨就是个怪物。”衣明子傻笑。
于颖三句话不离苏华,“苏华满脸痘,上班就随便穿,你看她旅游照了吗?不知道是化的还是修图修的,完全网红脸。切,在学校装什么良家妇女,心机,女的多的地方,就朴素给领导看……”
真要是这样,确实够精明,但这一生活成这样有什么意思,躲小人的同时,还得表演优越,这样才能立足,这么迂回所遇之人怕都不是真心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华和你有多大仇呢。”
“烦她性格,男的喜欢的我都讨厌。”于颖咬牙切齿的。
“女的也喜欢她呀。”
“人缘好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笑了,“你这逆向思维逆得挺狠。”
“本来嘛,和谁都好的人,得多虚伪。”于颖起身,“我去拿鞋,你俩等我。”
我叫来服务生,结账,服务生说结完了。
我想起那个我一直请吃饭的朋友。我不找她以后,她从没有联系过我。为什么我的人生里,要出现这样的关系?
高中同学从美国回来,约我是这么约的:你什么时候回市内,你要回的话,见个面。
我直接回:不打算回。
他是喜欢过我,那种批发式的喜欢,男的做这种事情好像还蛮自豪的,到处说他喜欢我,专情也是表演的一种方式。事实上这种表演方式确实对有些女生管用,喜欢他的有两个女生,一个把我当敌人,一个和我套近乎。把我当敌人的那个成绩还不错,按分数排考场,和我一个考场,收卷子的时候,到我这里连我补写名字的时间都不给我;和我套近乎的那个,一起补课,总问我问题,乖巧得像小猫,偶尔还和我倾诉她对他的喜欢。
我从来不会为我不喜欢的人喜欢我而感到虚荣。我真的对他无感,也从没有给过对方任何机会。
他想起我来,就会联系我,大部分时间,就像是知道联系方式但却不会联系的那种关系,就像过节会收到对方的群发短信,但还要想一下这个人是谁的那种关系。他又不十分想见我,我压根就无所谓见不见他的这种程度,实在让我怀疑人际交往的意义所在。
于颖说,“招桃花那些办法有没有用不清楚,但你这自绝桃花的招数还真是管用。”
“那为什么要招桃花呢?被人喜欢能怎么样?招来不喜欢的也不开心。”
“不喜欢的那叫烂桃花。你别问些没法聊下去的嗑。”
被人喜欢,就要展现那些被喜欢的方面,对被喜欢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压力吗?玛丽莲·梦露说过,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最差的一面,也不配拥有我最好的一面。有没有可能,一定要有最好的一面也有最差的一面,才能考验对方?
像我这种没有最好的一面也没有最差的一面,始终都是恒定的一面,一旦遇到对方最好的一面,要怎么办?遇到对方最差的一面,又要怎么办?
太不划算了。对我来说。
人与人之间这些门道,我成年之后也有很长时间不知道,像是被挡在门外,不清楚里面发生的一切。突然某个时间点,突然开窍,看得清清楚楚,却没办法应对。
我有时候会想,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是怎么做到知晓一起看透一切还佯装不知又或真或假的投入的?
比如于颖,她是真不知道我挺敷衍这份同事之情,还是她不知道?
我给霍奕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衣敏要去香港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我以为他怂恿衣敏去的。
“你要自己去吗?”我问衣敏。
“我可以的。”
“问过医生再说吧。”我一点都不管她,我讨厌“管”这个字,如果不是她的病,我巴不得她当晚就起飞。
中国人喜欢“管”这个字,处处都在用这个“字”。有一段时间,我很羡慕那些有人“管”的孩子,羡慕李丽管吴筱。李丽带着吴筱,辛程业带着我,组成新的家庭,李丽每晚给吴筱端洗脚水,嘘寒问暖,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母女俩要聊好久。
衣富荣从来不会这样对我们,从来都没有过,她不会照顾任何人,她会完成任务,妻子的任务,母亲的任务,但她不会这样照顾人,她连我们病了,也只会喂药而已,连碰你都不会碰一下。
我是越长大越意识到这些差距的。如果一直没对比,大概会以为母亲都是这样的。衣富荣不是没有文化的人,反而是同龄人中少有的本科学历,可她像村妇一样养育我们,有吃有穿她就觉得足够了,她极少教育我们,也从不溺爱。
有多少孩子只是做爱的产物,和爱的结晶没关系。我甚至怀疑,有些人结婚的时候都没有搞清楚,比如衣敏,看似水到聚成,其实是糊涂而已。
我没有自诩众人皆醉我独醒。但我糊涂不了。苏华一开口就秀婚姻,整个人就像是婚介所的活广告,如果婚姻真的让她幸福满足,何必如此呢?但没有人会这样想,所有人都追着她话里的炫耀,努力地向往着。包括于颖。她总幻想着能遇到完全对胃口的那个人。
乐观到底有多大效力?
她甘愿留在这样一座城市,观念的相对陈腐造就的土壤,以环境对人的影响,完全难产出她想要的那类人。她也许还停留在我的高中阶段,我高中的时候,尚且看不清所处的环境,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世界是我以为的那样。
甚至连人有恶意这种事都不知道。因为从来未对任何人产生过恶意。哪怕明明遇到了恶意。
李丽在辛程业面前对我的虚伪,在辛程业背后对我的漠视和隐晦的攻击,吴筱的假天真和沉默,当时的我是怎样屏蔽的呢?要到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那种伤害,越想越觉得阴暗的伤害,会有被拽入深渊的感觉。
辛程业知道吗?是他不知道,还是男人都不知道?我知道这些伤害如果我说出来,一句话就可以打发,“你想多了”。是我想多了吗?
