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45

参加完沈伈的婚礼，刘璃没有立刻回西藏，六月初就要答辩，她得待在家里做准备，顺便陪陪二老。特别是经历过感天动地的“我愿意”，她想让大宝来一趟，正式给她爸妈检阅检阅，要是顺利通过也好让他正式过门。就是这样想的，她着手应对和大宝的心理战。
“在干吗呢？”刘璃盘腿坐在床上捣腾她的单反，里面全是沈伈婚礼前前后后的照片，上百张自拍照害她这半个月一直不敢去整理。
“拉马哈家刚回来。”大宝用耳朵夹着手机，手里提着两桶刚从羊羔身上挤下的羊奶，刘璃不是西部人，却对西部的饮食情有独钟，好比这羊奶，每天不喝上3大杯就浑身不舒服。
“小妮子又黏你了吧？”尽管刘璃嘴上说不在意，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有女人的皮囊，更有女人的小心思，拉米这根塞牙缝的菜叶，就算自己看不见，也总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没。最近有个小子追她得紧，估计要沦陷了。”
“哟，失望了吧，以后可没人大宝哥前大宝哥后的叫你咯！”刘璃就是嘴硬，明明想说“终于没人再缠着你了”、“终于我不用再为你操碎心了”、“我真是太开心了”、“这真是太好了”……却非要这样冷嘲热讽一番，不过她要是真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不是我们认识的刘璃了。
“去！少说风凉话。”大宝笑了，他知道刘璃肯定是开心的，心里又想起什么，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今天在石碑上看到一句话，你解释给我听听。”
“恩，你说。”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刘璃听到硬是愣了几秒，这九个字是千古传唱的情话，平实且温馨，一下子就暖到她的心里。
刘璃何尝不想念大宝，在家的一段日子生活都没什么趣味，每天不是陪她妈上菜场，就是陪她爸下棋，有时候憋慌了便独自跑出去拍外景。不像在西藏，每天都能和陌生面孔打上交道，无聊就能到处串门。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更适应西藏的生活。
“嘿！说话啊！”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大宝急得要命；电话这头，刘璃却羞得支支吾吾。
“你一中文系毕业，会不知道？”
“王大宝！谁教你这么文绉绉的！给我说人话！”把臊红脸的人逼急了，一定就是这副场景。
“老婆，该回家了。”大宝心一软，语气也软下来。
生活里能有一个惦念我们的人，是何等幸福的事，大宝心思向来很粗，但总会在一些不经意的小事上把刘璃感动地一塌糊涂。她看气氛正好，便端出提亲的事。其实这种事女方先说有点被动，但大宝这人刘璃不是不知道，他没点成绩是断然不会结婚的，但就算她等得住，她父母也等不住呀，既然终归是要结的，干嘛不趁早办了，好一心一意地待在西藏。
“刘璃，能等等吗？”
“还要等什么？”
“我会对你负责，只是不想这么早。”
“那你想多晚？你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
……
明明是商量的事，到后来闹得不欢而散，刘璃心情不好，也没给她妈好脸色看。
“今天这鱼怎么这么腥啊！”刘璃她妈拿着筷子对盘子里的葱油黄鱼尽是蹂躏，好不容易夹一块进嘴里，又给吐了出来。
“嫌腥你可以不要夹啊！”
“怎么说话的！这么冲，别拿在人家那里受得气往我们俩这儿撒！”
“两个人都少说一句。”刘璃她妈说完把筷子砸在碗上，发出的动静吓了她爸一跳，连忙出来劝架。
“你就知道惯着她……”论性子，刘璃比她妈更火爆，没等她妈说完她就推开椅子，一甩门把自己关在屋里，她妈才不睬她，任她饿了一夜的肚子。
刘璃心里气不过，又给大宝拨通电话。
“喂？”
大宝的语气有些懒散，像是睡梦中被吵醒，刘璃就更来气了，劈头就是一顿，“你怎么还有心情睡觉！给我起来，坐好听我说！”
“我就是坐着的，你说吧。”也不怪大宝，店里少了刘璃，确实清静不少，平日里没事也不能老自娱自乐。之前和她通完电话他心里就堵得慌，又怕自己胡思乱想，就靠着桌子眯了一会儿。
“我不是逼你，就是给你提个醒，你连我的毕业典礼都没参加，这回还不来，那以后也不用来了！”这分明就是逼，刘璃心里没谱，到底大宝能否被说动，只是她真的忍不了她妈对大宝的有色眼光，同时她又希望两个人的交往能得到更多的祝福，特别是自己父母的。
