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狂暴情色——评金基德“残暴情色美学”电影系列之《坏小子》

标题取自金基德访谈录《野生》
金基德，一个出身底层的流浪画家、粗鲁悲观的穷小子；一个非科班的电影导演；成就了韩国电影历史上残暴与美和诗并在的奇迹。韩媒曾称他是“21世纪最具领导潜力的导演”；1996年，金基德拍摄了第一部电影《鳄鱼藏尸日记》。1999年，凭借情色片《漂流欲室》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2002年，凭借情色片《坏小子》再度入围柏林电影节，获得艺术奖和演员奖。2004年，金基德以《撒玛利亚女孩》第三次出征柏林电影节。9月，凭借爱情片《空房间》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狮奖” 。2012年，金基德执导第18部影片《圣殇》，获得第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 。
金基德的电影总给人一种奇异的体验，里面没有俊男美女，但性格却惊人得丰满且残酷，在那些怪异简陋、粗粝野蛮的布景和情节碰撞中，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产生了，它们使得金基德电影最后的完成总显得释然和宽容，震撼且温暖。
                
                
森华最初的出场是一身白色连衣裙，高高在上地坐在韩国当时最豪华的大商场前面，而亨吉则是一身黑衣、大口嚼着香肠。对比明朗清高的森华，亨吉自始至终是最底层，浑身沾染着黑暗与阴郁。他的脖颈上有一道刀疤，这暗示着他可能经历过很多次惨烈的打架斗殴和割喉这样的致命危险，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损伤了声带，永远沉默。亨吉是一个在泥土爬行、伤痕累累，饮啜苦痛和重压而挣命的人。就是因为现实，所以他放弃去争取森华的爱。当这样两个对比强烈的人物发生接触时，亨吉羡慕着森华的美好，森华则对亨吉表现出不屑与轻蔑。
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森华需要对自己之后的命运负很大一部分责任。首先她羞辱亨吉，使亨吉心怀仇恨；其次她又无法掩饰自己的虚荣和对物质的渴求。别人的钱包，她拾起来企图占为己有，这为亨吉控制她提供了可乘之机。人不成熟的表现之一就是总有侥幸，喜欢耍小聪明。轻傲带领她走向了宿命的深重因果。她被亨吉抓住了把柄，带到红灯区沦为妓女，这是森华开始体验残酷生活、接受教训和惩罚，并为自己的过失负责的一个过程。开始为命运负责，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标志着成熟人格的形成。
这个过程表现得残酷而暴力，森华最初的卖淫无疑于一次次被强奸。金基德在多次对他富有攻击性的访谈中屡次强调的概念就是：电影中的“妓女”在他的设置中并不仅指妓女，而是对苦涩艰苦生活现实的一种比拟。平静平庸的日常生活中痛苦都是压抑、分散和隐形的；在滴水石穿中日渐消磨人的心志。电影需要寻找更鲜明、集中，清晰的表达方式，利用肉体和性构建戏剧。采取这种极端激烈的表现手法，更能让观影者感悟到森华的悲伤与挫折。走入社会的人人不都是被折辱过多次、身不由己、卖笑卖命卖身苦干，才换来了生活下去的权利？
但森华有幸运之处，因为亨吉始终跟随着她，这也是金基德这个“野蛮”、“另类”导演的动人之处，他觉察到人性深处那深刻的孤独感，他试图展示、试图安慰。亨吉一路伴随森华前行，陪伴她去付出代价和接受惩罚。金基德的电影塑造了一群野草般顽强又脆弱的人物，他的电影风格是只深情的猛兽：男主角暴戾残酷，但他们往往是女主角命运的共享者，是红颜知己；他们轻吻女人，并不是把她拯救出现实，而是选择陪伴她们前行，共同承担一如既往的、黑暗残酷、永恒孤寂的欲望生活。这种风格不仅在《坏小子》中有体现，在金基德的其他著名电影《鳄鱼藏尸日记》、《野兽之都》和《空房间》中都有。《空房间》中男孩子蹑手蹑脚，在女人的房屋里时隐时现，他健康、强壮，温柔并自由。他或许曾存在过，或许一直都是女人的向往与幻觉，是她的精神逃逸。但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备受命运拘役的女人从此不再感到孤独。在被动、充满误解与隔阂的俗世婚姻中、在转身不易的生活桎梏中，她拥有了自己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找到了跟无法和解的现实共处的方式。那个房间里闪烁的身影，成为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光线。（下为《空房间》剧照）
                