我当时想得太少了。不清楚靠什么力量去接受这一切的。我从没有嫉妒过吴筱,我觉得李丽对她好是理所应当。对我不好,那可能是我的问题,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会这样想?还是只有我会这样想。
反正就算我和衣富荣生活在一起,她也不会像李丽对吴筱那样对我。
我有点羡慕李丽那种女人,那么一丁点 ,她们可以辗转在任何关系中,并从中获利。吴筱和李丽一样长得也不好看,但她们从不胆怯自己的不美丽。
我不想说家庭环境对人的影响,毕竟家庭环境相对和睦到没有任何问题的,在这样一个飞速变化的大环境下,实在是少之又少。如果某个特例出现的话,我的情况就不值得矫情了。
吴筱就是个特例,她和我一样,父母离异,重组家庭,当然大有不同,她跟随母亲,而且李丽在辛程业之后又改嫁。事实证明,她过于健康或者幸运,丝毫不会像我和衣敏这般。
医生说,“可以试试。但不能保证什么。”
衣敏抗治疗,她很难信任医生,现在的医生也是换个好几个最终决定的,医生说的话她都不爱听,只有这个医生只针对她的感受提问,不会问发生过什么,虽然多少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受到了刺激。
衣敏开始准备去香港。我也以为她真的好了起来,起码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看起来像好了。
于颖被学生家长告状了。不是于颖的问题,那个男孩乘法口诀背一天都记不住,二乘以八不知道等于多少,二三得六背住了,三二得几又不知道了。于颖也没说什么,她这人没表情的时候给人感觉不好接触。
一个男孩自己笨,于颖一考就哭。回家了,他妈问她,他说老师凶。
全中国人都认为小孩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肯定是在学校受了委屈才哭得眼睛通红,一提起来还会掉几滴眼泪。于颖百口莫辩,被家长认定一定体罚了学生。和医患关系一样紧张,师生关系现在也搞得小心翼翼。
于颖气得也哭了,冤屈啊,就是严厉点,也确实觉得这笨得不可思议,校长让她先不要负责那个班级了,她不坐班时间更宽松,办公室也不想呆,跑校车里找我。
“我算明白了,我相亲遇见那些恶心八叉的男的哪来的了,我还非得跟他们妈似的惯着他们,还非得软着说话跟复读机似的一遍一遍地教?他长大了准是狗屁不是还想耀武扬威那号人,就比女的多长个东西就有人惯着他们,真恶心。我怎么就叫凶了,我非得笑着哄孩子似的啊?当全天下都是他妈啊,我以前怎么没觉得男的这么烦人,这简直是从小的时候就开始讨人厌,他还有脸哭呢?二乘以三得六,三乘以二不知道得几?学校招生不先检查一下智力吗?这确定不是智障?”于颖鼻涕都哭出来了,我递给她几张抽纸,她拿在手里也不擦。
“气死我了,我从来没生这么大气,也没这么委屈过……”她愤愤然地。
委屈?我好像习惯了,生活给了太多的委屈,让我都意识不到什么是委屈,什么是不委屈了。衣富荣偏心衣敏,常理来看我这个小的应该得宠,可衣敏更得宠,她像是汲取了父母基因的精华,我像是随便配送而来的似的;李丽偏向吴筱,这又在常理之中,作为后妈,不虐待到一定程度,外人都会认为她做得不错了。
常理内的,常理外的,都不偏向我。辛程业也不偏向我,我只是他的一个选择,两个都扔给衣富荣显得太无耻了,自己出轨自己带走一个,显得公平。
“以为当小学老师相对环境单纯,没想到被学生给算计了,国内教育太失败了……”于颖愤恨地说。
这让我想起一部电影,一个小女孩愿望一位男老师性骚扰自己,结果自然是小女孩得逞,那么小的软软萌萌的一个女娃娃,谁愿意相信她说自己受伤了是在撒谎?
真相的重要之处,就在于,真相是最好的安慰,对所有人,特别对受害者。
然而,这是一个并不重视真相的社会。人人都有偏袒虚假的理由。
“起诉吧,法律不是万能的,但有些事情,法律可以给一个结果。”我说。
“没那么严重吧?”于颖像是一惊,“算了,我行得正,反正我也不常带他,我一科任老师我管他呢。”
“校长信你吗?”
“爱信不信,哦,他哭得惨,就成了我对他不好的证据了?这什么道理?”
这确实没道理,但有的人就是信些没道理的东西,而且能信上一辈子。
于颖“被放假”,学校的意思是小事化无,上面做家长工作,减少正面冲突。
于颖父母很疼她,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委屈消了,反而开始享受了,“要不我陪你姐去香港吧?”
“我姐后天就走。”
“这么快?你放心?”
“我对谁都放心。”
“你真行。”
“你不委屈了?”
“我才懒得和个小孩计较呢,我想了,他是不对,但我干嘛管呢,我又不和他过一辈子,他恶心社会,有人收拾他,他恶心他身边人,全当那些人的报应了。”
“挺腹黑。”
“没你腹黑,你什么都不管。”
学校以外的朋友很难理解于颖的处境,隔行如隔山其实是因为“没人愿意花时间感同身受你的处境”,所以有共同点的就显得像理解,没有共同点就自动认为不能理解。
为人父母的自然偏向孩子,不直说于颖面凶就算有修养了,还有没孩子的,公事公办地觉得职场问题不用太感情用事。于颖倾诉了一圈反而更来气。她追着衣明子问,“我凶吗?”
衣明子被我教育得不敢不说真话,“刚开始会害怕……时间长了就不怕了,小姨都不怕……”
“看来是我的问题?”于颖哭丧着脸说。
“不是你的问题,衣明子害怕,还是给你机会了给你时间了,那个孩子压根就是一棒子先仗刑你,是他的问题。”诚实的语言就该让人产生力量,而不是更加灰心,我不是有意教育衣明子的,我只是不想听假话而已,不需要她看人眼色说话办事,不需要讨好我。
“明子,你想吃糖是不是?你小姨不给你买,我给你买。”
“她不害怕你了,可能因为知道你会给她买好吃的。你要不要试试给那个男孩买糖?”
“喂,我对明子好,因为你好不好,明子也可爱,不像那些臭男孩,对不对明子?”于颖捏着衣明子的脸,衣明子看着我。
没人对她亲昵,衣富荣带大她,但从不会这么亲昵,衣敏基本上没照顾她,更谈不上亲昵,我只会比衣富荣对她更冷淡,她看着我,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回应于颖。
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表现有多少是承继父母的呢?是于颖的父亲还是母亲这样对过她呢?她对学生不这样,不代表她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我,对谁都做不出这些。她分得清楚,哪些人要怎么对待,我也分得清,但我会统一对待,尽量少差别。
除去于颖,我对其他人都一样。
衣敏像个正常人,偶尔和霍奕出去,自己收拾去香港的行李,破天荒地开始购物,穿出来问我和衣明子“好不好看”,我和衣明子都回答“好看”。我是懒得说出别的意见,衣明子是像看陌生人一样发现自己有个漂亮的妈妈,说“好看”时眼睛里都是喜欢。
生育了,没有母性,是衣敏。养育了,没有母性,是我。
缺少母性,大概是这个家里的女人男人缘寡淡的一大原因。
男人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女性母性的一面,进而利用,照顾自己或者生养后代。即便没有母性的一面,也要表现出热情的一面,对男人对小孩,像李丽对辛程业和我。她总是和颜悦色地把话说得周到,我却听着寒意阵阵,辛程业为什么听不出来她那骨子里的自私呢?还是故意装作听不到。如果这也算爱,那爱并不一定是在美好的人之间才会发生是吗?
过早地发现这些,并没有让我的人生少走弯路。反而基于这些认识,失去了对生活朴素的热情,但我又没有让自己有机会遭遇衣敏遭遇的一切,也就没有像她彻底对生活失望而进入抑郁状态。
我没有什么人生经验。我对于人生这东西不是很感兴趣。
衣敏对生活开始有了兴趣,去香港是个开始。如果我知道她是去旧地重游,大概也不会阻止,所以当我接到当地警方的联系时,没有任何想法,是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好像旁观着别人的生活。
对方问我,衣敏是否有心脏病。我回答,可能有。对方火冒三丈,你是她家人,她身体状况还要用可能来回答?
