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懸吊起的兩百四十多天 - 關於言淑夏的《白馬走過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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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冬夜時所落下的雨,或許甚過其他三季。
如果能在雨中沿著一條街恣意地滑著手中的船槳,從忠孝東路到敦化南路,那些五光十色都像燈塔,但卻怎麼都無法讓人靠岸。
關於心的距離,在這樣的年代,誰都離誰太遠。
「我記得你不是有一本了,怎麼又買?」
「不是買給我自己的,不過是想送給某個想讓她與我擁有同本書的人而已。」
「通常那些自以為是的浪漫,在別人看來不過是自戀。」Y點了根菸說道。明明是做什麼都提不太起勁的人對於吐槽倒是不留餘力。
「我覺得我們姑且算是同類人吧。我與她,也包括妳。」
「我們總是談論主義,以為時代還在熱。卻忘了我們不過是餘火。」Y側身回過頭來,看著我手上印著「誠品書局」的雙色牛皮紙袋緩緩的說。
「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我笑道,當時推薦Y這本散文集時,我便是引用其中一篇裡的這段話。在那之後,Y那懸在牆上的書櫃又增添了些許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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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叔夏並不是我第一次接觸較為新生代的華文作家。但怎麼說,那字裡行間裡所帶著的那些殘缺破碎或許是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傷。蜿蜒的小溝裡所累積的泥沼,即使流水經過,仍然一點一滴地刮著那些即使不願正視卻仍然確實存在的痂。
言曾在某次訪談說道:「我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敘事,或相對創傷的當下,那個我『理想的敘事』,有點像是復健的過程,日日演練,漸漸讓自己變好,但這個好並不是回到最初的狀態。這本散文集是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關於人生的形狀。整個貫串的主題其實就是一個時間軸,我在裡頭重複演練同樣的事情,可能是一個場景、一個傷口,有點像佛洛伊德說的:在寫作裡重返。」
就意義上來說,《白馬走過天亮》是相當標準的現代散文,從六〇年代開始,承余光中、楊牧所推廣並概念化實踐,從〈鬼雨〉到《年輪》,再到唐捐的《大規模的沈默》,斷斷續續所延續著一種寫作。就文學史的角度來看,台灣文學界對現代散文的自覺與創造或許是對五四抒情散文的侷限而嘗試的克服(如那一代的魯迅所著的《野草》)。但如今的現代散文概述上來說,或許是最不自由的文類。它不像小說能有虛構的自由,也不如現代詩有相似於小說那藉由虛擬的核心、情境,而次第的展開。我常認為寫散文的人是孤獨的,由於個人經驗的本真性比重佔很大的成分,在某種層面上或許是最必須面對自我生命的一種文類。
我之所以如此喜愛此書的原因,除了基本的文學性外,更多的是「適性」。像是有些人喜歡讀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卻討厭村上龍的文字一樣,即使類似脈絡的作品(不單文學),卻無法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當這種看似理所當然的概念慢慢被大眾看作標準的時候,很多小眾創作者的生存其實變相的被壓縮(當然也有例外)。我寫不出慷慨激昂的文字,理所當然的會喜歡類我風格的文學家(當然這也有例外),如村上春樹,如言叔夏。
在閱讀此書裡那些充斥強烈孤獨感的文字時,我想起了鬼頭莫宏的作品《地球防衛少年》。
「不去思考死的人,便不會去思考生。」
也會浮現出村上在《挪威的森林》裡所寫下的:「死並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
但在《白馬走過天亮》裡,並沒有這麼明確的句子來說到關於生與死,而是自然而然地讓人陷入那樣的思考,像是體內更深層一點的地方被泡在海水裡一樣,被這些柔軟一點一滴地改變那我說不上來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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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好想跳下去啊」望著大海的母親,忽然這樣回頭對我笑著說。母親臉頰上有一道筆直的淚痕,像是羽毛根管般地,往下延伸到頸部,仿佛有著骨頭的質感。
「跳下去的話,要做什麼呢?」我歪著頭問。
「跳下去的話,就可以變成魚啊。變成可以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魚。」母親微笑著說。
「那麼,我也要一起去。」我點點頭。
港町的傍晚,漁船回港的鑼聲在雨中朦朧地暈散,糊成一團。綠色的燈塔後來究竟有沒有亮?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很多年以後,每當想起那天的事時,心裡總是浮現出這樣的聲音:
「那一天,媽媽是想帶我一起去死的吧。」〈魚怪之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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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白晝如紗。五月揭開了紗裡還覆蓋著紗。五月的手指纏繞有更多的霧。
「為什麼這樣沈默?」他已經站在那裡。我們隔著餐桌,中間卻像有一片沙漠。
「沈默在下陷,我在下陷,你也在下陷。」五月的雨,剛剛洗過了四月的樹木,在地面無聲地垂落。好高的窗外有好多的腳走過,穿各種鞋。像盆栽,像一場逃亡的植物,可這裡只是容器,只負責張口,除了張口他也不會再有更多。
「下陷的要素是:意志。流沙。不穩定的氣流。」他說:「我有下陷的意志,我跟你之間也不只是不穩定的氣流。」
如果我需要的是跋涉,而你需要的是書寫的意志,到頭來誰都在對抗下陷,我一舉步,你的地面就傾斜了,沙堆擠著沙去靠近另一些沙,誰也沒有誰逃走。天花板上方的地面有車駛過,有一個星期天下午的雜杳紛紛踩過,有腳踏車沿著斜坡的人行道突然滾過。這些都過去以後,整個週末的愉悅,就那樣消失在街口,我還有什麼可仰望的?一扇微光的地下室窗口?一個沙漠永遠吹不過的邊界?只是一條線,一步兩步可跨過,在過去也就什麼都沒有了,整個沙漠都在這裡止步。〈馬緯度無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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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下面就是大片的沈默。以前有人在詩上寫:沈默收割耳朵。
那才是痛。〈辯術之城〉
-皆節錄自《白馬走過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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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人類這種生物該過著怎樣的日子才能稱得上是正常?」Y總是喜歡突然丟一些奇特的問題給我。
「概念性上的日子。就我而言不過是單純的進食消化、喝一些酒抽幾根菸或是跟不同的女孩睡覺。雖然感覺上來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誰都在過著那樣子框架般的生活,但我倒是覺得沒什麼問題。」我也相繼點上一根菸,似乎談論到這樣的話題,肺對於尼古丁的需求便比平時來的多。
「誰都擅長選擇性的遺忘,這是人少數的優點之一,倒也是缺點。就跟日伏夜出這點似乎成為了年輕人的通病一樣。」
「我們不過是住到了時鐘的另外一面。」我說。
「或許吧,雨好像停了。」
「恩,雨停了。」
那晚過後約八個月再多一些些的日子,我才知道那或許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跟Y的對話。
曾經想過在離開了台灣之後,是不是就能忘掉一些傷,那些我所接收到與我所造成的。後來我才明白,寂寞不過是一種狀態,在哪都一樣,而失去這個字眼所遺留下的,遠比字面上的意義還來得深刻。
我將兩本《白馬走過天亮》都帶了過來,一本給了C,一本則留在身邊。在那些片段性的一頁難眠,卻翻不過是夜的凌晨時分,我看著這些文字,雖然沒有實際流下來,但我卻止不住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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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知道所有的海其實都是同一匹海,它只是十八歲出門遠行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港。」不可逆的時間,不可逆的傷害,當白馬徐徐跨過,天就要亮了。如此而已。-言叔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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