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头和自己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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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阿曼的西布海滩。 |
一个独立生活久了的人必寄情于一件事,我寄情的是街道。汪民安在《街头的面孔》里写,街道白天是马路,晚上是别人的家,“这其实就是街头文化。而不仅仅是滑板,或者街头运动。”
自从三年前夜跑上瘾以后,我路过了将近一千次街头,夜幕降临之后街头发生的一切都令我着迷,在街头夜跑,是一个遗忘自己的过程,汗水和肌酸很容易把人拖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西布海滩的街头总是停满了车,零零散散聚集的穆斯林家庭带着地毯席地而坐并有些零零散散的交谈,连出摊的烧烤铺都因此有股清谈的味道;重庆不一样,有当年繁华的码头打底,街边密密麻麻的大排档总是人声鼎沸,偶尔忙得晚了十一二点跑在滨江路上,哐当交错的啤酒瓶仍然在明晃晃的灯泡下拉扯着一桌子脸红脖子粗的袍哥后裔;香港更是有一点儿像纽约,包括来香港花钱的大陆人,到了晚上,每个人都好像格局特别小,又好像心怀世界。
街头即市井,市井自有一套语言系统。结构主义发端于瑞士的“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他在《普通语言学教程》里说“语言就是言语活动减去言语”。为什么要减去言语,有一个小时候的笑话,我妈带着我上街,我们那时候在小县城里,街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就碰到熟识的人,熟人问:“走哪儿去?”我妈答,“上高头去(’到前面去’的意思)”,我笑我妈说的都是毫无意义的话,但生活里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其实很多的,大陆管这叫寒暄。台湾的方言更妙,叫“打屁”,以前有一个台湾老板,一看到办公室里大家在聊天就要吼,“重要的事情赶快办一办,不要在这穷打屁!”这个词背后的隐喻从一个侧面说明言语是可以从生活的本质里被去掉的。当然要过得开心是去不了的,陈珊妮《快乐人生》的头一句就是,“好像睡死/然后中午起床晒太阳/啦啦啦啦啦/晚上上酒馆喝酒打屁/是为快乐人生”。
而脱离了“打屁”,这种不发声的状态,近乎于独处状态。这方面美国的社会研究一贯走在前面,今年《单身社会》出了中文版,里面对单身的成因研究写得很有道理也很有趣,举两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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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于IMDB,Helen Gurley Brown |
海伦·格利·布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风靡曼哈顿的《COSMO》杂志编辑,她出生于阿肯萨斯,十岁丧父后随母亲搬到洛杉矶。家境贫寒加上妹妹又罹患小儿麻痹症,她不得不支撑起整个家,基于自己的亲身体验,她开始赞赏同时代的职业女性,欣赏她们的努力奋斗和对成功的梦想。她的成名故事绝对甩《杜拉拉升职记》几条街,并且成就也不错——她为那些生活在社会“逼婚”压力下烦恼的女同胞们写了一本《性与单身女孩》,“单身女性有了独处的时间和空间来避开家庭朋友和社会的压力,从而可以充分发展自我。……一段单身的生活也将有助于建立一个更为良好的婚姻基础。”
同一时期,以《花花公子》杂志为代表的新兴文化运动也鼓动男性采取同样的生活方式,而且,与布朗最终选择结婚不一样,身为男性的《花花公子》主编休·海纳夫至死都在谴责传统的家庭生活,他和他的“兔女郎”们毫不含蓄地对读者叫嚣,每个人都应该丢下家庭的破旧想法,那意味着你控制欲极强的妻子,相反,每个人都应该回归伟大的城市生活,用现代化的奢华和漂亮的单身姑娘们填满它。