                
无法落地的圣母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金基德是具备”女性主义”特色的。他的电影有着对女人纯洁直接的感情，能成为她们隐秘的灵魂伙伴。他一方面理解女性、也崇拜女性，女性在他的电影中总是忍耐、付出、宽容，被赋予了一个圣洁的形象，是“大地母亲”的形象；是性、盲执的爱、生产力与奉献的综合象征。在《蓝色大门》中，雏妓靠卖身养活了她寄居的一家人的生计，她的辛苦最初并未得到理解和尊重，但雏妓就像地母，无私地供给、任人剥削、用无限的宽容和爱，融化外界对她的敌意和轻蔑。人们剥削她、欺侮她、强奸她、打骂她，最终还能获得她的原谅与宽恕，获得她的继续供养。
金基德电影中很多女主角都是女友和母亲的结合体，就像《圣殇》的母亲美香那样，在江道的眼里，美香不仅是母亲，温暖和陪伴，她也是性和爱的象征。男人在精神上无限依赖女人——虽然最初他们之间充满对抗；但他一旦接纳她，她就成了他的命，一刻都无法分离。她们是男性不论是精神还是物质生活中的关键支柱。很难想象在这些暴力情色的电影背后，能隐藏这份无限的依赖与温柔，执着与体贴。（下图为电影《圣殇》里的男女主角剧照）。
                
                
                
                
你并不了解女人
女性角色的过分“神化”，恰恰也暴露了金基德对女性根本不了解，他高估了女性的忍耐力，又低估了她们的尊严和底线。在现实中，即使有亨吉这样的恋人，也没几个女孩愿意放弃大好前程去做妓女。金基德电影中的女性始终跟真实的人性割裂，她们在电影中成为一种无法落地的、男性的自私理想和白日梦，无法在电影之外延伸获得更多的现实意义与生命力。现实里的男人不会忍受自己女友去干这些低劣的营生；但能做到全身心去爱她们，去悉心体味她们悲喜的人也不在多数。拿世俗男女跟金基德电影中的主人公们对比，让人感到庆幸，也让人感到莫名失落。
大约就是因为这种跟现实的误差和位移，金基德的电影人物们兀自拥有了奇异的魅力——某种因为不正常、不真实和偏执所带来的无畏和美感。他们存活在电影中，永远适应不了现实逻辑和推理。他们是艺术处理之后的生活和人性，是高度凝练的烈性和悲剧。他们就像亨吉，跟我们隔着一层玻璃镜、映照生活，却是我们无法打破的两个世界、永远无法触及的伤痛，和无法获得的挚爱。“爱是本能，它应该是消灭了理性、道德、社会地位和阶级之后才开始的一种纯粹情感”——摘自金基德访谈录《野生》
                