“我来。有房客要登记入住，没事我先挂了。”
“啊？哦。好！”
终于，在六月中旬，大宝将旅店安顿好，孤身踏上提亲之路。为了能尽快赶到，他旅途前半段坐的是火车，后半段改乘动车。车次为D3115次列车，这个数字已经被刘璃反复念了一整夜，她总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些不真实，一再地去查是否真的有这辆车，是否真的会经过这座城市。
早上起床，刘璃心情好得不得了，竟然主动跟她妈休战，“妈，昨天是我态度不对，不要生气啦！”
“这会儿唱的又是哪出？”尽管有些责怪的语气，但分明看到她妈上扬的嘴角，女儿终归是自己的心头肉，有怨妈的女儿，从来没见过会记恨女儿的妈。
“行了，行了，快去刷牙洗脸，别一大早就黏着你妈。”刘璃她爸心情比她们俩更好，因为他用不着变戏法让俩母女和好。
“没什么，就是大宝过两天要来看你们。好啦，我去刷牙啦！”刘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溜进卫生间，但她的耳朵还留在客厅，事实上，客厅压根没动静。
吃过早饭，刘璃悄悄地躲在房间里给张翘打电话。
“喂，请问哪位？”
“怎么样，张大小姐，一毕业就六亲不认啦！”
“敢情不认谁，也不能不认你啊！就是手机拿去修了，砖头机没显示姓名。”
“也是，估计你也就记得陆一然的号码。”
“有话快说！”张翘属于同期毕业生里找工作最迟的一批，一拿到毕业证书，她就开始着手在各大网站上投简历，这会儿她正忙着筛选几家已经给回复的公司。
“就是……那个……哎呀，我说不出口。”平时的刘璃可不是这副娇爹样，跟结婚沾上边反倒扭捏起来。
“那我挂了。”
“别！哎呀，就是我和王大宝的好事近了，通知你一声，又要当伴娘啦！”电话真是一项神奇的发明，隔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刘璃分贝提高的兴奋劲。
“真的啊！”
“听说恬静和她同事也好上了，现在可就你单着。”
“少跟我秀恩爱，我不待见！”
“别别别，我给你打电话也是让你给我出出主意，我妈才是不待见我，你说我该怎么攻下她这一关。”
“这还不简单，让王大宝把所有卡往你妈面前一砸，就说，‘妈，随你花！’”
“正经点！”
“我说的就是正紧的啊，你妈不就是嫌他穷嘛！”张翘出的虽说是馊主意，也是事实，刘璃就算再急得跺脚也没用，大宝的钱不是一两天就能变出来的。
和张翘挂了电话，刘璃从房间探出脑袋，客厅只有她爸一个人，她大胆地打开门，把自己挪到她爸身边，“我妈呢？”
“别找了，老李的老伴拉她上街了。”刘璃她爸年轻的时候相当英俊，就算现在年纪大了，除了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怎么都看不出有这么大的女儿。
“爸，我妈到底什么态度啊？”刘璃就是等这个和她爸独处的时机，好给大宝探探口风。
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刘璃她爸早就做好游说工作，搞定她妈满心的不情愿，“你妈啊，人挺好的，就是话多，你在家的时间不多，迁就迁就她。在王大宝这件事上，她是真替你操心，所以你跟那位说，到时候一定要把你妈马屁拍住。”
“所以我妈同意啦？”见她爸摘下眼镜点头，刘璃开心地从沙发上窜起来，“耶！我妈万岁！谢谢爸爸！”她不忘捧着她爸的脸颊亲上一口。
“好了，好了，别得意忘形。这两天记得对你妈言听计从！”
“Yes! Sir!”刘璃严肃地站起来跟她爸敬礼完，连忙回房和大宝汇报军情。
大宝到的那天一早，刘璃没有睡懒觉，像是待嫁的媳妇，她忙着整理房间，整理完觉得还不够干净，又拧干抹布上下擦了一通。
“就没见你勤劳过，女大不中留啊！”她妈站在刘璃房门口，看她跑进跑出忙活一早上。
“妈！别笑我！”
“快去换衣服，跟我买菜去！”
“诶！”
说起换衣服，又是半天折腾，提前一天刘璃已经选好四套衣服摆在那里，到穿的时候还是选择不出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跟大宝谈了一年多的感情，还是第一次这么在意这些细节。终于换好衣服，她在镜子前一会儿走近一会儿退远，实在挑剔不出来才肯出房门。刚迈出一脚又折了回去，她拿起在沈伈结婚前买的遮瑕膏往脸上涂了一层，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妈，怎么样？”刘璃有些害羞，有些兴奋。
