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
“不去。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上一个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
自那以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是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十分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其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之身......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呜，这个还不错。咦，这个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24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该向我求婚。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应允。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是相金先惠。编姐开头也不是这个样子，以前她很有人情味。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有所改变也是很正常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地、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柔情。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欲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大腿靠着。窗外有霏霏雨。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
这二姐虽嘈吵一点，却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装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说些什么。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编姐笑，“你以为是受骚扰？”
“是坐冷板凳。”寿林接上去。
编姐推开客房的门往小床上倒下：“七点叫醒我吃饭。”
寿林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们下药，一个个都倒下来。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与寿林。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着他。这人有着扁扁面孔，短厚宽阔，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
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寿林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他就会忘记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厨房捧出香肠煎蛋。
我与编姐含着又酸又甜的杏脯，喝着茉莉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各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付情郎’这种情意结。”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没有，独独会嚼蛆。”
姚晶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我们欣赏着照片上的一对璧人。
“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话世界是很闷的。”编姐又正确地散播了智慧之珠。
什么？我觉得打击太大，没人注意我？不再追着我拍照访问？我没有机会说他们讨厌？不能再闪闪缩缩做特权分子？我的风光时代竟这么短促，好比诗人笔下的水仙花。
这么寂寞！
果然，电话插头接上二十分钟，都不再响一声。群众的力量真厉害，爱的时候爱死你，冷得时候冻僵你。吃群众饭真不容易，温度特别敏感。
“呜，”王玉含着意粉说话，真没个相貌：“现在的记者也越来越会打扮了。”是那种出口伤人的语气。
编姐的涵养功夫发挥至最高峰，她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她对我就没有那么忍耐。
我问：“新戏拍的还顺利吗？”这句话万无一失。
我早与编姐决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但貌丑的小孩子。因为美貌的人总是不愁出路，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读完书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我很喜欢霞姨，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刚相反。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叹口气。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你要我放弃自我吗？”我说。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听完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寿林还是关心我。能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够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即使离婚还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这种人，他会对他的女人负责。
还没结婚就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真亏我这么远大的目光。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了，多一个独身女客去赴宴，谁会介意？但换个男人去试试，白眼就叫你吃到饱。
寿林坐我身边，一贯地服侍我，嘘寒问暖，旁人说什么也看不出咱们之中有裂痕。含蓄得这样，就是虚伪。
她是女主角吗？充其量只是个龙套。如果演天鹅湖，她是其中一只鸟；演吉赛尔，就是其中一个鬼。饶是这样，还乱派票子，由此可知这种表演动辄满座，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太太说我什么？”我扬起一条眼眉毛。
“她说爱吃鞑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羁。”
“哈！”我用手叉住腰。
刚与寿林拍拖的时候，也装过淑女，头微微仰起，带一个含蓄的微笑，一个晚上不说三句话，时常陪他听音乐剧。后来闯出鸟来，逐渐逃避，找到诸般借口，以便在家躺着看武侠小说，自由散漫不起劲的本性露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性格之上不协调，他是小布尔乔亚，我是小波西米亚。
”艺术家的劣点你是俱全了，艺术家的天分你却没有。“他嘲笑我。
我想一想：“我有艺术家的气质。”
没有诚意乱讲乱吹的拥护者跟没有诚意乱讲乱吹的批评者一样可恶。
“不过差十年，你看看这些学生的精力。”编姐羡慕地说。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轻过，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爱不应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
“是的，熬出来了。”编姐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青春，你也有过。但这班年轻人到你这种年纪，未必有你今天的成就，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做人不能得陇望蜀。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马先生很有他的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很懂享受。
