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甜蜜的老太太，现在才跟您道别是不是太晚了啊

知道奶奶去世是在一个清晨。我还没有睡醒，父亲打来电话。
看见父亲的电话我就懵了，从来都是母亲给我电话，也从来不会这么早找我。
父亲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你别怕，爸爸告诉你一件事。
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悲痛是否如期袭来，只记得迅速买机票，去公司请假。
上了飞机之后戴上耳机，fix you响起来的时候，我整张肿胀的大脸紧贴着窗口，脑袋里开始放电影。
我的奶奶，是一个童养媳。
她被我爷爷家买来暖房的时候才不过13岁，来到爷爷家3年，劈柴烧火做饭伺候一大家人，与爷爷从未同房，甚至不一桌吃饭，对话不过寥寥。
3年后爷爷参军，奶奶做好了守活寡的准备，继续劳作。但由于男人的缺席，开始忍受婆家的百般挑剔，当做丫头使唤，偶尔拳脚相向。
我问奶奶，当时你没想走吗？
她说，你爷爷是个好人，就算他死了，好人的爹妈也不该受苦。
在爷爷不在的那段时间，奶奶唯一的亲人，他的亲哥哥被日本人刺死在了一个沟渠。奶奶说她做梦梦见了哥哥对她哭，要她去给自己收尸。那是她第一次不经允许走出了婆家大门，在随时可能遇见日本人的情况下，找了沟渠中的亲哥哥，哭得天地无光。手捧黄土就地埋葬了他——这个将她卖给别人家换烟土钱的亲人。
爷爷那时经常往家里寄信，但是奶奶不识字，也没有人念给他听，没有人知道信里有没有问过奶奶。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奶奶，爷爷现在升职了，打到了哪里。
所以，当爷爷打回老家的时候，那个穷困苦难了太久的村子里点起了爆竹。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曾经骄傲地说给许多人听。
我的爷爷，挺拔消瘦，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他骑在战马上，一路骑回了家。
他的家人早就出去迎接了他，所以家里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奶。奶奶正在洗衣，冬天，她的手在冷水里满是冻疮。
满村的人簇拥着爷爷，爷爷下马进门。
奶奶已经18岁了，愣在原地，半天问了一句，你不打仗了？你回来弄啥？
爷爷说，我回来娶你。
在我知道这个场景的时候，奶奶已经70多岁，她脸上纯真的表情惊心动魄。爷爷在旁边补充说，说这干哈？有啥说头？
我笑着对爷爷说，要是你不回来娶奶奶，就没我啦！又问他，你为什么回来娶奶奶？不是部队上好多进步女青年嫁给干部吗？
爷爷一挥手说，你奶奶心善。
老人家的感情，你是好人，你心善。我并不会适用在自己身上，但它确实存在过，也被狠烈时光印证过。
他们结婚了，那是我见到的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第一张合影，两个人都很严肃。奶奶圆脸圆眼，爷爷长脸长眼，奶奶留梨花头，爷爷留平头。两个人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婚后，奶奶终于离开了婆家，作为随军家属跟着爷爷一路打去了西安。但当时爷爷又被调去其他战区，奶奶这回无法同行。
她加入了西安当地妇救会，并迅速地成为了妇救会主任。那个时候照片里的她很像样板戏中的女战士，眼睛明亮，腰杆挺直。我很疑惑地问过爷爷，奶奶后来那么那么温和，她当时怎么当上妇救会主任的啊？
爷爷说，你奶奶年轻时候厉害得很！——就这一句。
她决定学识字，可就在她学了3个月的时候，我的父亲，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
我的父亲一出生就非常体弱，根据地很穷，奶奶没有奶水，米汤不能够让一个新生儿健康存活。我父亲高烧不断，白天晚上不停哭啼，奶奶挨家挨户去求点羊奶牛奶，后来带着父亲赶着板车一路跑去西安的大医院，找了无数关系证明了自己是爷爷的家属，把父亲安排进了医院。
父亲活下来了。奶奶后来认识的字不过自己和爷爷的名字，大、小、好、人，中国共产党或万岁，她老了以后喜欢让我给她念报纸，凑过头来用手指点着某个字，高兴地表示她认识。
爷爷解放后被调去兰州，后来又去了新疆支边。在某核基地的边上住下。奶奶形容，每天都要被风刮走，被沙子埋起来。
他们已经有了4个儿子，夭折了一个女儿。奶奶想抱一个孤女来养，她的四个儿子分别说，你要抱她来，我不给她饭吃；我不给她奶喝；我不跟她玩儿；我要弄死她。
于是，我并没有一个姑姑。
跟爷爷拖家带口走了半个中国，最后上面终于决定，让他们一家人定居乌鲁木齐。
我并不知道奶奶每到一个地方是如何说服自己重新开始的，或者她并不需要说服自己。
我有记忆之后的奶奶，驼背，白发，总是抹着发油一丝不苟。她个子矮小，因为年轻的时候缠过一段时间脚，脚只有33码。小时候我出门图方便会直接蹬上她的皮鞋，没几年我就再也挤不进去。
最深的记忆是，她总是笑眯眯的。她最喜欢笑眯眯地看着某个人，当这个人发现转头看她，她就急忙起身去她的小柜子里，取出玻璃罐子里装着的碎冰糖，分给TA吃。
我吃了她许多冰糖，就算我并不喜欢吃。她那么软，软得想让人紧贴着她，死黏着她，软得让人觉得她交到自己手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天底下顶好的东西。
很多次，我为自己深爱的人没有机会吃到奶奶给的冰糖，感到难过。
奶奶一直很勤劳。我跟她一起生活了18年，几乎每一天她都是7点就起床。7点的乌鲁木齐，安静得不像样子。一个驼背的小老太太，在厨房中弄出了许多水汽。
