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
不知何故,开始想说一说家附近的老人们。也许因为我家隔壁的老头前几天去世了,人走灯灭,一墙之隔的老人陪伴了自己人生的全部时光,也像个家人一样的。邻居死掉了,楼上楼下房前屋外少了一个声音一个身影,就像家里砸碎了使用了三十多年的碗,天天用它,见面时很熟悉很放心,收到碗橱子里不会想到它,突然哪天碎了它,顿觉自己的一段时光告了段落。
隔壁死掉的老头是我家所在这一片厂区的老领导,在我记事时就退休了,在我爸妈来这个厂很多年前就已经是老领导了。他只要出门,就从来都穿着西装,春秋甚至夏天也会在衬衫外面披着带垫肩的正装西服外套,天冷了以后则是米黄色或豆绿色的毛坎肩穿在里面,和正当职的国企老干部没有任何区别。老年以后毛坎肩和西装外套的肩膀会看起来暗淡发旧,也永远穿着西装宽着肩膀出门,就算他只是下楼走二百米去楼下的棋牌室打牌,或者去和停车场值班的人一起晒太阳聊天。在这个厂区倒闭前曾在这里工作过的五六十岁的人们(基本上全是我这代人的父母),路过见到他,都会很尊敬地停一下脚步,至少喊一句叔,问一句您去哪儿,搭一句呦您吃完啦。
隔壁的老头大概在这两年内急剧地变老,有时会偷偷在毛衣领子上见到一点点饭渍,甚至有一次在他下楼时,我在他的西裤上见到了成线的尿印。我小时候逢年过节,他家里就会有很多人过来送礼,听墙那边有各种陌生的声音喊王叔王叔,过年好过年好,东西给您放这儿了,没事儿就是看看您,别送了别送了。这些年随着单位的解体时间的流逝,来隔壁敲门的人越来越少,这五年内大概都是冷冷清清。但老人永远给人一种感觉:这是我的国土,你们的家都安在我的土地上。
听附近的长辈讲,他家有那种黑社会的感觉,全家都没有“好人”。我没接触过他们家的人,只有老人的孙子曾经是我的初中同学。这个同学不像黑社会家的孩子,很不着调,初中十三岁了还不会看手表,上体育课时练队分不清左右,同学们经常笑他是傻子,欺负他,走过来一巴掌把他打哭,不需要任何理由。我想这个孩子并不是傻子,可能只是家里成年人们的体系太完备了,从小用不着你一个当孩子的去学会任何事,表都不用去学会看,东南西北都不用去知道,用不着对时间和空间有任何概念,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这个老人的老伴大概十年前就瘫痪了,从此没有下过床,需要纸尿裤,需要保姆伺候吃饭。老头,老太,保姆,大概就是隔壁一家的常规人员组成,儿女们不知道多久回来一次,晚上住不住下。今年除夕那天保姆回老家,据说临走之前嘱咐老人家的孩子们,老太太现在这样离不开人,晚上最好有人回来陪一陪。到了初三,我父亲下楼去遛狗,回来推门告诉我,隔壁王老头没了。说老人年三十那天夜里自己去上厕所,不小心摔倒了,起不来,家里除了他只有房间里卧床的老伴,就那么在厕所门口的瓷砖地上躺了一夜,着凉肺炎,到医院两天就没有了。我和我父亲说起来,都认为老头最近虽然显老了很多,但不至于摔倒就起不来这么严重。前几天我从外面回来,在楼下遇到老头迎着我走,我喊一句爷爷,老头听了几秒,仍然用那种非常体面、非常照顾小孩子的语气回道:哦,回来喽。然后佝偻着继续走,西裤上没有尿印。
我听了这个过程,心里觉得很凄凉。这么大一个厂区,晚年无论走得怎样颤颤巍巍都要一身西装的、走到哪里都仿佛视察民情的真正的王,在除夕夜他的子民们热烈的鞭炮声和彩色焰火的狂欢中,把整个身体和脸贴在厕所门口的瓷砖上,让夜晚的寒气一点点吞噬他那还远用不着麻烦死神的只是衰老而并非羸弱的身体,老伴在里屋躺得很好,不知道用不用换纸尿裤,儿女在他们各自的家里瞧着春晚推着麻将,自己慢慢开始相信,这一夜,我起不来了。
也许他用尽所有力量也爬不起来、也没有丝毫力气喊出声的时候,同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适应了瓷砖的温度,寒气并非像成群的小鬼们那样透过皮肉汹涌地钻进自己体内,甚至觉得身下的冰凉才是自己的归属和一生的诠释。不知道这漫漫长夜,他有没有昏过去或睡着过,梦见自己躺倒在雪地里,像小时候。依稀醒来,发现刚才自己在梦里从五岁一直活到了七十五岁,度过了其中的每一秒,上第二次学,参加第二次工作,结第二次婚,第二次抱着自己的长子,第二次抱自己的长孙逗他笑(并且花一个小时教他学会了看表),第二次因为知道老伴再也不能下床了而掩面濡泣,醒来后发现这个漫长的新年之夜不过才过去了十分之一。那个年老,瑟缩,苍白,不知道有没有穿好裤子的蜷缩的人影,就躺在我一墙之隔的那面,直线距离不到两米,甚至还没有我睡觉时我摘下来的眼镜离我远。黑夜在剥夺他的生命。
