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境况

我们的邻居张执诰死了。
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我们的邻居张执诰死的时候,他还远在千里之外,别说给自己举办葬礼了,连赶回来参加都不能够。这怎么办呢?最后还是我们邻里帮忙给他安排了体面而隆重的后事,然后准备将他妥妥实实地埋葬进永不见天光(他会看见另一种天光)的幽暗地底。
我们的邻居张执诰壮年离世,他上无老,下无小(当然这并没有影响大家在葬礼上给他的一生做出合情合理公平公正的最后总结),我们不给他操办谁给他操办呢?现在好多人死了都没人发现,就那样给烂在自家土屋里。
但张执诰没来,事情就不大好办。
张执诰出殡那天,下着雨(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殡都下雨。都说是因为老天爷要来接人们往天上去,没有雨就没有路),有些凉,但天还没亮,大家就哼哧哼哧地扛着棺木从吴泾出发了,然而忙活到正午时刻,我们这才准备把棺木置进墓穴。
我们在墓穴的四个角上的香(已经被雨淋熄了)边都敲下长钢钉,装上滑轮组,再将四条麻绳连到棺木上分别固定好,然后七手八脚地架起棺木,嘿呦嘿呦地开始干了起来。
然而张执诰想要入土为安可没那么容易,别看墓穴只深四尺五寸(长宽深分别是七尺六寸、三尺八寸以及四尺五寸,都是按照近年来年墓穴深度算出来的平均值,数据主要取自最近五年),在执行这个环节时,从开始到结束,棺木下缓的速度都必须得保持二厘(也是吴泾近五年的平均数值)的匀速度,快了慢了就前功尽弃,必须把棺材拉上来重新开始。
张执诰就这么被我们吊着,上上下下来回奔波。
滑轮又吱吱地转动起来,墨黑色的杉树棺木再一次往下沉了。
“快了!快了!两厘两厘地降,操,慢一点!”蹲在墓穴正前方负责指挥的大高个李存物又喊了起来,不用怀疑,我们的邻居张执诰和他噌亮的棺木又“嗖”地开始往下掉了。
李存物一眼就看见了是我手滑(我的手被麻绳勒得生疼,我觉得已经肿了),就吼了起来,“他妈的,你抓麻绳的时候能不能使点劲?昨晚都在你女人胸口上花光了吗!”
“你冲我发什么火啊,个大了不起啊?”我拼命拽紧绳索,脚深陷进淤泥里。“有能耐你找张执诰去呀。”我说。
四条麻绳绷得直直的,我们的邻居张执诰晃晃悠悠悬在半空。
“你还有理了?他妈的每次都是你!”李存物摔掉手里的皮卷尺,忽地站起身来。
“好啦,好啦,他也不是故意的,这不还下着雨呢吗,绳子滑。”西北角的胡子马可出来劝解,他也绷得满脸通红了,“把棺材再拉上来,先歇息歇息。大个你一会儿再重新量一下。”
我们只好把棺木又重新拉了上来,搁在墓穴边上。
雨滴击打在棺木。击打在我们的身上,滴滴答答。雨一落下,大家伙心情可就都不大好,都憋着气呢。
“这么搞也不是办法,”马可后来说,“我看大家也饿了,先生火做饭吧。吃完再说。”
大家正望着泥泞中的张执诰一筹莫展呢,马可民国十四年被抓了兵混过行伍,大家一向都听他的,纷纷表示同意。
“你跟我到樱桃河边打点水去。”马可对我说。
“大个这么吼你不对,”马可边走边说,“大家都不容易。”
“是不对,这他妈又不是我的葬礼。”
“大个也不是要朝你撒气,”马可说,“不管是谁的葬礼,死者为大,张执诰让我们给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一路上磕磕碰碰,总归是不大好。”
“这有什么办法,张执诰也真是,这毕竟是他最后的事情,他自己却不来。”
一个人就算再有什么难处,怎么能不克服,然后赶回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呢,亲手摸一摸自己的棺木,瞧一瞧自己死后长什么模样。再说我们也不敢确定很多细节,遗像选哪张相片啦,棺木选楠木还是杉木啦,棺木下缓的速度啦,墓穴的深浅啦,一铲盖下去多少土啦,墓碑上的字体啦,墓碑倾斜的角度啦,甚至是水葬还是土葬,墓旁栽黑松还是垂柳、栽几颗,这些是不是都合他的心意。
最后我们不得不自作主张地代替我们的邻居做了决定。
我和胡子马可从河边打回来水,其他人也把锅炉架好了。这时候雨小了一些,看样子要停,落羽杉林里的布谷鸟都已经开始唤唱。
我们就那样把我们的邻居张执诰晾在一边,准备先吃个午饭。
(2015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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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泾第8篇(还有2篇),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赤裸裸点题了,也许更应该叫《野地上的午餐》?