“不怎么样。”刘璃这副样子让她妈想起自己跟她爸处对象那会儿的情景，每回出去约会，花在挑衣服上的功夫就是大半天，到最后和平时也没什么差别，但小心脏就是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
“妈！”
“那个人喜欢吃饺子吗？”
“喜欢啊！他啊一点都不挑食，很好养的。”
刘璃对她妈包饺子的提议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她心里欢喜得很，若不是她妈退一步，怎么会愿意做这么用心的事。她们在猪肉铺买了一块色泽好看的五花肉，跟蔬菜摊上的婆婆免费拿了一株芹菜，又在熟食店里点了卤鸭肠、凉拌海蜇皮、紫甘蓝沙拉、香辣凤爪做冷盘。
“就做一些饺子招呼客人会不会不体面？”
既然刘璃是她妈身上掉下的肉，那她们肯定同病相怜，当她在房间烦躁穿什么的时候，她妈也在跟她爸讨论做什么菜好，买得太好会不会给人家造成压力，如果随便应付又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们不够重视。眼看一件简单的事情，已然成为刘璃家的大事。
“不会，不会。妈，你能这样我很开心。”刘璃把头靠在她妈肩头，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幸福。
“他什么时候到？”
“说是晚上七点多，我让他慢慢来，坐两天多的车，肯定累坏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准备吧，毕竟人家是客人。”
“好嘞！”
刘璃在摄影方面表现得非常灵活，做菜却是笨手笨脚。单单一道绞肉的工序就难为住她，到后来只能站一旁看。她不愿意离开厨房，她说这样幸福的时间可以更长一些。
当刘璃以为自己的幸福在延伸的时候，幸福却戛然而止了。这不得不让她想起她们在学校里曾研究过的一个专题——论“乐极生悲”的意义与用途，她们一致认为这是史上最可怕的成语，没有之一。
当时，她们母女俩正在厨房里包着饺子，她爸则在客厅看新闻，“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由北京南站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动车组列车运行至甬温线上海铁路局管内XX站至XX站间路段，与前行的杭州站开往福州南站的D3115次动车组列车发生追尾事故，后车四节车厢从高架桥上坠下。国家铁道部部长已经指示成立事故救援和善后工作指挥部，目前警方和医院都已经出动，本报记者还将进行后续报道。”
“看那会儿这么大力宣传动车，现在还不是出事了。”刘璃她爸喃喃自语。
“爸，你一个人在嘀咕什么呢？”刘璃好不容易抓住包饺子的精髓，不知不觉竟包了两大盘，厨房已经放不下了，她便全部搬了出来。
“新闻里说动车出轨了。”
“时代真是飞速发展啊，动车都找小三了。”刘璃乐呵呵地说。电视里此时又在重复播放新闻，当她听到那个自己在心里回放过一晚的数字，手里端着的盘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刘璃没管地上变形的饺子，脑子像是被雷轰了一声，嗡嗡作响，她飞一样地跑回房间找手机，她爸被弄得莫名其妙，也跟了上去，“闺女，什么事啊？”
“大宝坐的就是这列动车！我记得清清楚楚！爸，你说他会不会有事？”
“你冷静一点，电视上说只有四节车厢脱轨，一列车有十六节车厢，他不一定会在里面。”
刘璃拨通电话，但里面回应她的只有“嘟嘟”声，她绝望地在墙边滑坐下来，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我应该把他的座位号也问过来，我怎么这么笨，干嘛不问过来！”
“行了，闺女，不哭了，把衣服套上，我们去现场看看。”她爸从床上取了一间外套，把刘璃扶起来，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他们在楼下拦的士，几乎每个司机听到动车站三个字都会罢手开走，花了好长时间才坐上车。司机说，现在整个动车站都堵住了，很多家属像他们一样到现场确认情况，就连救护车都卡在中间不能动弹。他说尽量帮他们往里开，实在不能动建议他们自己走。现场也确实如司机所说，车子排起长龙，到处都能听到喇叭声和家属心急的谩骂声。
一路坐车，刘璃冷静不少，她理了理思绪，像洗脑一般不断告诉自己大宝肯定不在那四节车厢里，肯定不在。刘璃她爸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件事在他眼里显得有些戏剧化，他想不通怎么就这么巧，一天有几十几百班次的动车在路上开，怎么就正好在这列车上。
