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越是标榜“做自己”，也就越是难以“做自己”

如果要问我们这个时代最被推崇和珍视的概念，“自我”绝对算得上一个。做自己、真性情、有个性，几乎是当下对一个人最好的赞美。另一方面，扛着“做自己”的大旗，把无知当有趣，把没教养当真性情的也不在少数。可见，做自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还得讲究点儿门道。

为什么当下这个时代，“做自己”大行其道？这个现象所反映的第一个事实是：人们比过去更有条件做自己了。

过去的人们（比如我们父母那一代人）缺少条件做自己，从外在穿着到精神世界大家都差不多。当年那一个土到掉渣的军帽，竟也成了广大青年竞相抢夺的时尚品，可见个性穿着之稀缺。现在人们有条件了，从衣食住行到文化生活，可选项非常多，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专属自己的道路，做自己似乎简单多了。

可是，如果换个角度看，“做自己”之所以大行其道，也恰恰反映了另一个事实：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它依旧是个稀缺品；人们越是标榜做自己，也就越是难以做自己。

做自己为什么难？

因为我们很难搞清楚，什么是真正的“自己”，以及怎样才算“做自己”？

撰文｜王鹏

“做自己”的三种姿势

西方哲学史上，有三条与“做自己”相关的命题：

“认识你自己”，“关心你自己”，以及，“成为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是古希腊雅典城德尔斐神庙的一条神谕，另一条是“凡事勿过度”。“认识你自己”其实是神在提醒凡人，要认识到你自身的局限，你不是神，不要自大。人如何认识自己呢？那就是通过理性来反思，“自己”就是理性的代名词。

苏格拉底用他的一生践行了“认识你自己”，他不断地省察雅典人，让他们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局限，不要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同时段的中国，老子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另外一条跟“认识你自己”同时出现的箴言叫“关心你自己”。在苏格拉底哲学体系（反映于柏拉图的早期著作）中，“认识你自己”属于“关心你自己”的一部分。“关心你自己”就是指关心你的灵魂，因为灵魂才是真正的自己（《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关心你自己要求人自制（保持清醒和节制）和追求德性（勇气、正义等）。

《柏拉图注疏集：阿尔喀比亚德》，作者: 柏拉图，译者: 梁中和。版本: 华夏出版社 2009年8月

后来，“关心你自己”就成了一条修身的原则，一种生活的技艺。从苏格拉底经过犬儒学派、伊壁鸠鲁学派、斯多葛学派，一直影响到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任何一个人如果想做自己，并且获得幸福，那就得“关心自己”：向内用力，让自己成为“主体”。这里的主体，是指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负面情绪的人。当我们驯服自己后，人就获得一种内在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做自己就等于征服自己。

此后，随着基督教的兴起，“关心你自己”这条修身原则逐渐失传。而“认识你自己”则逐渐演变成了一条学术方法，最终引出了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因为“认识自己”要求我们反思自己，在反思的过程中就会有怀疑，在怀疑的过程中就会发现，唯有“正在怀疑的自己”是不能怀疑的。因此，“我思”（即正在思考的我）就成了近代哲学的开端。此时，“自己”就成了“我思”，它虽然也指灵魂和理性，但缺少了修身的维度，仅仅是一个认知主体。理性也仅仅被理解为一种认知功能，而没有了统摄欲望、意气和负面情绪的修身功能。

换句话说，从笛卡尔开始，近代哲学确立了人的主体地位。这里的主体是相对于外部世界（客体）而言的。人作为主体，能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从此，“做自己”就走上了一条外求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做自己就等于尽量征服外在世界。

《重新认识你自己》，作者: [印度] 吉杜·克里希那穆提，译者: 若水。版本: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2010年3月

到了19世纪末，是尼采开发出了“做自己”的第三条路：“成为你自己”。这要求人们鼓起勇气，蔑视大众的意见，找到自己的激情和所爱，像个艺术家一样活出自己的个性。考虑到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做自己”就是让自己的权力意志得到充分的发挥，因为“权力意志”才是真正的自己。

就这样，“自己”的内涵再次发生转变，以前指理性，现在指“非理性”。后来，尼采的“权力意志”又影响了弗洛伊德，后者提出了“无意识理论”和“人格理论”。在弗洛伊德看来，决定你命运才不是你自己（意识）呢，而是你的无意识；而且，在你的“自我”背后还有个“本我”（本能和欲望），它才是你最原始的“自己”。