我陪着衣敏出入精神病院心理科,体检也没有说她心脏有问题,但她如果就在去香港这个时间点突发心脏问题,回答“可能有”不是最准确的吗?我永远和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解释的。没法解释。
于颖替我入戏,愁眉苦脸提心吊胆大呼小叫,完全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处境才被学校放假,需要我去,需要直升飞机,需要立刻把她接回来。
确实在任何人眼里看起来都有点惊心动魄,我冷静地给医生打了电话,和我想的一样,抑郁到一定程度,会出现各种躯体症状,后背疼,胆囊疼甚至像得了心脏病一样胸口不舒服……只有当事人能感受得到的真实的疼痛,伴随着抑郁症。
我以为回来后,衣敏会再度陷入和从前一样的抑郁状态中,每个人都当她这是严重复发。结果却正好相反,她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好转。
为此,医生又表扬了我,他认为我的这种不过分照顾不过分紧张甚至有些忽视和漠然的方式和态度,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是最佳陪伴。他们敏感,哪怕不是自己遭遇的事情,别人痛苦他们也会吸收,他们怕给别人带来麻烦,他们努力恢复正常,压力无孔不入,他们就像是浑身都是孔,随时接收环境内的各种负面能量。而我,就好像看不到这些一样,这样反而让她轻松,让她想走出来。
每个人都活在某种剧情里,有些是想要的,有些是不想要的。然而我不想活在任何的剧情里,我没有想要的剧情,我接受不想要的剧情,但我不会在其中表演,我看得清我的呼吸,我的脚步,还有周遭的一切。
于颖主动来帮我照顾衣明子,其实不用,但她想来,这件事情,全都是她想要,和她的来往多半都是这类的。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主动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被动的人,主动的人总认为自己的主动对方就该珍惜就该接受,被动的人分俩种,一种就等着别人主动,一种就是像我从不期待别人主动的一种被动。
前一种的人恶,像猎人一样四处撒网,用各种方式引诱猎物,待猎物一出现,就狠命收网,再调教驯养最终套牢。
主动的人也分两种,一种像于颖这样,主动对人好,主动大多源于善意;另一种是源于恶意的主动,就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蓄谋接近。
我讨厌恶意的主动和被动。我也不欢迎善意的主动。
我只是不想动。
人与人的交往为什么让人觉得会带来能量呢?对于我来说,只要和人接触,就像被聂小倩吸走了精气的书生一样,浑身无力,过后修整,费血费气。
衣敏调整了药的剂量,又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身体检查,心脏没有实质性的问题。
等到她稳定下来,她才说出起因,“我气着了,被回忆气着了,触景生情,一幕幕回放,气得咬牙切齿,失控了,突然间就承受不住了。”
于颖也在,这之后还专门和我讨论,“都多少年了,你姐还记着呢?”
“那应该怎么样?”
“忘了啊,重新开始。让贱人彻底滚蛋。”
“什么叫重新开始?”
“不有个追她的吗?再找,爱找几个找几个。”
“这就叫重新开始?”
“你说话别这么颠三倒四,我晕。”
“重新开始,像是婚介广告。”
“孤独终老啊,那也行,反正她有明子了。”
“小孩是为了不孤独才生的吗。”
“那你以为呢?爱情的结晶啊?”
“你会生孩子吗?”
“会啊,我是不那么容易喜欢谁,但我也没放弃啊。”
功用性,无论是物还是人,功用性最被看重。但人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都用情包在外面,让人看上去以为是块糖,“糖纸那么好看,里面一定是甜的”,都想让别人这么以为。
是不是于颖这样才叫正常,我这样叫做不正常,但我就想不正常,凭什么不被允许。我的意思是,不该有任何人有任何异议,心里有都不该。
衣敏产后抑郁,之后发生一系列的事情,件件都始料未及,导致病情加重。香港回来之后,她变得话多,也许是过去的压抑吧,未能表达,迟来的倾诉。像电视节目一样,不选择观众,只管播放。
“妈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段时间的记忆特别模糊。 你哭了吗?”
“没有。”我一滴眼泪也没有,看着其他人抹着眼泪还觉得滑稽,演技拙劣到都是在为自己哭,清楚地分辨出不是为了逝者哭。
感情这种东西,是教养不出来的。说“猫啊狗啊,养久了也有感情的”,那种感情不叫感情,那只是习惯依赖需要陪伴,和感情无关。有感情的人,天生有感情,对世间人事都怀着一份情谊在,天性冷漠自私的人有什么感情啊。
“你跟辛程业过得好吗?”衣敏问。
“你呢?跟妈呢?”
“我是恨她的,”衣敏叹了口气,“我小时候总觉得她不容易,她是受害者,全是辛程业的错。我恨辛程业,但其实我也恨她。我以为我和她之间没任何问题,是最难得的母女关系,她偏向我,你也知道,我一直想避开她的遭遇,我找的人和辛程业不一样,我不像妈那么做人做事,可结果还是一样……她不是受害者,她就是要这样,她可以改变,但她就是不去改变,她只能这么活着,在婚姻中像个哑巴。”
“在婚姻中做个哑巴是有好处的。”我说,衣富荣的哑巴,保全了自身最大利益,这份利益如今也在保全我和衣敏。
“李丽是哑的吗?她连眼珠子都会说话吧?天天想着怎么拐着弯让辛程业听她的。我这种女人,把心掏出来,还不如某些女人的一句假话。我以为我和妈不一样,结果我还不如她。”
“李丽乐于和男人周旋。”心都给别人了,谁还会在意啊,唾手可得都不会被珍惜。
“我怪过妈,为什么不能像李丽那样。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李丽那样呢?”
“有的人觉得一开始就要擦亮眼睛,有的人觉得瞎了之后总结经验再擦亮眼睛。为什么就没人彻底不看呢,不管那边的光景多么诱人,不看不行吗。”就当没有辛程业,管他和李丽在一起,还是和谁在一起。
“你一直没恋爱?”衣敏问我,她真的好起来了,从沉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到现在还知道聊我的问题了。
“没人追我,我也不会追谁。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桃花运,接触几次,不舒服就断了联系。”最长不超过三个月,三个月真的很厌烦了已经,幸好没有呆在一起时间过长,感觉会窒息。
“你小时候挺乖的,长大了这么怪。”衣敏笑。
我也笑了一下。在外人眼里,我这叫平凡无奇,她才叫怪,过得跌宕起伏,长得美却如此命运,更具有故事性。
我和狼告知近况,她很开心,问我是不是可以解放了。在她看来,我们这个年纪,绝对不能困于任何情感中,亲情友情爱情,都不应该,大步流星向前迈步,步子要多大有多大,千万别停下,犹豫都不行,稍有不慎,就困出一堆后悔。
而我,照顾一大一小,一个病一个弱。我总反问自己,如果我是愿意被困住呢?我不是没迈过步子,换了个国家,对我并没有任何意义,我是那种固执到不会被任何环境改变的人,走到哪里我都是我,我没办法汲取,我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
我问狼的情况,她报喜不报忧。我也会想,也许我把她看得重过她对我,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聊得来的网友。能像我透露她生活中的部分已经是她能给出最大的友情了。
精神上的伙伴,远水救不了近火,会不会她生活中也有像于颖那样的朋友?哪怕精神层面上不会沟通得那么顺畅,但是却提供给她切实的帮助。
我是会一直提醒自己,别人对我的好,一旦想起来就想回报。所以避免与人交往,生性凉薄是一方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是一方面。
我不想涌泉相报。我会干涸,会受伤,会遭到利用、怠慢和背叛。而到时候,我只会怪自己,为什么给对方利用、怠慢、背叛的机会。
其实没什么人利用我,我看起来也没什么可利用的。衣富荣和李丽都不会用我,也不会背叛我,怠慢也说不上,她们眼睛里没有我,心里也没有我。和衣敏不一样,她存在感特别强,就算和明星在一起,也不会输掉的存在感。
而我,是那种存在感特别弱的人。有些人故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储备能量,蓄势而发。我不是那种演绎存在感低的人,我是真的存在感低。
无论老师点了多少次名字也记不住我,我就算逃课被发现也因为名字和脸老师想不起来而蒙混过关。开始,我还惊奇那些发现我的人,我发现他们并不是欣赏我,更谈不上喜欢,本身也不是存在感特别强人,只是向下找到我,希望我把他们这份主动发现当做恩惠吧。
如果是一个特别闪耀的人喜欢我,大概我会伤得他体无完肤,因为他一定会激发出我的恶意,也给予我施展恶意的机会。可惜没有过,那些特别闪耀的人,不会像小说里面一样,非要挑选貌不惊人的女孩子下手,那都是作者们的意淫,很少看到有作者长得美丽动人,多半气质确实内秀黯然,所以把自己向往的情愫在作品中尽情展现。
而那些同样存在感弱的人,因为小心翼翼前瞻后顾,只会让我觉得可怜,不够好是激发不出恶意的。
衣敏说的,“小佳,我怎么发现自己一点做母亲的觉悟都没有,我甚至觉得她多余,可我怀着她的时候那么地爱她,我不喜欢这样,我再也没有从前的心境了……我也终于理解了过去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人了,她们到底有多不开心才会处处挑剔别人找别人麻烦,她们一定每天都产生各种不好的情绪,情绪一来,就想恶心一下别人,就像我对明子一样。”
我第一次可怜衣明子,之前我一直嫉妒她来着。妈妈不疼小姨不爱的女孩子,怕是不能像有些女孩子那样快乐无忧地成长了。
衣敏不再愿意见霍奕,霍奕倒是锲而不舍,坚持送东西过来,和送年货差不多,送些实用的生活品,米面油的。
衣敏拒绝得很直接,“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喜欢一个人了,我又不能忍受我以现在的心境去喜欢谁。还是你聪明,我也不该恋爱,明明一直被人说清高来着,一头扎进去,遍体鳞伤。我这样的人,情伤要这么久才好,怎么重新开始?”
