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觉梅花是故人

                
                
五律·寄梅
青窗持早秀，摘以寸心知。雨过卿枝瘦，春归我意迟。凭栏常有待，相顾已无辞。砌下新堆雪，苔痕去后滋。
好友：
见信如晤。
近日和暖，柳芽梳绿，玉兰新开，不多久时间，梅花便要谢了。
有些事已不必再问，我却依旧想刻枚闲章，“问梅消息”，那是陈鸿寿刻过的，五年前的早春，西湖边上的西泠八家篆刻展，我曾瞧到，一见欢喜。
我的问梅，太过于迢递与漫长。去年小寒未至，便已开始。那时西湖刚落了雪，未及堆积便已融化，北山路梧桐已老，孤山下一池枯荷，我在北京，想托你去看看西泠印社的那一树蜡梅，还待多久会著花。到大寒将尽，频频相问的，是天台国清的隋梅，其中也曾间或问起过，武夷山中的白梅花。
                
                
宋代以前，蜡梅与梅始终是同以“梅”字指称的。南梁宗懔著《荆楚岁时记》，写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小寒第一候的梅花，是蜡梅花。宋人推崇素雅清瘦的白梅，唐人却是独独钟意蜡梅的。“问梅消息”所取意的王维那首“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摩诘“家住孟津河”，是黄河以北，梅花并不耐苦寒，不太过江的，他问的绮窗寒梅，只合是南北皆有的蜡梅。
李义山爱咏蜡梅，伤它不合时宜，伤己不遇，“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我更偏爱的却是他另外一首，“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依旧是不合时宜，却无襟霜带雪的恨，只有一往情深的痴。
为君独住春风外。
                
                
自我北上以来，已很难赶赴花期。京城虽有蜡梅，却是极少见到，不像长江两岸随意能逢。而梅花，撇去捂在温室里的盆栽外，是真没有了。1月下旬南下，抵杭城时暮雪轻轻，只在屋檐上积了薄薄一层，如殚精竭虑留下的些微念想，我擎一把伞赶去孤山，印社博物馆前那一树挂念已久的蜡梅只剩下了零星几朵，光华尽失。数日后，待天台雪化，访梅国清。黄昏时候，寒雨潇潇，古寺幽寂，隋梅未开，几树白梅初绽疏花几朵，比古寺更幽寂。而后是漫天山雾，身侧的人仿佛转头就会不见。
太多旧约，不能成赴。无尽芳愿，容易相违。我的老友，我也是个不合时宜的故人呐，不是来的太早，便是来的太迟。
                
                
诗中梅与蜡梅不分，我是从友人天冬所撰《梅之辩》中得知的，他是趣人，经史草木皆精熟。我问天冬，既然南北朝时候梅与蜡梅不分，那么那首“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中，陆凯曾寄的梅，会不会也是蜡梅？他耐心答我，说陆凯折花的季节未曾考，是蜡梅还是梅花便也无从分辨。
其实这一问是我着相了。蜡梅与梅花固自不同。暮冬的苦寒里，与早春的乍暖中，看到花开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何况蜡梅明亮，光华自生，香气虽有微微的苦却远较梅花馥郁。蜡梅香气宜有风递，乍近不闻，立久不觉，往往是不待近前或走远之后，忽而不知来处的清香浮动萦身，细细勾连，待想要细昧延留时，它又不见了。梅花的香极淡，真真是暗香，得在雨天里，才湿而重的压下来，虽然开在稍暖和的时节，却更显疏冷，通身的清寒气，独立在冬春之交，是另一番的不合时宜。你若问我更喜欢哪一种，我确实是更偏爱白梅的，红萼，五瓣薄花，通透洁净，疏疏落落开在乌压压的瘦枝上，太安静，像一树素雪，不待人问，不与人言，连吐露的香气，都要于极静中察觉。可是，寄梅的心意，却是不需要细论究竟是哪种梅花的。
                
                
李慈铭写，“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春之盛时，是不待细思的络绎纷呈，繁花过眼，五色将迷。我在江南逢梅枝花绽，北地见柳条芽抽，便知春萌，待得春好，已是柳老梅凋。
梅柳寄意太深情。折柳桥，攀梅驿，愁怯年年柳，伤心处处梅……有时我想，汤显祖是不是太知道梅柳间的伤心怀抱，才偏要写个梅边柳边的相思不相负。柳生持柳入梦，要人题咏，丽娘埋骨梅根，守得相见。毕竟人世艰难，陆游八十一岁，犹梦沈园，“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我真爱他垂垂老矣时的那句“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我与你脾性相投，你知我全部往事，默契早成，不分彼此，我愿每一株梅花前，都有我，见每一株梅花，都是我。
老觉梅花是故人。
                
                
十天前，我在南京梅岗，总算赴得梅约。那一处很美，小小的庭院遍处栽梅，窗格掩映，回廊曲折。我坐在檐下看花，头一回觉得梅也有热闹的时候，红白夹杂，渐解向人，各舒妍姿。对着满庭芳意，不是不开心，只是久了，便知道，那儿到底不是我的嘉处。花太盛了。我偏爱的，终究还是竹外一枝斜更好，疏花香冷入瑶席。
“记我行南浦，送君折柳；君逢驿使，为我攀梅。”我问过你太多次梅花消息，却不再想问你，可曾为我攀一枝。世上谁无伤心事，各自沉吟，何必相知。
那日离开南京时，听闻是夜有雨，遥想砌下落梅，将如雪乱，明朝春好，不再相逢。我只愿我站立过的地方，今夕去后，苔痕遍生。而你往后见得梅花，不会记起我。
愿他年庭前，江梅手种，横斜窗边，不必临水登楼。凭栏常待，观花渐如观己。无常惯倚，开谢年年。
见殊
丙申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