很早前就有了核心概念,然而等待开篇句和支撑整篇小说的一句对话是漫长的。 我先写了600字,还没立起来。主题是很常见的人与自我的分离,无法完整,但到目前为止还是缺了最必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如果无法写出新意,就没有写的必要 ? 所以我重写了前面600字。
我明白还没有叙述立起来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要让张执诰出场,毕竟他已经死了,而我与主角的直接互动是前面几篇的惯例,也是叙述得以流动的原因之一,要互动,现在只有两个方法,一是电话,这样容易变成《意外归来》,在同一个系列的小说里就开始重复,显然不是一个聪明的事情,二是写信。但写信也许更适合下一篇。当然更不能用梦境相遇,这简直是最差的叙述手段。我不需要写出三个版本,也能大致判断那种方法更好。但很显然都不是最好的那种。至于标题“人类境况”,毋庸置疑这是主题,但我不太喜欢用主题当做标题,又不能取做“无题”。标题是不合适的,这也是叙述无法找到方向并流动起来的原因。
一间房间,挤满过去和现在一些人,当写作时,他们喧哗,互相争吵,不写作时,握手言和,归于宁静,好像并不存在一样。 然而当我开始着手时,一个困惑回来了。我要在这十篇中写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一个概念的演绎吗?这显然不是我乐意看到的,分离,游移只是一时的情绪,还是永远无法摆脱的境地?那种(暂且称之为)本质的东西,那种我们之所以被视为我们的东西,我想要抵达它。
有的人热爱日常生活,但我不是这样,然而归根结底,所有的不安都是由日常生活而起的,最后都还得回到这里,不可能去回避它,但表现或者说面对方式可以不一样,我要做的是抽除日常生活和幻想中的界限,混淆掉它,生成一个我可以短暂存身其中的空间,对比来看,至少今年的两篇比前面五篇显得更为“扎实”了,也就是说,看上去更像是真的了。 现实感,也许是背后的增强了,现实的起点能够更为容易的察觉。但想象和现实的平衡,很显然的,还没有拿捏好 。
通常的,我会截取一个瞬间——大多数是决定性的瞬间——难以抵达,却影响深远,然后以此为点来展开叙述,以此追问我们何以是如此模样,何以身在此处。与此同时,我尽量避免人与动物的转换,也即人变成动物或者动物化身为人,现实本身就已经可以抵达,不需要再像二十世纪那样的变形手段。
显而易见的是,这是一些被排除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不安的人,异常者总是令人不安的,虽然他们在那样的边缘地带游移,但崇高并没有被瓦解,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许多时候是戏谑,狂欢,然后独自哭泣。
我所描写的对象由最初的概念演绎、成见开始变成某种模糊或不模糊的存在状态,我希望在最后的时候,这些点会连串成型,就像语词成为句子。
热衷概念的小说家大多最后都会成为寓言的写作者,尽力消磨掉概念的痕迹,添加了审美的力度。“他(博尔赫斯)擅长于将极其形而上的话题,旁证博引地诉诸日常言说,不露丝毫的概念痕迹。阅读博尔赫斯文字,无论小说、诗歌、散文,都能于渊博之中感受到审美的惊喜。用他本人的说法,给读者带来阅读快乐。”(李劼,渊博三境)
对比起来我写的东西真是个垃圾啊。不过我不是比较文学专业,写的那么烂也没事,我现在只喜欢在图书馆里看一些陌生的名字,笑,还是天赋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