谁说重新开始必须有个结果,这结果还必须得是人人艳羡的呢?“你已经重新开始了。”我说。她和从前那个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这也是她痛苦到抑郁的主要原因,她那么怀念单纯带点天真的自己。拒绝改变,拒绝接受,拒绝未来。
殊途同归。我也拒绝改变,拒绝接受,拒绝未来。我没有过去,我一成不变地早早这么认定。
如果这是命运,那就任由命运左右吧。我不想花一丝一毫的气力,乐观地追求或悲观地抱怨,都不要。我不要活得像机器一样,时不时上点油,安慰和鼓励自己。
我很平静。这在别人眼里毫无生气的人生。让我觉得平静。
“你选个惩罚吧?”我当着于颖的面,和衣明子说的。
“小姨,罚站还是打手板?”衣明子搓着衣角问。
“罚站时间长,打手板就一下。”
“那我还是选罚站吧……”
我不再管她,于颖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不至于吧,买了就买了呗,你真当你姐有病就不挑你了啊,也许都记着呢,你怎么对她女儿的。”
衣明子问我要了十元钱,因为知道了衣敏的生日,她想用十元钱买个甜甜圈送给衣敏当礼物,但她最终改变主意了,拿十元钱给自己买了一个八元钱的小食品和一个两元钱的冰激凌。
我觉得她这是撒谎,甚至算敲诈。开始用衣敏当借口,用善意当骗局,骗得了十元钱。隐藏私心,最终满足自己私心。我一直怀疑人生来就带有各自的样子,衣明子绝对和我、衣敏不一样。
所以她必须接受惩罚,于颖说,看到我对衣明子的态度,她有点承认自己可能确实对那个男孩凶了些。
“性质不一样,别乱比较。”我纠正。
“天呐,我都心疼了,这跟着你还不如在部队呢,军事教育吗?我过马路掐着我侄女的脖子,回家告状,说小姑掐着我脖子好疼啊,疼个屁啊,过马路,怕她危险,个头正好搭后脖子上顺手,我真掐她还能喘气了吗?再看看你对明子,我侄女简直矫情!”
“她这个年纪,和我还迂回,长大了得多算计?我小时候只会直说,遭到的多是拒绝。”
“她也许当时就是想给你姐买礼物呢?和小孩计较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呢?”
“不行。说了就得做。”给了别人期许和承诺,再不兑现,送人失望落空,这是戏弄。
“你应该去少管所工作。”
“那你想过,你现在讨厌的那些人,也许小时候就是因为这样不被管束长大了才这么讨厌。”
“恩,”于颖立马转移话题,想起她的专业户仇家,“苏华小时候也肯定奸懒馋滑,一看就是那种人。这也行哈?嘴甜一点,屁都不干。”
“于颖……”我想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是有什么过节吗?”但我停下了,我为什么不会像她那样,对一个并没有对自己造成实质伤害的人感到厌烦呢?
“说!”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我好像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人。”
“不会吧?”
我点点头。真的没有。包括李丽。她对我算是差的了,她变着花样地用言语夹枪带棒地希望我受到影响,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不太接收这份恶意,我不能说完全对我没有影响,照实说,我并不知道我受到了怎样的影响。
也许我不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无从知晓。
过去不可以假设。“时间的本质是不可逆转的损失。”我喜欢这句话,我希望人人都记牢这句话,在共同的时间里,在不可逆转的损失中,不要再补上一刀了。
我知道的是,我不会变成李丽。并不需要刻意避免,我就是不会变成她。所以我羡慕衣明子,她遇不到更恶意的抚养者。她遇到的是我,足够幸运了,她可以遇到我。
衣敏问,我们为什么不能是李丽那种人呢?
我们不是。我们不该为此有丝毫的踯躅,我们应该带着骄傲。我们不是。
衣明子跑过来,又变了选择,“小姨,我还是打手板吧。”她伸出手, 我抄起直尺,快速地打了一下掌心,因为事先讲明,她没有委屈。我还是太好了,惩罚都和她有商有量。
于颖的情绪化,会让她脱口而出一些事情,我知道不能要求别人对我像我对他们一样,比如我绝不会和别人说起她的私事,但是她会在别人议论我家事情的时候,掺和进去。
不是出卖,是偏向我的,只是在我看来反倒是中了圈套,大概就知道她会克制不住吧,所以才会让她知道,衣敏在香港出事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惊心动魄的事,她们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毕竟电视剧里也不见得会有这样的戏码。
于颖纠正她们,“不是更严重了,是病情好转了。”
“好转了?还得直升飞机去给接回来?”