就这样，人类绕了一圈才发现，“做自己”基本上不可能！因为连你的意识都不能说了算，还拿什么做自己呢？

“做自己”的正义

不过话说回来，从“认识你自己”到“成为你自己”，哲学在经过几番转变后，终于把“做自己”的问题落实到了具体的个人身上。这种转变之所以可能，恰恰是因为社会的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都发生了变化。

也就是说，在前现代社会中，上至哲学家，下至普通民众，大家都不怎么强调个人。因为那时的意识形态都是集体主义，甭管是部落、城邦、家族、民族、国家，还是阶级，集体的价值和利益才是核心。虽然，只要是个人就会渴望自由和伟大，但那都是天才、英雄或王公贵族们才能“做”的事情，咱普通民众只能“意淫意淫”。只有当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个人主义的观念才逐渐成形，这时就连普通民众也渴望“做”自己了。

可以肯定的是，个人主义是人类社会持续进步之后在观念层面结出的果实。如今在全球范围内，个人的价值和权利都得到了普遍的认可，相关的制度、法律和公约也应运而生。从此，“做自己”就成了一种政治正确，这意味着，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天性和喜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外人（包括家人）和国家公权力不能强加干涉。

不过这里需要稍微解释一下的是，个人主义绝不是利己主义。在不损害公共利益的前提下，每个人都能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如果一个年轻人为了事业发展而选择晚婚晚育，这时我们再拿传统的“你太自私”来指责，就说不过去了。关于这个问题，胡适先生于1935年就做过很好的界定。他提出了“健全的个人主义”，指的是“一是独立思想……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这番话甚至比萨特发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还要早11年。同样，萨特的存在主义也号召人们依靠自由的选择“做自己”，并且承担选择的后果。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作者: [法] 让-保罗·萨特，译者: 汤永宽 / 周煦良。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5年9月

因此，从健全的个人主义或存在主义的视角出发，“做自己”既包含了一种公民精神，也代表着对独立人格乃至自我实现的追求。而这两者，不论怎么看，于公于私都是最大的正义。

不过，当我们把“做自己”拔高到这个程度的时候，这也意味着“做自己”阻碍重重。试问，有几个人可以算是有独立思想？又有几个人算是有公民精神？

于是，太多人的“做自己”仅仅停留在私人生活的层面。就像哈维尔曾经描写过的，人们仅仅能在室内装潢这类小事上“做自己”；或者就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里批判过的，仅仅拥有一种文化工业大量制造的“伪个性”。当政治高压和消费社会结合的时候，“做自己”的口号有时反而是逃避真实的鸵鸟把戏。

《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作者: [德] 马克斯·霍克海默 / 西奥多·阿多诺，译者: 渠敬东 / 曹卫东。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年4月

抛开社会环境不谈，即使回归到日常生活的层面，“做自己”仍然是极其不易的。尼采鼓吹的“成为你自己”固然潇洒，但为了更好、更安全地生存，人们往往要隐藏真实的自我，说些人云亦云的话，做些随波逐流的事。“真性情”固然值得赞许，但它的代价往往是被人数落为“情商低”。

另外，在我们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竞争是如此激烈，稀缺资源是如此抢手，大多数人依然没有足够的能力“做自己”。也许只有那些出身极好或能力极强，既不用讨好大众，又不用向权贵低头的人，才有资格“做自己”。想想为什么王思聪总是能在网上尽情释放自我，而你的朋友圈却要屏蔽很多人？

除了出身和能力，“做自己”还需要一定的运气。假如你本来立志要做一个历史学家，结果半道上突然遇到父母生病、急需用钱，你不得不放弃继续求学之路，改去下海经商。这时，你的选择还算做自己吗？所以，那些饱经沧桑、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才会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那些少不更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小年轻才一味叫嚣着“做自己”。

王思聪被公认为敢做自己、有真性情。在被问及“是否想过改名”时，他回答说从来没有，因为已经太有名了。

除了运气，还要看个人的意愿。就拿写作来举个例子，那些坚持自我、不肯为世俗趣味低头的作家，往往不受大众欢迎，而那些把握大众心理的公众号写手却能赚到盆满钵满。难道我们要把故意迎合大众需求的写作也叫“做自己”吗？如果这样解释，岂不是任何一个人做出的任何一种行为都能算“做自己”了。那“做自己”这种提法也就没啥意思了。

另外，再拿人与自身的关系而言，“做自己”也是很难落实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现在的人都太迷茫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就无法坚持做自己。所以，我们才会把一个有着长期目标并且长期坚持的行为算作“做自己”；而一个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一个任凭世风吹荡的人，也许只是依靠本能在生活，这远远算不得“做自己”。