我不记得爷爷跟她吵过架，只记得有一次爷爷要吃油茶，奶奶做淡了，爷爷嘟囔了几句，她就眼里蓄起了泪。然后立刻回身去重做。
她喜欢站在我身边看我写作业，小声说，洋洋字写得真好，笔拿得真稳。
我想过无数次教她认字，但都没有。
18岁以前的我脾气乖劣，对家人甚至有几次对爷爷大喊大叫，但我从来没有对奶奶说过一句重话。
因为某几个叔婶几次对奶奶挑剔，我直接指着对方对TA说，你出去。回头被父母骂死，我也梗着脖子。
这是我自行宇宙的禁令，不允许任何人让她伤心。
但她终究是伤心了。
在我18岁的时候，爷爷得了癌症，奶奶每日每夜地守着陪护。
那时高三的我遇到很多麻烦，几乎每日去医院，把头埋在爷爷的颈边拼命闻。直到有一天昏迷的爷爷醒来，眼睛浑浊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谁。
我冲出病房，在楼梯拐角处，嚎啕大哭。
哭了那么久，我抹了一把眼泪准备回家，扭头看见在楼梯上方站着奶奶。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再是笑眯眯的，只是眼泪一颗颗往下淌。她没有叫我，没有下来安慰我。她就这么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送爷爷走的时候，奶奶没有大哭，她的眼泪依然是安静的。我一直站在奶奶身边哪儿都没去，看着各色人等说话甚至谈笑，想的是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但是奶奶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玻璃棺里的爷爷，一刻也没有。
爷爷被推进去火化的时候，奶奶往下一缩，我扶住了她。
接着我去上了大学，以后每一年，几乎都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见奶奶。
每年回家，临走前一天我都要自己去陪奶奶，不让父母跟着。在这一天我给她剥瓜子，她给我冰糖吃。我为她做一顿热乎乎的饭，她每次都吃得很干净。她爱上了在一切包装盒的背面和硬纸板上画画，那种她老家的年画——有花有草，有鸟有老虎，所有的花都色彩鲜艳，所有的动物肥硕圆润，甚至老虎都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霸气。我给她买够一年用的水彩笔。
我看不出来她悲伤，她又变得笑眯眯的。
只有一次，她从她卧室锁着的柜子里翻什么东西给我，我看见柜子正中间的一格，放着爷爷的骨灰盒。她重新锁上之前，用袖子拂了一下盒面，其实盒面上并没有一丝灰尘。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的心脏做过两次手术，医院说她也得了肺癌（后来被证明是误诊）。我的父母每周回去看她都让她搬过来一起住，她总是拒绝，拒绝的理由是，爷爷还在家呢。
也去过我家住，都住得不久。有一回我跟父母视频她正好在，她过来看见我惊喜得不得了，一直说，哎呀这是个啥，咋能看见洋洋在动呢，哎呀太厉害了！从那以后只要奶奶来我家，我就会跟她视频，每一次她都像第一次那么兴奋，说着跟第一次一样的话。
她在我家的院子里认识了一个老太太，两个人经常坐在小花园里聊天。她给老太太带自己做的绢花，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就在半年前，母亲跟我视频的时候说，这个老太太给我们家送来了一些点心，告诉我父母，奶奶还在的时候总是对她说，我儿子媳妇对我太好了。
我听见之后买了许多许多点心寄回家，让父母带给这个老太太，请他们谢谢她，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奶奶。
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奶奶要给爷爷留筷子和碗，夹满他喜欢吃的菜，等十分钟再自己吃掉。她要发表祝词，每次说的不过两句：全家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你们要好好努力为国家做贡献。
可悲的是，在她去世前一年，总是显得和睦的这一大家子因为钱的原因，当着她的面大打出手。她被夹在这两个动手的伯伯之间，颤巍巍地要去阻止，没有人理她。她一直哭。
再也没有全家人同在的饭桌了，到奶奶去世前都没有过。
奶奶去世的那个夜里，突然说她胸口闷，跟她同住在爷爷屋子里的小叔起来看她，她断断续续告诉小叔，快给我大伯和我父亲打电话，让他们开车过来带自己和爷爷的骨灰一起找一座山，把爷爷的骨灰洒了，把她自己从山坡上滚下去。
说完这些，她就再也没有醒来。
奶奶离开得也很平静，心衰而死，传说中的老死，不知道要修几辈子的福才能换来的结束。
我站在奶奶的棺材前，心里默默说了很久的话。我有想让她知道的我的愉悦和幸福，我有想让她认识的人。她一辈子操着一大家人所有的心，我想让她对我放心。
这一回是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盒不撒手，一路抱回了家，跟爷爷的放在一起。他们俩很多年前就一遍遍跟子女说，一个人先走了，骨灰留着等下一个，两个人都走了，麻烦儿女找个山水漂亮的地方，洒了。
在当时赶回乌鲁木齐的飞机上，我一刻也停不下眼泪，因为循坏播放的fix you在唱。
When you lose someone you cannot replaced.
奶奶去世四年之后，我才敢写下这些。
您的那些画我都挂了好久了，我走到哪里，就把它们带到哪里。
等有天我们再见，记得给我发冰糖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