                
导演通过亨吉的窥视之眼，对人在残酷命运中所遭受的磨难与挫折，孤独与压抑充满悲悯和同情，这就是金基德电影中感人至深且富有宗教意味的救赎情怀。如果说森华是从女大学生堕落到妓女的角色中受尽落差的磨折，那痛苦与伤害就是亨吉的常态生活，朝不保夕是他的宿命。每一次在森华面前受伤，都是一种沟通，用伤口去沟通、去交流；用沉默去诉说、用眼神去轻吻，去理解和接受彼此。森华渐渐懂得，亨吉并不是命运中的强者；恰恰相反，他就像一再出现的玻璃那样，摸起来很坚硬，实际非常脆弱。她开始懂得这个沉默男人所遭受的虐待。他们走进了同一命中，共享同一生活。
拒绝命运的森华死了，接受命运的森华活下来；吻着森华的是黑衣的亨吉，是她真正的归宿。森华昂首成为了拯救他俩共同命运的那个人，化为“圣母”。森华是这部电影里那倔强而迷人的生命力，她穿越了两种极端情感之间的深渊，重新启动了生活。
爱是恨，恨是爱
亨吉对森华自卑而深刻的爱在镜子内外得到了呼应，他看见森华爱上了自己；而当他真正爱她的时刻，他才发觉这爱不是占有、奴役；也不是伤害，而是给她自由。在金基德的电影中，爱与恨总是难以分割的同体。爱需用恨来表达，恨用爱来报复（参看金基德的《圣殇》）。这两种感情状态，都往往以极端和矛盾的形式体现。主人公渴求着爱，但当爱情到来时它的面目却这般让人惊恐：在互相的虐待、报复，对抗与斗争中，他们试图找到和对方沟通与相爱的途径。虽然最终和解，但这往往是以牺牲一方为代价（参考金基德的电影《弓》和《撒玛利亚女孩》，《圣殇》，《漂流欲室》等）。对森华的爱越剧烈，森华的卖淫就更加痛彻骨髓地磨折亨吉。亨吉不得不继续失语、沮丧、隐没，荒凉。依靠女人“卖淫”生活，也是亨吉惟一所知的活下去的方法。生活的惯性是可怕的，人们无法改变更无法抵抗它。它继续把人们投入烈火油锅，凝固他们的知觉，煎熬他们的身心。
这部电影是封闭和走向腐烂的空间，每个人都得不到解脱，宿命在麻木地循环往返。与生活抗争无疑是以卵击石，除了选择变得更加妥协，没有其他出路。惟一的所得是他们渐渐学会了互相依偎，在冰冷的命运中试图温暖对方。也许这也代表了金基德看待生活和爱情的观念：活着就是孤独，是恒定的受苦（参看金基德在电影《阿里郎》末尾的哲学总结）；爱是伤害，伤害是为了表达爱，两者纠缠不清，难辨你我。最后亨吉和森华之间究竟算是重新开始，还是自暴自弃？金基德的电影看似是一个正在崩溃、瓦解的世界，但事实上它却是一个静立的舞台。重要的是，每一个瞬间都长出新肉，他们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用烟打发生活的疲惫，用痛苦换取下一秒的呼吸，忍受着全宇宙的寂寞，命若蝼蚁的游民再次踏上征途。
看金基德的电影，能感受到他电影艺术上的厚积薄发，对生活和人性所完成的深邃的哲学思辨，无声胜有声的奇妙优雅与诗意、猛虎嗅蔷薇的力与温柔；金基德能把很多对立矛盾的情感、生活、宗教，人性境况和艺术风格奇迹般杂糅，使它们共生，令我们直视自我处境中的分裂、虚伪与恐惧；令人直面自我的困境和迷局。谁不是就着泪水、汗水，努力咽下一天又一天硬邦邦的生活？而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也总在变化、总是这么难以界定、难以确信，时而熟悉、时而陌生；忽而亲密，忽而疏远。森华与亨吉是幸运的，爱与恨都那么纯真激烈，对彼此忠诚且笃定。
《坏小子》有我们不能堕沦的现实低污处，也有我们无法企及的爱之灯塔。有我们不能接受的黑暗与窒息，也有我们不能承受的光与开阔。不论是虐恋还是自虐，不论是色情还是暴力，不论是恨还是爱，都不妨碍这部“残酷”的电影散发迷人的诗意和动人的魅力，它都像镜面深处的亨吉那样：复杂而又单纯、内心柔软而细腻、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诉说爱、试图去拥抱和靠近；在黑暗中他凝视的侧脸灼灼生辉，从未开启的双唇在无穷低语。（署名党阿飞，原创影评，禁止转载，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