这样看来，“做自己”既需要客观条件的配合（比如社会环境、经济发展、出身好坏、能力大小等），还需要一些主观条件的维护（比如个人的思想觉悟、目标、定力、意志等）。

做自己和破我执

既然“做自己”这么难，那有些人就说了：我干脆放弃自我算了，等我皈依我佛、破了我执，就没这些麻烦事儿了。

听到这样的言论，我感到又有做一点佛教普及工作的必要了。

首先，我要说，一个想要破除我执的人，恰恰需要坚持“做自己”。试想一个修行人，如果看到别人炒房，他就去炒房，看到别人炒股，他就去炒股，他怎么可能在修行之路上有所成就？佛教讲的“破除我执”，绝不是让人放弃自我，彻底失去自主意识。这种做法很像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当中所说的“精神自杀”，等于自暴自弃。

其实，“破除我执”是让人破除对恒常自我的无谓坚持（执着）和错误认知。

《西西弗的神话》，作者: [法] 加缪，译者: 杜小真。版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年2月

佛教有三个基本的信条：“无常”“苦”和“无我”（即三法印）。这个“无我”中的“我”有两个意思。

“我”的第一个意思就是指恒常不便的、永存的“实体”（“自性”）。因此，“无我”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没有这样一个实体存在，因为事物的存在都是互相依靠的，因缘和合而成的。按照佛教的讲法，诸法（即各种现象）皆由因缘而有，缘聚则生，缘散则灭，了无常住自性，故现象之有，实则非有。因是主观原因，缘指客观条件。

“我”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指人的身心或灵魂。在这个意义上，“无我”就是说，人的身心现象都是由五蕴（即色受想行识，这五种现象）和合而成的，没有永恒存在的身心或自我意识，也没有灵魂不朽。

《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作者: [加拿大] 查尔斯·泰勒，译者: 王成兵 / 乔春夏 / 彭立群 / 李伟 / 韩震。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01年9月

“无我”有一个同义词就是“空”。“空”不是指什么都没有的“虚无”，而是指幻有、假有的现象。这样说，破除我执就指认识到“空”，也就是“悟空”，我们都该当一回孙猴子。

带着以上认知，我们就会明白破除“我执”的目的，是让人破除错误的认知，同时破除由此而来的烦恼，最终达到解脱。所以我才说，“破我执”和“做自己”其实是一个意思，都是要求人去做自己的主宰，不被烦恼和一切负面情绪所支配。

然而，破“我执”是非常难的，因为“我执”非常牢固，不仅存留在我们的理性认知当中，也存在于我们的无意识当中。按照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婴幼儿在6-18个月的时候，会逐渐形成“自我”意识。他（她）会把镜子中自己的镜像当作是“我”，从而代替并整合了此前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感受。然而，这个镜像终究不是婴儿本身，它只是个幻象，从此婴幼儿直到成人都把这个幻象“错认”为“自我”。用拉康的话说，这个错认产生了主体的“盔甲”，即用来环绕和保护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的关于整体性、整合性和全体性的一个错觉或者说错误的知觉。

《我执》，作者: 梁文道，版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年10月

“我执”难破，难就难在我们总是不断地加强对这种幻象的“错认”。除了把身体当作“我”之外，长大后我们还把我的物品、财产、名誉、身份、思想、才能当作“我”。比如，有人攻击你的观点，你就感到很受伤，因为你把“观点”错认为“我”或“我”的一部分。再比如，一些官员退休了，突然就很失落，因为他们执着于此前的官员身份，因此就会跟着痛苦。这是由于把本身就不断变化的“身份”错认为了“我”。

由于这种错认，我们便因为这些“身外之物”的生灭而感到欣喜或烦恼、快乐或忧伤，逐渐把这种错误的认知和记忆刻印到我们的无意识当中，如果不加深挖，就很难察觉。所以，破除我执的过程，就是纠正这种“错认”的过程。这要求我们不光从知识和意识的层面去纠正，而且还要通过修行（即感性）的方式去纠正，要深入到无意识当中，要放弃旧有的坏习惯，最终达到一种自主和超脱的境界。

总之，“做自己”如果达到这个层面，那就已经不是“正常人”愿意去“做”的了。他们会说，干嘛那么较真儿呢，做自己嘛，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既然说到这里，我的“姿势”普及工作也该告一段落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王鹏；编辑：张婷。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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