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

冬日的鲁西南平原，薄雾往往从清晨持续到中午，随着太阳的慢慢升起而变得越高越远，最终均匀的铺满天空，把太阳变成藏在厚厚白棉絮里一个发黄光的灯泡。 等天上的烟雾散得差不多，地上的烟雾就该从各家的烟囱里争先恐后的升起了。 此时大人们在家做午饭，孩子们在房前屋后玩耍。若是能在父母呼喊名字回家吃饭前跑到村庄边缘，那些孩子便极有可能看到啃萝卜的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单个出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秋衣套着脱线的毛衣，腰带缠在胸口，裤子裂开中缝，变形的鞋子露出布满黑色污垢的脚踝，同样覆盖污垢的还有其他所有露出来的皮肤：脸部和双手。 根据他们晶晶亮的、或恐慌或兴奋的眼神，根据他们在村庄的缝隙间行走时大声的叫声，根据他们不可捉摸的踪迹与不能对话的头脑，庄人们称之为：魔道。 魔道是个名词，也可以在后面加上“啦”字表示对方想法之不可思议。“魔道啦”三字常能听到，而“魔道”并不常见。 我在这样的冬日正午大概见过两三次魔道。虽然地点并不同，魔道也非同一人，但巧的是，每一次魔道都在啃萝卜。第一次遇到啃萝卜的魔道，是在我的第二个小学门前。 该小学门前是一条连接村庄与集镇的土路，来往的都是住在周边的庄人。路对面是一个常年干涸的水沟，水沟沿儿上是一排稀疏的大杨树，杨树背后是一片田地，田地不够大，却也足以在小学生的眼里营造出田野的感觉，而田野的远方，模糊成一片灰色，分不清是果园还是树林。 那天中午放学后，我回家有些晚，出校门右拐，贴着刷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标语的校园围墙慢慢走。彼时路上空无一人，我低头踩着地上的浮土数脚印。突然听到左侧田野的方向传来一声喊叫。就那样，我转头的瞬间看到了第一个魔道。 虽说与他隔着一条路一个水沟一排杨树，但也不过十来米的距离，魔道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着魔道望了我一眼，随即把手里的萝卜举起来咬了一口，然后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 他边吃边靠着杨树一侧走，走得踉踉跄跄，像喝醉酒的庄人、像起夜的孩童，即使初冬田野里相当平坦。 不待萝卜咽下，他就张嘴喊叫，声音洪亮而通透，比女班主任的嗓门还要尖，似乎向晴不透的平原冬天叫板。但喊了些什么却难以听清，甚至无从辨别普通话还是方言。 如此反复几次，魔道从我左后走到与我平行，再到我左前让我不能看到他的动作。 接着，他换了方向，朝田野深处迈出步子，离我越来越远。我目光又追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洪亮嗓音忽起忽灭，到底渐渐微弱，他摇晃的身体也成为田野远方颜色最深的一个灰点儿。 后来我把这遭遇讲给庄人听的时候，却被指出有一处错误。当时我很兴奋于发现了魔道，为了引起听众的注意，还特别强调我见到的魔道还啃着苹果。 “苹果？”庄人哈哈大笑，“那是萝卜”。 我沮丧。庄人给我分析，冬日尤利苹果储存，没有人家扔出烂果，魔道何以捡得？而初冬的菜地，寻觅到一两个未刨出的圆萝卜却不难得，所以魔道吃的是萝卜！ 我恍然。惦记着哪天再见到魔道，看他啃的是不是萝卜。结果还真没有悬念，就是萝卜，青皮的北方圆萝卜。 关于魔道为什么总是正午出现，庄人也有合理解释，正午温暖，魔道才能从藏身之处出来觅食，你们才容易看到。 年纪小时，新知识往往带来强烈刺激，比如萝卜和正午。而时久日远，最浓墨重彩的反倒是一念间就观察到的东西，比如孤独和游荡。 与小学生的循规蹈矩相比，孤独的游荡在旷野之中啃萝卜的魔道，冲击的是整个家庭与学校构成的世界。 他穿戴随意颠覆规矩，他大声喊叫直抒胸臆，他来去自由无人管束，他孤身一人穿越每一个陌生的村庄游荡在难辨方位没有尽头的平原，无视水沟、树木与道路暗示的分野，又跨越河流向南向北流浪漂泊…… 他是所有不可思议的狂妄梦想的现实载体，他的存在展示着一种脱缰的精神。 正午啃萝卜的魔道，是魔，也是道。 2016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