“对啊对啊,得花不少钱吧?”七嘴八舌。
“不信拉倒,我看见了都,好着呢。”于颖说完也不理她们。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说一个字。沉默在我看来具备足够的恶意了。用来对付非善意刚刚好。很奇怪吧,这个国家一直在美化沉默。极少有人认为沉默是恶意。
我和于颖中午吃米线的时候,碰到苏华和另一份同事,这家米线店口碑火爆,中午晚到一会儿不只是没座位,还可能连米线也卖光了,苏华她们和我们拼桌。
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能察觉到彼此的小敌对,也不至于真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苏华比于颖更注重自身的形象,不是外表,是她一直以来营造的亲和力。
要是和于颖搭话,于颖才不会管这还有别人顾及脸面,她藏不住的。
所以吃到差不多的时候,苏华和我搭话,“辛佳,你这个包和我婆婆在韩国给我带回来的那个一样哎。”
我没有受于颖影响,尽管她在我耳边讲过八百次对苏华的不满,我也没有让自己添加一分对苏华的不满,这点客观我还是做得到的,但是我知道她说的那个包,“不一样。你仔细看看。”
我把包从腿上绕过桌子递给坐在我对面的她,在我看来,这两个包看起来都不像,说像的人是真的眼神不好,还是故意的不得而知。孰好孰坏分不清吗?韩国的模仿抄袭和借鉴,和国内某网站相比,只能说品质和心机高一点,材质会好一些,改动会巧妙好看一些。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另一个同事替苏华说话,“我看看,”顺手用刚才倒麻油的手摸了一把,“没什么区别呀。”
“牌子还真不一样,你这个牌子没见过哦。你这个哪买的呀?”苏华倒是体贴,从不抚人面子。
“美国。”
这是我在新加坡的时候,托狼买的。狼非要送我礼物,因为某个品牌折扣季太夸张,她买嗨了,也因为帮一些人买赚了不少,所以打算送我个。我不好拒绝,只好说,有心仪的包。特别小众,价格偏高,没什么历史,仅仅是款式比较特别,连所谓的时尚博主们也不会放入推荐里。
花了我不少钱,但买得心满意足,狼是真正贴心的人,我没想到的她都会替我想到,比给她自己买东西还认真仔细,也不收我跑腿费,还找朋友人肉带到新加坡,全程良心服务。
其实我不接受她礼物,也因为,这样一来一往,就麻烦了。我当她是朋友,但我是个怕麻烦的人。我总不能直接打钱当做回礼吧,可我也不适应挑选礼物回赠那种方式。我没有过那种友情,做起来自己都先不自在半天,甚至会感到烦躁。
任何交换式的行为,在我看来,都麻烦。感谢现代社会,城市建设达到一定程度,可以自给自足,不用依靠过多更为复杂的关系。
金钱关系,并不受到褒奖。但金钱关系,在我看来,竟然是最为简单的一种关系了。
苏华的那款包,于颖和我提过,还说“苏华很烦人,别人都用了,她还撞包”。但我能出现在办公楼的时间少之又少,多数时候不背包,别人不会认为她撞我包,反而会认为我撞她的。
我因此还多留意了她的那只包,远看我就知道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看出区别。虽然我不是阅包无数,我对包也没有研究,同价位的包不是应有尽有,但我就是看得出来不一样。
近看就不想再看了,没有可以仿得一模一样的,仿的就是仿的。我是骗不了自己的那种人。
“真相只有一个。”这是我喜欢的另一句话。
我有些害怕对真相无所谓的人,我不晓得他们无意间会做出怎样伤害到别人的事情。我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明明毫无防备之心,却忍不住还是会怕。
苏华她们离开后,我和于颖照旧逛那几家她常去的店,她笑得花枝招展地,认定我是为她出气,“你看没看见于颖的脸色?唰的变了!哈哈哈哈,估计再也不会背那个包了。”
于颖有点购物狂,她看到什么都买,所有的工资月月光,不会超出工资,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顶多问一句,“这个款的我是不是没有?”然后也不等人回答,就决定要了。
我总请客的那个朋友就不会这样,她总是很算计,一笔钱,要决定花在经过反复斟酌的那个物件,甚至为了一样东西,等上半年多,对比各类折扣,一直等到最低价格才出手。然后心满意足,眉开眼笑,整个人也特别自信,对生活的信心,觉得自己是生活中的幸运者。我大概因为喜欢看她这样,才愿意请她白吃吧。
我初中就开始自己买东西了,衣敏有衣富荣陪着,李丽会给吴筱买,辛程业只会给我钱。给钱,在我看来是最简单的付出了,很多人一定会认为这么说太矫情了,给钱多难啊,巴不得握在手里分毫不出。
给钱太容易了,给一个没有任何要求的人钱,再容易不过。辛程业对待我就像对衣富荣一样,回家上交部分工资,这在他看来就是尽到责任了。
有人认为男主外,男人很辛苦。我真的会当面嗤笑的,这些人是生来麻木不仁吗?我宁可有个人一分钱不给我,但整日与我纠缠不休吵吵闹闹撕扯不断。兴许是因为有人给我钱吧,和所有人一样,我对得到的也有点信口开河,对没得到的总是存有幻想。
但我很清楚,对我来说,付出钱以外的东西太难了。我一丁点也不想付出钱以外的东西。我在极力克制不要付出。
衣敏要上班,她自己取消了停薪留职相关事情,才通知我。
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好了。这种不需要问,就能明显感觉到的气流,在这个家里已经扩散开来。连衣明子也知道,她的妈妈看起来心情好多了,抑郁的衣敏让她不敢靠近。
也许,在一切发生的最初,有个人陪着她,大闹一场,兴许她也不会陷入抑郁。
忘记哪里看到的,不是刻意因为衣敏的病情搜索的,无意间看到的说法:找个仇人。抑郁就好一大半了。
衣敏会笑了,很城府的笑容,历经千帆才会有的那种笑容。
于颖说,你姐像变了个人。
我在心里说,像转世投胎。
人真的是一种难以让我欣赏的生物。可以保证的是,我不像我讨厌的人,也没有我讨厌的方面,主要因为我极力避开这些方面,但这不是说,我欣赏自己。
我太知道生为人的无奈。比如现在,我身处这样的环境,会被于颖黏上,又必须照顾衣敏。
而环境对人的报复就是,不管你多么自视过高,既然你和某些人进入同一个环境内,某些人就认定你不会高级过他们。甚至,他们自己过低的同时还看低你。
我的过往无论有怎样的闪光点,此时此刻,我在这所学校里开校车。是,是我给了这些人机会,我可以不选择到这样一个环境内。
但我选择了。我不欢迎于颖的友谊,不想听到一丁点关于我的八卦,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且衣敏也开始利用起同一环境下的不可选择,她开始对我倾诉。
我还在准备饭菜的时候,她不再等我叫她,而是参与其中,顺便开启闲聊模式。
好在她无意在我俩的关系上,她只是重新回归到生活中,找个说话的人罢了。
“如果要是以前,”这是说她没发病之前,“我肯定不会让你帮我带孩子,完全不放心,简直分分钟担心出意外,”不需要我回应,“你知道吗?你小时候给人感觉就像是完全不会听得进去别人说的话,虽然你从不反驳,但你根本不会听,我是在反驳,但我都听进去了。你和妈挺像的。”
幼年的记忆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好像有另一个我困顿在身体里,看得见听得见外界,却无法发声,甚至感受不到伤害,没有情绪的,麻木的,不会拥抱外界,也不接收外界的回应。
“结果现在,不靠谱的是我,你帮我带着孩子。我都不觉得我当妈了,一生下她,就犯病,有的时候特别烦她,怀她的时候特别开心,爱情的结晶啊,遗传了两个人的优缺点,后来特别恶心,为什么要生下了我和他基因混合体,真是个错误的决定,这么想的来着。”
衣富荣说过,衣敏就是不狠心,也还有克制力,不然衣明子很可能就死在衣敏的手里。
“抑郁也挺好的,这几年怎么过的,完全不知道,昨晚上还梦见那个混蛋了,记忆好像和过去连得上,很温馨的梦,醒来感觉一切没变。抑郁原来有这种好处,以这样的方式处理伤痛,确实不需要承担,直接崩溃疗法,崩溃的我反正也不是我,替我渡过了最难的阶段。”
衣敏确实给我脱胎换骨的感觉,这场病,让她更伶俐,更明朗,更沉静。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永远阴沉着脸的美人,让人不敢靠近。
“我以前多看重朋友,爸另娶了,妹妹和我也不亲,妈的话……一言难尽,总之我和她在一起,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这样的家庭,我不会比你好哪里去。朋友嘛,出了事全没了,我好的时候,吃喝玩乐一起欢腾,我出事了,做鸟兽状四散,还有担心我报复社会抢她们老公的,这么些俗人,以前怎么玩到一块儿的?也是,要是一直这么吃喝玩乐下去,也许也能好一辈子,可能我没那么好运……不对,过去那种生活也不算好运,知人知面,没一个知心的。我倒是让他们知心了,结果也没什么用。结果还是靠你,我觉得我和你,大概很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我真蠢,看不清人心……”
我打断她,“衣敏,我照顾你和明子,是有报酬的。”
“多少呀?让你个大姑娘,什么都不要,回来这种地方,陪着一病人和一孩子?”她眨巴着眼睛,又认真又调皮地问。
“挺多的。”我手上活不停,我没想过她会好起来,我以为我可能要照顾衣明子到19岁。
但她好起来了,我要不要告诉她,或者我要不要做另一手准备,拿着我所得离开?