隔壁死掉的老头是我家所在这一片厂区的老领导,在我记事时就退休了,在我爸妈来这个厂很多年前就已经是老领导了。他只要出门,就从来都穿着西装,春秋甚至夏天也会在衬衫外面披着带垫肩的正装西服外套,天冷了以后则是米黄色或豆绿色的毛坎肩穿在里面,和正当职的国企老干部没有任何区别。老年以后毛坎肩和西装外套的肩膀会看起来暗淡发旧,也永远穿着西装宽着肩膀出门,就算他只是下楼走二百米去楼下的棋牌室打牌,或者去和停车场值班的人一起晒太阳聊天。在这个厂区倒闭前曾在这里工作过的五六十岁的人们(基本上全是我这代人的父母),路过见到他,都会很尊敬地停一下脚步,至少喊一句叔,问一句您去哪儿,搭一句呦您吃完啦。
隔壁的老头大概在这两年内急剧地变老,有时会偷偷在毛衣领子上见到一点点饭渍,甚至有一次在他下楼时,我在他的西裤上见到了成线的尿印。我小时候逢年过节,他家里就会有很多人过来送礼,听墙那边有各种陌生的声音喊王叔王叔,过年好过年好,东西给您放这儿了,没事儿就是看看您,别送了别送了。这些年随着单位的解体时间的流逝,来隔壁敲门的人越来越少,这五年内大概都是冷冷清清。但老人永远给人一种感觉:这是我的国土,你们的家都安在我的土地上。
听附近的长辈讲,他家有那种黑社会的感觉,全家都没有“好人”。我没接触过他们家的人,只有老人的孙子曾经是我的初中同学。这个同学不像黑社会家的孩子,很不着调,初中十三岁了还不会看手表,上体育课时练队分不清左右,同学们经常笑他是傻子,欺负他,走过来一巴掌把他打哭,不需要任何理由。我想这个孩子并不是傻子,可能只是家里成年人们的体系太完备了,从小用不着你一个当孩子的去学会任何事,表都不用去学会看,东南西北都不用去知道,用不着对时间和空间有任何概念,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这个老人的老伴大概十年前就瘫痪了,从此没有下过床,需要纸尿裤,需要保姆伺候吃饭。老头,老太,保姆,大概就是隔壁一家的常规人员组成,儿女们不知道多久回来一次,晚上住不住下。今年除夕那天保姆回老家,据说临走之前嘱咐老人家的孩子们,老太太现在这样离不开人,晚上最好有人回来陪一陪。到了初三,我父亲下楼去遛狗,回来推门告诉我,隔壁王老头没了。说老人年三十那天夜里自己去上厕所,不小心摔倒了,起不来,家里除了他只有房间里卧床的老伴,就那么在厕所门口的瓷砖地上躺了一夜,着凉肺炎,到医院两天就没有了。我和我父亲说起来,都认为老头最近虽然显老了很多,但不至于摔倒就起不来这么严重。前几天我从外面回来,在楼下遇到老头迎着我走,我喊一句爷爷,老头听了几秒,仍然用那种非常体面、非常照顾小孩子的语气回道:哦,回来喽。然后佝偻着继续走,西裤上没有尿印。
我听了这个过程,心里觉得很凄凉。这么大一个厂区,晚年无论走得怎样颤颤巍巍都要一身西装的、走到哪里都仿佛视察民情的真正的王,在除夕夜他的子民们热烈的鞭炮声和彩色焰火的狂欢中,把整个身体和脸贴在厕所门口的瓷砖上,让夜晚的寒气一点点吞噬他那还远用不着麻烦死神的只是衰老而并非羸弱的身体,老伴在里屋躺得很好,不知道用不用换纸尿裤,儿女在他们各自的家里瞧着春晚推着麻将,自己慢慢开始相信,这一夜,我起不来了。
也许他用尽所有力量也爬不起来、也没有丝毫力气喊出声的时候,同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适应了瓷砖的温度,寒气并非像成群的小鬼们那样透过皮肉汹涌地钻进自己体内,甚至觉得身下的冰凉才是自己的归属和一生的诠释。不知道这漫漫长夜,他有没有昏过去或睡着过,梦见自己躺倒在雪地里,像小时候。依稀醒来,发现刚才自己在梦里从五岁一直活到了七十五岁,度过了其中的每一秒,上第二次学,参加第二次工作,结第二次婚,第二次抱着自己的长子,第二次抱自己的长孙逗他笑(并且花一个小时教他学会了看表),第二次因为知道老伴再也不能下床了而掩面濡泣,醒来后发现这个漫长的新年之夜不过才过去了十分之一。那个年老,瑟缩,苍白,不知道有没有穿好裤子的蜷缩的人影,就躺在我一墙之隔的那面,直线距离不到两米,甚至还没有我睡觉时我摘下来的眼镜离我远。黑夜在剥夺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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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不可见」
是的,这是完完全全可以避免的死亡。平时对“儿女怎样对长辈好才叫好”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是我写的这个事儿呢,就量化了:儿女如果对老人好,老人就会多活好多好多年。这么一想,事情就严峻了。
「内容不可见」
老了好恐怖
写得真好,我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