吃完主菜，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上嫣红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连着新鲜草莓奶油一齐递进嘴巴里，我与编姐呆呆地看着，苦笑。我们哪敢这样吃，还想穿略为紧身的衣服不穿。
我们叹息了。马利捧着薄薄的雕花玻璃杯。
雨已停止，植物上挂满水珠。马利伸手摇摇枝桠，也似落下阵阵急雨。
编姐说：“......不要说我不提醒你，寿头在跟别的女人约会。”
愚蠢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有这一招，心中顿时倒翻五味架一样，酸甜苦辣咸全部涌上来，眼前忽然金星乱舞，耳朵嗡嗡作响，我闭上双目深呼吸，强笑道：“你不该拿是非做人情。”
编姐看我一眼：“本来做朋友不应该多管闲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这一阵子我在你家吃喝拉睡，有事发生我就不该明哲保身。以你这件事来说，一，你应当警觉；二，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眼睛发涩，紧紧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选择。活该。有什么好怨的？他也以为你在同石奇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释一下？”我清清喉咙。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则就这样静静过去，沉寂，有何不可？”
虽然大家都觉得石奇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样，真送起来，天天一束玫瑰，效果还真的很大，叫女人受不住。
编姐说：“终于伤心了，是吗？出去争取呀，怕还来得及。不必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在金钱与爱情之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得事。”
我问她：“我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
“早就应该。在年轻时，不务正业叫潇洒，年老之后，没有工作便是潦倒。你很快就要三十岁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颓丧地说：“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价值连城，虚无缥缈，根本不实际的东西，用来装扮生前姚晶，使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灿烂，明亮耀目，使人一见难忘，烙在心头。
我是个普通人，用不着这类华服盔甲来装扮。做人做得这么触目突出，成为众矢之的，多么危险。然而我不必担心这一点，我还没有资格享受这个痛苦。
“那些衣服都不是人穿的！”马利说，“阿姨，你有没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纸，红红绿绿，悉悉索索发脆，全部不能洗。衣服怎可以不洗？多脏！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与编姐看着马利发呆，百分之一百语塞。这就是代沟了，我们之熊掌，马利之砒霜。
一比就比下去了。
罗伦斯与石奇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浓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书卷气，一股清秀腼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贬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裤着实美观，人家较为老土的白衬衫配合身份，石奇这时候看上去就像......也就像个电视明星，随时上台接过麦克风就可以张嘴唱歌。
马利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界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我叹口气，人是犯贱的，不失去一样东西，不知道那件东西之可贵。就像写作人嫌读者庸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忽然抓住方向盘，编姐大惊失色：“你发神经。”
“驶到杨宅去，我要去见寿林。”
“来不及了，说不定见到的是两个人，他和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亲眼看到。”
“叫他呀。”编姐说，“他可以听得见。”
“他人不在。”
“也许只是不开灯，”她嘲讽地说，“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编姐忽然推开车门，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屋里骚动起来。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给我开门，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她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跟寿林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怀胎十月生孩子的，多么辛苦。”编姐说。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不是不后悔——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寿林，至少我与你是一同发光发热，我们不要错过这一段感情。”
编姐怪叫起来：“你绕了我吧，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种不是人讲的话，你讲来做啥？”
我尴尬地笑，但不知恁的，鼻子一酸，眼泪缓缓流下来。
我哽咽地说:
"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爱不释手。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同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寿林忽然握紧我的手。
哭？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太多会死的。
我解嘲地说：“我不打算做现代人了，连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够坐月子，吃桂圆汤。我不要面子，任你们怎样看我，认为我老土。我要做一个新潮女性中庸俗平凡的人。至紧要是实惠。若背着虚名，苦也苦煞脱。”
编姐笑说：“但凡在事业上不得意的女人，都嚷着要返璞归真。”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回去的路上，编姐说：“同你这么熟不怕你厌恶，到底你爱不爱寿林，抑或看见姚晶寂寞的例子，害怕到呕，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马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谁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这个问题的。
我觉得没有比联名著书更可笑的了。我对编姐说：“用你的名字吧。你的功劳最大，用你的名字很应该。你也可以在扉页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气了。”
“很好，不虚伪就是好。”
父母一听我要结婚，立刻赶来。见到寿林，他们很满意，在杨伯伯面前把寿林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还盼杨家多加管教之类。
寿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着我换衣服、化妆、梳头，好像我们已经成为夫妻。
他索性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看报纸。巧克力屑全撒在被褥上，一翻身，又被他压在衬衫上，被体温融化，一点一点棕色，邋遢得诙谐。
结了婚就是这样子的人，不能计较，还是早些熟悉得好。
以后，以后会有许多类似的应酬及宴会得双双出席，我们要尽力扮成一对璧人模样，无论在打扮以及气质方面都要衬到绝顶，好使观者悦目。难怪人家说夫妻的相貌会越来越相似。
“烟花放完，当然一片黑暗。”
“但是，但是刚才明明气象万千，美得令人窒息。”
“烟花就是那样子的，傻子。”
我打一个寒颤，我应该比谁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