我不想增加任何感情,和任何人的。
衣敏越来越习惯和我聊,衣明子也开始敢向我问问题。
“小姨,你是不是没有男朋友?”
“你有吗?”
“我还小啊,我长大了就会有了。”
“长大了为什么一定要有男朋友?”
“那你有小孩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小孩?”
“有小孩有什么好?”
怪我一时大意,回答了她,我应该在第一个问题时就说“以后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但是我错过了这个时机,才有了上面的对话。我不希望她认为我们的感情有所增加。
我甚至想脱口而出,你爸背叛你妈,男朋友有什么好的,丈夫都不过如此?你呢,成了你妈的累赘和我的负担,小孩有什么好的?我真的很想伤害她,但我做不到。不是不忍心伤害她,而是我知道这是恶意。
我是一个不太会施展恶意的人。比起那些开口就是恶意,对恶意信手拈来的人,我是一个不能变态的人。包括这些话,是我在这几年才能在事后冒出来的,事发当时,我总会错过时机,完全避开恶意。
“以后别问我这种问题。”我说。
衣明子不再出声了。和小孩子之间,永远没有那种尴尬紧张的气氛,起码我不会担心她怎么想,大概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恶意吧,拒绝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舒服。
我不想每天围着这母女俩转。
小孩子是非常消耗人的,毫无察觉的消耗,可能因为我无法爱她,所以我才觉得如此消耗。
不喜欢的城市,不喜欢的工作,不喜欢的人。
也没有喜欢的城市,没有喜欢的工作,没有喜欢的人。
但仍旧无法忍受,在衣明子身上花费的时间,因为她年幼,我必须照顾她,这种强加的责任,特别消耗我。
我的大量的时间里,都有她的存在。我连这种存在都不愿意给她,哪怕我正在听的一首歌,我不想给她任何影响,我不希望我留下任何痕迹。我讨厌互动中,看到的对方的改变,和我给对方的影响。我极力避开这些,因为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也不会被任何人影响。
我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可以随时消失。
如果衣明子长大后和别人描述起我,这是件我想起来就浑身发麻的设想,最好不要,千万不要。遗忘我,彻底地。
如果衣敏没有病倒,我是会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她绝对会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由她来回答衣明子的问题,“小姨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和小孩?”
“小姨是个怪人。”她大概会这样说,她也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我们都是无法对父母释放恶意的小孩。我们都承受了成年人的恶意成长着。我们生来,就性本善,但善良并一定会遇到善意。
我能从人身上感受到的善意,远少于恶意。这使得我宁可不利用,也不要为了追逐那点温暖,去与人互动。我玩不通交换法则,我疏于计算,乐于涌泉相报,我无法迎对恶意,也太容易误把虚情假意当作善意。
我不是这个星球的人。我可能是个怪物。
我会感激我身边愿意靠近我的人。觉得他们很可贵。毕竟不是谁都愿意靠近怪物的。但连这份感谢,我都开始克制,我不能再把自己放在虚无的位置上,把其他人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论起灵魂的话。我从未将灵魂丢到浑水里过。
我对衣敏和衣明子的话,在几天后开始不满。可能伴随着生理期,一股脑地和狼说了,一旦我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抱怨牢骚,狼就会有些开心,像狼妈妈一样安慰着她不吃还护着的小兔子,“谁说亲人就互相了解了?我妈还总觉得我出去肯定饿死,结果我现在饭做的,她也只能嘴硬得挑三拣四。你姐觉得你不靠谱,不还是得仰仗你,别走心,小孩子的话更别走心,不过国内教育怎么还这样?小学生就想着长大后找男朋友?让单身的怎么活?”
狼总是能说出一番又解气又犀利的话,起码在我的想象中,她是完全理解我,并且不会误解我的。也许这只是我的以为,我实在无法在这类问题上乐观。悲观一点的好处就是不容易失望。
我将我和狼的这番对话理解为,我在背后说衣敏和衣明子的坏话,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长到这把年纪,一次都没做过,对任何人都没有,没有在背后说过任何人的不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对谁的不满,完全没有。
很多人这样做,于颖每天都要做。我细细观察,发现我从中得不到任何快感,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我和狼之间的一个话题吧,没什么话题的时候,不需要多想聊什么,把发生的事情说一说。
怎么能纵容自己的习惯呢?就好像于颖,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强迫式地在重复关于苏华的话题吗?不会厌烦吗?我听得都厌烦了,就像一起去KTV回回唱一首歌,为什么不意识到呢?然后换掉之前的。
连续性常被认为是良好的人生必要的曲线。而对我来说,彻底断层,才是良好的人生。断掉过往,抹除痕迹。
晚上衣敏和我聊天的时候,我会走神,来不及回应;白天里又会想起她说过的话,还得提醒自己开车的时候不能想。
我挺不适合开车的,我习惯性走神。
“那你干吗非得当司机,好的不做挑个赖的。”于颖和我略微熟络后这样说我。
“当老师还得考证。”我不想考。
厌倦了考试,所以不打算继续读书了,理由真的是因为考试,再也不想考试了,任何形式的都不想参加。好在也不用面试,我帮同学写论文,是一对儿夫妻,工作很多年了重返学校混个文凭,作为回礼,他们承诺了给我工作。
对于某些人来说,机会是活的。
那段时间,我跟着那对夫妻混吃混喝,倒不是我要求的,是他们硬拽着你。我才意识到,那个我总请客才会见面的朋友是怎么想我的。不想去,但又懒得拒绝,反正没什么坏处,索性就顺应对方这份主动。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渐渐不再联系她。而她也从未联系过我。
我想过,他们为什么非得硬拽着我,不是为了感谢我,感谢我的条件都说明白了,他们真就是两个人呆够了,需要有第三个人在,而我对他们来说都是安全的,或者他们也期待我不安全点,所以才制造这样的机会。我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在衣敏婚姻出问题的时候,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这对儿夫妻。有的人,就是故意在制造机会给第三者,真心实意地期待着第三者,全身心投入地等着表演这样一场戏。
人有多自私,大概没人会进行深度自我反思。一想到这类自私,就难以对人产生兴趣。
衣敏心情好起来,会突发奇想带衣明子出去,报的班也不去了,和老师请假,迟来的母爱并没有让衣明子开心,反倒引起她肠胃感冒。
我能理解,她在承受着衣敏的情绪,哪怕衣敏并没有施于她负面的情绪,那些看似正面的情绪,也让衣明子难以消化。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也许是完全错的。谁知道呢,每个自诩了解孩子的大人,其实都不叫了解吧,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地了解。
