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醉人

爷爷土黄的人生，一如他脚下泥土的灵魂。
爷爷老了，背脊压弯了，可是爷爷还不适应他的老，八十岁的他仍然耕着一两亩水田和几块旱地，空闲时在家磨磨刨子上锈迹斑斑的刀片。工具箱里的木具已经被搁置了许久，正如爷爷的手艺一样，被岁月搁浅了，人们不再叫这个老木匠做活儿了。
爷爷是真的老了，才刚掀起锄头锄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扶着锄头把儿歇着了。路过的老伯打趣道：“老木匠，你真是不行了呀！还是听你崽的话，不要耕田了。三个崽，现在个个赚了钱，过上了好日子，难道还怕没有你吃的份？”
“哪里的话，说实话，我也不想耕田了，但是一天不干活，我就闲得心里发慌哩！”爷爷吐了口唾沫到手上，搓了搓双手，又掀起了锄头，不再理会那人了。
那人见爷爷总是以这句话回答他，故意拉着脸道：“有福不享，你就是一副贱骨头！”然后便走了。
其实爷爷心里又何尝不知道那人是为了自己好，可是自己耕了一辈子的田了，说不耕就不耕了，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其次，这村里还有多少人在耕田呢？青壮年都出去搞副业，老的小的都耕不了，家里的田都荒了。现在国家为了鼓励农民耕种，一亩田送一斤谷种，而且还有补贴。现在的时代好啊！现在的国家好啊！
爷爷不由心生感慨，在60年代时，哪里有饭吃，一粒粮食都见不着，那几年，饿死了无数人。人人把山里的野菜都挖光了，就连树皮都扒了吃了。黄土赤条条地裸露着，像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敞着瘪瘪的肚皮。自己也空有一身好手艺，却无处谋生，只得背上一个布袋子出去讨米。真是愧对二爸的一番苦心栽培！
爷爷三岁丧父，母亲改嫁，爷爷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儿。然后，爷爷被过继给单身汉二爸。十三岁时，在二爸的安排下，爷爷拜了篾匠师傅为师，然而手艺还未学成，篾匠师傅便老去了。无奈之下，爷爷只得改行学做木活儿，苦学手艺，于是成就了今天的老木匠。爷爷的一大半人生是与黄土地度过的，另一小半是在推刨子的过程推完的。靠这个刨子，他刨出了艺术，刨出了儿女的学费，刨出了儿女的嫁妆，刨出了自己和老伴的棺材……这个老木匠，即使将来逝去以后，他留下的艺术也会代替他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存。
我从未见过爷爷口中的“二爸”，但爷爷每次说到二太爷对他的养育之恩时，眼里总是噙着泪水，望着远方，仿佛记忆中的二太爷就在远处向他走来。爷爷总是借抽烟的机会悄然拭去眼泪，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瘦削的脸颊便随之更加深陷了，当他吐出烟雾时，深陷的两颊才又丰满一点。腾腾的烟雾包含着太多的东西，它寄托着老人对二太爷的感激，寄托着人生的悲苦，寄托着晚年的孤寂。
岁月不饶人，爷爷嘴上不承认，但真是觉得自己老了，人一老，似乎怕忘了过去的事，就极爱回忆，常常给后辈们讲以前的故事。回首过往，爷爷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了那么久，久得让人忘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