发生在美国七十年代的社会变革也发生在当下的中国,无论男女,青年人都从服务行业的快速成长中获益,打开APP,家居清洁、外卖、干洗等等家务劳动都变成了付费服务,更多人涌入职场,更多人因而可以进入这种不发声的独处状态。独处是一种与周围隔离的状态,这是一种需要对比才能产生的定义,所以要感受到独处,在街头会特别明显,这是我跑步很久之后才拥有的体验,而在那之后,相比任何眼见的市井精彩,独处的体验更令我着迷不已,我后来甚至觉得即便一个人在家也不是独处,因为我会忍不住刷刷微信朋友圈和脸书,逛逛网站挨个点开视频或者关上,最重要的,我会一直开着电视不管看还是不看,这种自发的不自觉动作,都无疑是社会投射到个人身上的对独处的反抗——独处是用个人对抗世界来更了解这个世界,或者说,世界背后的世界。换一个比喻,青春电影里总是会刻画青春时的道义共担和成年后的各自梳理,独处即是后者。侯孝贤1983年的电影《风柜来的人》展示了这样一个由共同生活成长为独自生活的成长过程,四个大男孩在高中毕业等待征兵的暑假从风柜乡下来到台北这座大城市,渐渐形成不同的世界观,片尾,阿清在人来人往中目送中大巴车渐渐消失,一脸的落寞无奈。无论是不是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无论日常里有多少“打屁”的热闹,也无论是不是跑过了影影绰绰的路灯并且汗流浃背,每个人都在独处的过程中经历过这种落寞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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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于网络,侯孝贤《风柜来的人》 |
说到落寞无奈,又想起一个很常见的场景,男人下班回家,到了停车场却不肯下车,他把车里的歌放得很大声,什么也没做,然后愣愣地坐了很久。我有一次春节在深圳搭车跟司机聊天,司机是个年轻害羞的湖南小伙子,那时节深圳是个空荡荡的深圳,他说他就经常这样,理由老套又,又无奈,“好像下了车,就有回到了这个世界的烦恼里。”我于是给他安利跑步的好处,反正总归是找独处的方式,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对年轻人总是好的,而成年人,这点布朗说得很对,最重要的生活小贴士是找到和自己平和相处的方法,先跑一跑,跑步的投资多小啊,一双运动鞋就够了。
但开车确实是另一种独处的方式。从1903年人类史上第一次横跨大陆的汽车旅行在美国成为现实,汽车文化影响了不止一代人,纽约时报的常驻作家东尼·贾德在自传《山屋忆往》里从历史学的角度介绍了他父亲那辈人在伦敦上世纪三十年代被汽车文化影响下的“非常普遍的沉醉于内燃引擎的现象”,“汽车象征了一种新找到的自由与繁荣,他们买得起一辆车,而且可以买的车种非常多,汽油价格低廉,路上也仍然空旷得让人想开车上路”。可惜在中国,九十年代才成长起来有可支配收入的人们日常里已经体会不到这样的感觉,拥有一辆汽车不再象征着个性、自由、隐私和区隔,城市也不再欢迎汽车,或者它只象征着自私这种社会机能最严重失常的形式,有钱人倒可以买张机票去美国开开被遗弃的66号公路,或是外高加索的公路(这样的公路即便在地广人稀的中东我也只见到一条,是从约旦首都安曼到佩特拉的路上),大部分勤勤恳恳工作养家养车养小孩的普通人只好在车里就着引擎声抽烟玩儿。
汽车文化的过时可以说是科技发展的必然,同样的,科技带来旅游业的发展,使得这个地球几乎再也没有未知的可探寻之地,交通工具的更新换代曾经夸下海口说世界都在转眼间触手可及,但大量旅游推广让尚未开始行程的游客因为一半的了解打了退堂鼓,而修饰得过美的图片又让到了目的地的游客因为这一半的不了解直呼上当,另一方面,微博和朋友圈的世界于是充斥着各种简短的间接指涉,随之取代从前对某事某观点详尽的阐述,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文化上的不自信,互联网一度像是可以进行无限制沟通的契机,然后媒介日渐向商业化倾斜,造就了沟通内容本身愈发的贫困,兜兜转转一圈,除了“屁话”,好多人竟然都不再会说话。于是,每个人和每个人的独处时光都大同小异,继而发展成如今社会共同的独处平面,解释得再清楚些,就好像张北海说好莱坞等于美国,“在美国以外无论任何地方看了纪念好莱坞电影的人会发现,比他看了纪念美国小说更容易至少初步认识这个社会”。
也不是说为了追求有个性的独处,要回去从前那些个个性明显、风尘仆仆、规则远没有今时今日互通的社会,这种牢骚近似于不负责任的乡愁,陈升在《老嬉皮》里唱过一句,“讶异你说走了半生的路程/却梦想醉卧在Bori街头/然而幼稚的我应该明了你/只想吃口道地的炒河粉”,这是我在中文歌里听过的最像“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的一句。当然,回归开头我说夜跑三年的感想,已经有许多知识被发现甚至创造出来,了解这些知识需要的不仅仅是分享和点赞,而跑步对我来说是很适宜的培养耐性的方式,现下也有现下的风情,当约会大概逃不脱逛街、吃饭、看电影的三部曲,公路也成了过时的文化符号之后,我仍然提倡大家跑起来,跑出去看看街头夜半的样子,说不定就能看出海潮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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