狼和我聊起她遇到的新的人,整体形容就是些蒸蒸日上的人,像坐在蒸汽机上面,活得热气腾腾的,学霸学神身怀多种高能。
我说,我和你遇到的人正好相反。我遇到的人,都身扎在井底,还忍不住侃侃而谈,我连礼貌都不想对他们表现。
比如于颖的朋友,买条围巾还要如此描述:这是国际走秀款,现实生活中是买不到的……
我实在不懂她是怎么把这些词组合在一起的,也不明白于颖为什么要容忍这样的朋友,网络到底改变了人们什么?起码有wifi不等于有脑子。
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敢于把无知坦荡地展示在他人面前的人。或者这证明了她把我当自己人,因为我是于颖的朋友兼同事。
中国人从来不会尊重人,他们只会尊重环境。于颖的包容大概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对手。苏华只是某个她确实方面的对手,而那一方面她还有着不会太差的机会。
我其实完全可以忽略她们的这些“日常语病式对话”,但她们偶尔会惹到我,她们会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带有恶意的好奇。我会直接忽略。于颖会使眼色,让她们闭嘴。
她们何苦好奇,反正异性恋她们不见得受欢迎,同性恋更不见得有市场。我发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尖锐,只是从不表达这些刻薄而已。
但我也知道,我这样不叫刻薄,比起他们无意间展露的愚蠢,这点刻薄甚至是有必要的。
我显得难以融入。从小就是。但我终于认清了一点,那就是,我的难以融入,从来都不是我的问题。
我怀疑衣敏以前的融入也是假的。她和直属领导大吵一番,同事有嫌事儿不够大的,还打电话报了警。
又是那个脾气不好的警察,横着眉瞪着眼地喊,“能不能看好了?”还是把衣敏当做必须看管的那类病患。
我懒得理他,他还特意凑过来,我也不让,瞪着他,他那架势像要动手。生活在这边有一段日子了,长相真泼辣的女性泼辣起来还让男性有几分忌惮,像我这样长相太柔弱的,怎么瞪眼睛都没有威慑力。
衣敏的直属领导一直难为她。我也是成年后很久才接受这一现实,我以为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不理就好了,没必要出手。但不喜欢就出手的真的不少。
无缘无故的不喜欢,就算衣敏试图讨好,也不会被喜欢。而衣敏之前没有讨好,现在则开始反击。
女领导,其貌不扬,讨厌衣敏的一切,从衣敏回来之后,就建了一个群,每天背后议论衣敏。被一个挑事的同事截图发给衣敏,之所以形容为挑事,是因为发了截图,又当做发错了撤回。
这样的伎俩,以前也对衣敏用过。以前的衣敏选择不闻不问,但这次回来的衣敏,直接指着直属领导的鼻子骂。
“我骂她人丑心也丑,这不算骂吧,这是事实。”衣敏像是在聊演技似的,给我感觉就是在探讨,这场戏这么演对不对。
我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那位领导身边,都很担心衣敏会更加愤怒,衣敏声音高而沉稳,“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同事的吗?!”
很像小时候的她。她上大学以后,耳闻关于她的评价都是,“她变开朗了。”但衣敏从没对我开朗过。
“如果是妈在,一定会替我道歉。那样我会疯的。还好是你在。”衣敏说。
“她已经不在了。”我说。
“我有一半是故意的,报复她,故意地不好起来,故意地折磨她,让她知道她教育的失败。我也没法向别人报复了,就只能向她报复。我一直都以为是辛程业不对,等到我自己婚姻出了问题,我才知道妈也有问题。我和她一样,对男的要求低,不敢对男的提要求,我还以为我和她不一样,我觉得我是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对他没要求是尊重他,我比她还傻。”
衣富荣和辛程业两个人,永远都是辛程业先发脾气,衣富荣也不回嘴,他说什么,她照做。衣敏总会替她和辛程业吵。
“我最希望她幸福,可是她走前,我也没让她幸福……”是不是长子长女都有这份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我完全没有,我极少思考这些,我最多想想如何远离,远离这一切。
“没有谁能让谁幸福……”这句话本身就是不成立的,如果幸福要依靠别人给,那这份幸福太缥缈无望了,我甚至怀疑衣富荣想要的也许是衣敏幸福,明显她们两个人都使错了力。
“我一直想做个最好的女儿,结果成了最差的女儿……”
我更差吧,我想说,但我没有说。我不希望我这样说会安慰到她。事实上我是最差的女儿,对亲生母亲毫无感情,对一个病人也可以大谈条件毫不退让,最终值得她信任的就剩下血缘关系了。
“衣敏,”我突然说,“如果你好了,我想走……如果你又……我会回来。”
我和衣富荣的约定是衣明子二十岁之前,我都要照顾这个家。我们都预想,衣敏不会再好起来。
现在她好起来了,我觉得我该离开了。
“你嫌我麻烦了?”衣敏问。
我摇头,“完全没有。”我只是觉得这里不需要我了,我也可以摆脱任务了,虽然这违约了,但是反正也没人知道。
“也是。你留在这,太耽误你了……你本来有个工作挺好的吧,我虽然总迷迷糊糊但有点印象……”衣敏改口。
“还可以。”那对儿夫妻对我还不错,特别是发现我完全不参与他们感情后,我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可以和谐相处,工作是跟着他们制作综艺节目。
衣敏笑,“我小时候还觉得你这性格进社会才惨,见了人话都不说,没想到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遇到职场小人。怀疑过了百年的档案,她都能拉拢全办公室的,把活推给我,全是霉菌,整理完了,皮肤发痒。我怎么忍的?当时觉得自己比她们幸运,觉得生活圆满,就不和她们计较了……现在可以计较了,大家都一样了,她们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互相伤害挺好的。那时候真是太满足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反正心里有个家,结果家也倒了……”
我也笑,“好像还挺流行我这种性格的,都觉得闷一点的人办事沉稳。”
“实际呢?”
“我也没办过什么了不得的事,他们怎么觉得是他们的事。”
“我这个做姐姐的是不是让你丢脸了?”衣敏又提起近期发生的事。
“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你越这样说,越提醒他们,他们确实因为你丢脸了;另一种人是,无论你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把你这类话听进去。我好像是后一种人。”
我无意安慰她,但我的话,好像轻易都安慰得了她。我觉得她真幸运,我从来没遇到可以说话让我觉得安慰的人。大部分听到的日常口语里,充斥着大量的无逻辑的鬼扯,但并不耽误这类人生活。甚至,从某种角度上,其中有些人在世俗标准内活得还算不赖。但我听不进去,完全屏蔽。
大概我的表情管理比较有天赋,我的屏蔽给大部分人的感觉是诚恳谦虚地在听。所以脱离了辛程业那个家以后的生活,还算平顺,所遇之人也都没有难为我。
衣敏美是美,但表情总是倔强。她又不太利用这份美,在男人女人堆里都不讨喜。她不任性,反而愧对了她的好看。什么人,在遇到美的时候,会提防进而迫害?
大约是处境极差的那些人吧。像我现在的处境,对衣明子就会产生嫉妒,嫉妒她的小时候,哪怕她的小时候比起一般小朋友的要差那么多,可因为她比我小时候幸运多了,甚至因为这份幸运里有我,我都忍不住嫉妒。
我尚可察觉到这份情绪,那些不能察觉到的人,都下手做了多少龌龊之事?
