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落雨时节又到了。这个时候油麦菜最好吃。一身青嫩层层滴水，盖过了草香盖过了花香，引来一群蜂蝶痴痴盘旋。淅淅沥沥的梨花雨又凉又甜。地平线依旧清楚可见，白汤汤一道水痕，同黛青的田埂遥相呼应。稻草人着一身纸衣立在禾田间，吮着小风的味道，静默地开始窥天探地。
  妈妈戴一圈斗笠，躬身在菜园里摘葱撵蒜，背上是头昏脑胀的我。早上吃了个韭菜包子，蹦蹦跳跳去学校，踉踉跄跄走回家，到了中午肚子奇疼无比，躺到床上无济于事，赖到妈妈背上一下午。她背我到橄榄树下听蝉鸣，问我还有抓蝉的力气没，我说没有，只剩下吃饭的力气了。晚饭的时候，妈妈煮了豆腐给我。煨好的豆腐里放入肉干、火腿粒、香菇，撒一层葱蒜，舀一勺醒神的黄酒，吃的我口角生津，汗如雨下。妈妈说，春韭香，夏韭臭，头茬韭菜赛过肉。现在多雨的夏季，韭菜包子不好吃。我嗯嗯点头，大口吃饭，疼痛烟消云散。
  我妈妈做菜好吃。我觉得是因为妈妈沉静。见过她同时做好几个菜，按部就班细炒细翻，毫不乱了手脚，爸爸常说这一点上有大厨之风，可惜了家里不开饭馆。读小学之时，每每放课回家，光了脚丫劈劈啵啵穿行在小巷玩弹珠的当儿，妈妈从厨房探出来呼我一声——吃饭啦！我一面颠头颠脑往家跑，一面咋咋呼呼吩咐小伙伴，别动我珠子啊，吃完饭就来了！轻轻一想，这是童年最幸福的时光。小孩子嘴馋，对食物的幻想包罗万象，恨不能一舌尝百味，我比较奇怪，爱吃咸的东西，常常偷盐吃。妈妈发现了不揭穿我，悄悄把盐罐藏到厨房的透风口边沿，最后还是被我找到，蹬一脚椅子爬上去抓盐罐，脚一滑正要摔个趔趄时，妈妈从后面一把接住我，像接一只从天而降的蛤蟆。那天我被吓怕了，告诉妈妈再不爬风沿口了，妈妈做了萝卜糕给我吃，说能压惊。萝卜糕也叫水糕，黏乎乎水渍渍的，捧在手心如肥皂一般，只是不出泡泡。妈妈背着我，一边喂鸡一边给我讲盐不能吃多的道理。
  因为知道我爱吃盐的习惯，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逢打电话便嘱我多吃清淡的东西，最好喝牛奶。牛奶我是不喝的，清淡之物更是少吃，吃香喝辣，口腹之欲的满足成了我八九点钟太阳的中学时代的追求，现在想想自己挺没出息的，脑子里当时一天到晚装着吃的，无半点奋笔疾书，扬帆学海的气样。终于有一天吃出事来了，早上对着镜子刷牙就不断流鼻血，怎么都止不住，班主任往我额上敷了根冷毛巾撵我回家，妈妈早备好了绿豆，切了一圈冬瓜，添一勺红糖一勺白糖熬成汤水，让我喝了两碗。冬瓜熬绿豆，治鼻血真的有奇效。夜里，鼻血不流了，夏风清爽，月光从云里慢慢透出来，我下床找妈妈聊天，她正将瓷碗里的糖水倒进保温壶，告诉我刚熬的，明天回学校带上，免得鼻子又打岔。我应了一声，开始一搭一茬地说起考试的情况，说起不管嘴的坏习惯，还有同学朝夕间的酸甜咸苦，悠长的夏夜，我如竹筒倒豆，一句又一句，跟妈妈聊天，真好玩。
  高三毕业的时候，“你最想感谢谁”这样一个话题在一群少年们悸动的心灵间传开。想起这么久，我最感谢自己妈妈。中学六年独立照顾自己的时光，渐渐体会了自己妈妈的不容易。说句实话，我太让她操心了，尤其在吃饭一事上，我总是无法保持健康，疾病不断。大了懂事知道克制，少吃过咸的东西，也不再向妈妈抱怨世上绝多数饭菜寡淡无味。
  端午回家，走进房棚顶下，一虬青嫩的粽子挂在门榔上，迎着鲜灿的阳光，轻摇轻摆，像风中盛放的香果。爸爸走出来，笑着跟我说，你看，你老说你妈不会裹粽子，知道你要回来，自己动手裹了两天。放下书包，迫不及待要吃，撕开轻细的竹绳，翻开粽叶，剔透的糯米包着虾米、火腿和香菇，晶亮洁白，三口吃一个。上了大学以后，对于自己和妈妈，所有的感情维系仿佛除了电话，就剩下饭桌了，有时甚至吃不到一半便无言以对，想来难免神伤。但我十分清楚，最深最爱之情都在饭菜里，它牵动着我的馋嘴，给我一生的饱暖。无数次我会梦见自己骑在牛背上，春草发香，溪水歌唱，天边一轮红褐的夕阳，我一边流口水一边对妈妈说：妈，我要吃炸虾球、香芋裹肉、手打粉条，还有葱爆青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