大概离动车站还有一公里的地方，他们就下车了，医院在沿路设置了好几个献血站，那里也排着队。怎么说呢，这个冷漠的城市在这个夜晚体现了自己有血有肉的一面。除了工作人员，很多青壮年都自发来献血，还有一些家属，堵在路上半天，干脆下车献个血再回去继续等。现场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一批志愿者，看年纪还是学生，他们一些在路中间指挥交通，另一些赶到动车站入口处维持秩序。
好不容易走到动车站，刘璃和她爸却被拦在大门，里面人头攒动，都是两列车上的幸存者，由于中央非常重视此次事故，他们需确认完身份才能离开。刘璃不停地向上窜，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大宝的身影。
里面不管出来几个人，都会引起现场一片骚动，有的人当场就痛哭流涕地抱住自己的家人，感恩命大；有的人站在原地呼喊半天还是不见有人回应，只好落寞的回家；有的人不是这个的地方的，满嘴责怪动车这个破东西。
几乎等到里面的人走光了，刘璃都没有等到大宝的出现，她还在继续拨打大宝的电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放弃。除了她，现场还有很多家属都在等着，后来有人提议去医院，就算家人不幸真的在那四节车厢里，也有幸存的可能。
刘璃全身冰冷冰冷的，她的肉体被她爸带上车，灵魂不知飘到哪里。由于伤者多达200多人，他们被分到各个医院，这时候找一个人有如大海捞针。
“闺女，这已经是第三家医院了，要不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找。”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半夜一点，但大街上还是人声鼎沸，因为一次事故，这座城市有了不眠夜。
“说不定他就在下一家呢？”刘璃眼睛红红的看着她爸，她知道她爸是心疼她，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就算回去也睡不着。
“好吧。”刘璃她爸给她妈打了一通电话，又和刘璃上车了，他们已经在三所最有名的医院间周转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九点，刘璃接到显示是大宝名字的电话，就像雨后初晴，她露出专属于她的笑容，可电话里的声音却那么陌生。
“喂，请问是刘璃小姐本人吗？”
“是的。”这样的开场白让人神经紧绷，刘璃本来想问话，对方已经把她想听的说出来了。
“这是王大宝先生的手机，现场还找到一些他的遗物，你能到警局确认一下吗？”
“好。”刘璃身子一软，倒在她爸怀里，她看着她爸，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找到了？”
“恩，找到了。”
她爸随刘璃来到警局，没想到连这里也是人满为患，大部分跟她一样，是来领遗物的，还有一小部分，是来登记失踪人口的。新闻正在播放此次事故的死亡人数，没想到这么小的概率却有大宝的一份，刘璃她爸十分惊讶，他原以为大宝在这场灾难里幸免于难，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堆遗物。
刘璃情绪已经恢复，她冷静地签过字，领走大宝的书包，一支显示33个未接来电的手机，一只表面玻璃碎裂的手表，一箱包装精美的补品。她紧紧地抱着这些东西，直到走出警局，才在台阶上坐下，她哭的没有一点声音，却更叫人心疼。
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刘璃想着，她想到是自己把大宝推向死亡深渊的，不禁捏紧拳头，指甲嵌在肉里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她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脑海里全是领遗物时工作人员对她说的话。之所以联系她，是因为手机近期联系人里只有她，如果方便，还请她通知死者家属，于七日后到殡仪馆领取死者骨灰。
大宝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养父母是农民，没有文化，刘璃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们。想到这些，她觉得头很痛，回到家她就躺进被窝里睡了一觉。睡梦中，她看到大宝背着书包冲她招手，她开心地朝大宝跑去，等她跑近人却消失不见了。