我并没有偏袒衣敏。她确实是一个不让人敢靠近的人,但这不该成为她被伤害的理由,她从不会伤害谁,连对我这个妹妹,也只是不搭理而已。
不是所有的靠近都怀着善意。而衣敏的刻意远离足够善意了。
不是所有的靠近都怀着善意。而衣敏的刻意远离足够善意了。
衣敏照常上班,倒是那个领导,休了好几天。办公室一度陷入北极温度,群魔无首,站队的阿猫阿狗们都悄然无声。衣敏说,她前所未有的舒畅过,好像之前那么多年白活了一样,原来这才是工作,工作既然被某些人定义为消耗磨损自身难以散尽的情绪,那么她索性也照做好了,何必本着一些道德守则,处处严格要求自己。
一直告诉自己要学会互相爱的人,终于在学会了互相伤害后,才开始真正成长。
这种所谓的融入式的成长,让我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感。狼倒是旁观得清清楚楚,她问:你妈妈是不是无微不至照顾你姐姐?
我想了想:算不上无微不至吧,衣敏体质一出生就不好,就总担心她,这不让那不让的。
狼说:你姐终于摆脱了你妈的控制。
我并不觉得衣富荣是会控制别人的人,我一直认为她过于松散对人无要求:控制?没觉得啊,衣敏在很多事情上强硬很多。
狼发来一大段:中国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所以呢,中国人还真是规规矩矩照做,很少去察觉人和事。你姐也陷在亲情里不察觉,抑郁让她开始察觉,那么多年的不舒服爆发成病症。你也认为强硬的人才在控制吗?我刚出国,也陷在定式逻辑里,渐渐才开窍,被动者往往才有深度控制欲。国内有个词,我当笑话来看的,叫情绪补给,多半用在两性关系里,女性要温柔体贴主动照顾其他人特别是男性的情绪。我的天呐,这是卖吗?不卖身不卖春,卖情绪吗?兔,国内不适合,新加坡也不适合你,亚洲文化底子有雷同之处,就算其它地方也不适合你,但是也要试试。
每每狼说起这样的话,我都在心底无限感激她。这世界人心惶惶,愿意多言的有几人?愿意如此坦诚如此实心实意哪怕一秒钟替你想了的人有几个?
我在某方面是愚钝的,我的这种愚钝也可以理解为精明,不是刻意的,自幼养成的,多出很多时间慢下来,在慢的过程中,别人就急了,就做决定了。我好像懂了狼的意思,衣富荣在控制衣敏,只是方式看着不像而已。
看似强势的人该有多冤屈,被讨厌被印象差,这个国家的人又有多弱势,每个人的神经多么脆弱,听不得见不得有人强硬,但又没有那么脆弱。强硬的衣敏反倒心理方面出了问题,那些表现弱势的,倒坚韧得扛得过去任何难处。
大量地量产出一种人。民族基因实在强大。
于颖突然间不说苏华的坏话了,我都能察觉到,可见她平日说了多少苏华的事,我也不问,我对苏华完全没有好奇心,于颖自己还是没忍住,某次突然提起,“苏华孩子检查出自闭症了。”
我挺惊讶的,苏华那么需要虚荣的一个人,这种事情她会怎么处理呢,“她还挺得意的,说自闭症很特别。我本来还挺同情她的,听她这么多,觉得做她孩子真倒霉,没这么个妈,估计也不会自闭。”于颖说起她,总是带着气。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早就听说,苏华丈夫的姐姐就有先天残疾,到底还是遗传了吗?以不同的方式。
我倒是有一丝丝愧疚,为那只包的事,何不就让着她,哪怕是虚假哪怕是客套,让她赢。让她多个某个瞬间的优越感,即便在我看来,那份虚荣只会令人更空虚,但她需要呀。
就任由人性负面的需要去满足别人呀。就任由基因的固执去左右每个人啊。为什么要教育啊,为什么要修正啊,为什么要“管着”呢。会“惯着”的人,都是这个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呀。
只不过衣明子没得选,如果出现更娇惯她的,她怎么可能还会觉得和我在一起有意思。
当我发现人是如何长大的并且在长大的过程中遇到了怎样的大人后,我只觉得生活无比荒诞。
我甚至想把我读过的每本书的作者找到,当面问,“写的时候是不是蓄意蒙蔽欺骗读者?”那些真善美在哪呢?我又为什么要做到呢?
为什么不让孩子们从幼年开始就直面现实的冷酷无情,为什么认定人随着年纪和身体的成长就一定可以具备同等比的承受力呢?
我见过太多坏了。大的小的,无意的有意的。
我从没指望过别人对我好。我只是希望人们可以别那么坏。
繁衍是人类集体性的无意识的带有恶意的行为。仅仅因为性的需求而最终让结果来承担生为人的后果。
人这一生,注定是失去的过程。但有人因为获得而感到快感,并且视其为成功,甚至幸福。这样的人才被认为是正常的人。
不断地获得,不断地失去,失而复得,失而不得。人类一思考,同类就嗤之以鼻。
衣敏到底感受到多深层次的恶意,才会致使抑郁。又该启动如何的思维,来保护自己屏蔽这些原始的恶意?
我只能说还算幸运。在成年之后离开有李丽的那个家庭后,还算幸运的,也还算小心和努力,才避开生活中汹涌的恶意。
“你不想恋爱吗?”于颖偶尔会问我,她明知道我回答不出来什么,但也要问,估计是没话题了,苏华彻底不再是她攀比的对象,假想敌没了,生活瞬间失去趣味。
我摇头,“你很想恋爱啊?”把问题回抛。
“我不着急,但我肯定是要找的呀。你这一副根本无所谓的样子,打算不找了啊。”
我知道人和人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我也知道,并没有多少特例。虽然我的人生历程不算长,经验也不多,但关于恋爱,我是看够的。看着别人的恋爱,就觉得厌烦了。
特别和那对儿夫妻在一起的时候,是完全抵触的。他俩无论放在哪,都算恩爱般配的模范情侣。但我受不了,连他们日常的对话我都受不了,我无法想象和接受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出现那些对话。
“你吃药了吗?”男的偶尔的关心。
“忘了。”女的经常性的变相潇洒。
“没我不行吧。”情侣间的撩。
“我主治大夫还单身呢,超级枪手。”反将一军。
“什么意思,和你来电呗?”开玩笑?
“他要追求我,我肯定会考虑。”开玩笑?
“考虑什么啊,同意。我同意。”开玩笑?
“辛佳,要不介绍给你?”女的把话题转向我,意味着结束话题,两个人常常有这类对话。
和一个在一起,就要发起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对话和活动。如果有个人偏爱大段大段的沉默和独处,对情感的需求没那么高,大概可能会适合我。
高中有个男同学说我开不起玩笑,我当时不明白我怎么就开不起玩笑了,后来明白了。这叫玩笑,这番对话就是开玩笑。那我确实开不起玩笑。
两个人在一起的话,有必要开这种玩笑吗?这样的拉扯有什么意思呢?试探?较力?闲得无聊?消磨时光?
我喜欢他们聊起工作,那是我将要做的事情,也只有在聊工作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的关系最融洽,也觉得他们最登对。
如果是我,我会说什么?我大概不会让自己和男人一起玩得日夜颠倒,到了必须吃药的地步,所以也不会有这番对话发生。或者,在对方说“没我不行把”的时候,大概会认真诚挚地回答,“有些事情确实容易忘记,因为有你提醒,会觉得温暖,也会感受到恋爱和两个人的好处。”
我就是如此得开不起玩笑。我压根都识别不出来哪句话是玩笑。
我天生没有恋爱体质。也不想后天学习。
我不向往孤独。可是为了不寂寞,要付出的任何代价,我都心不甘情不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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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性格太虐心了。
喜欢!
我记得衣明子在你写的肉夹馍西施里出现了
喜欢喜欢喜欢。女主看的好透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