刘璃尖叫着从梦中醒来，眼角的眼泪已经风干黏在皮肤上，她睁大眼睛看着整洁的房间，又看看怀里抱着的书包，已然物是人非。
“闺女，起来吃点东西吧？”刘璃醒来已经是晚上，按时间计算，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整个人比前一天早上看起来整整瘦了一圈，她爸看着心疼极了。
“爸，我刚刚做梦了，梦见大宝还活着。”说着，眼泪不自觉地跑了出来。
“出来吃点东西吧，再这么下去，身体早晚会垮的。”
刘璃被她爸扶上饭桌，她妈已经坐在那儿等她，前一天买的冷盘都被她妈藏了起来，她妈怕她看着触景生情。父母对自己的担心都看在刘璃眼里，她无力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拨了两口饭，刚过喉咙，全给反了出来，她用手把呕吐物收拾进骨碟里。
到底造的什么孽啊！刘璃她妈看着刘璃一边流眼泪一边吃饭的样子，难过地抢过她的碗，“别吃了，一会儿妈给你熬粥喝。”
“妈，我想出去走走。”原本红肿的眼睛擒满泪水，实在叫人无法拒绝。
“让你爸陪着你吧？”
“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可以吗？”
刘璃回到房间，把大宝那只破碎的手表戴在手上就出门了。还只是六月，不知道为什么，刘璃觉得很冷，比十二月更让人瑟瑟发抖，她双手交叉环抱着自己，手掌不停地在手臂上搓着。
她走了很远的路，远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处，期间手机铃声响起过两回，她以为是她妈打来的，就没去理会，后来又响了两次，她才接起来。
“妞，怎么样，你妈满意吗？”
打来电话的是张翘，她兴致浓郁的期待刘璃会说一段很长的故事，结果却恰好相反，“大宝死了。”
“什么！”
“你不相信对吧？我也不敢相信。”刘璃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地说：“翘，大宝死了，被我逼死了！”
“你先别哭，好好说，不是提亲吗，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张翘被说的云里雾里，但听刘璃这般抽泣，肯定不是什么恶作剧，她记得这样的刘璃，就在三年前，刘璃得知那个L大男生去世时也是如今这般痛苦的模样。
自从高高在上的国家总理亲赴事故现场了解事故原委，看望受伤人员，并举行中外媒体见面会，这件在小城里发生的大案件就变成举国皆知，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特别是当地人民，团结友爱情怀被彻底激发，有人倡议民众于事故发生第四天聚集在世纪广场悼念那四十名遇难者。
张翘挂完电话第二天就来了，有她陪伴，刘璃精神头恢复许多，原本对食物会恶心反胃，睡觉会做噩梦，都一一被她安抚好。当刘璃听到悼念会一事，她请求张翘陪她一块儿去。当然，最终陪她去的不只张翘，还有恬静、沈伈，她们一听到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
尽管是人民自愿发起的，悼念会现场却非常井然有序，每个来到世纪广场的人，都能免费领到一根蜡烛，广场正前方有一座很大的烛台，供大家点蜡烛用。直到晚上八点的钟声敲响，有人拿着喇叭说：“现在，请你们托着蜡烛，一起为此次事故遇难同胞默哀三分钟。”
不用有人提点，也不用人管理，大家都统一闭上眼睛。这三分钟出奇的安静，张翘偷偷瞄了一眼刘璃，她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后来人群中有人带头起了一个旋律，很多会唱的人都跟着唱了出来，不会唱的人就跟着打节拍，那是五月天的《天使》。
你就是我的天使
保护着我的天使
从此我再没有忧伤
你就是我的天使
给我快乐的天使
甚至我学会了飞翔
飞过人间的无偿
才懂爱才是宝藏
不管世界变得怎么样
只要有你就会是天堂
……
这可能是刘璃她们独一无二的一次经历，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经历。悼念会结束后，人潮散去，她们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来。
“原本以为生活最痛苦的事情无非失业、失恋，原来还有更叫人痛苦的。”张翘失落地掰着自己的指头。
“我们经历得不够，想的都太简单了。”恬静握住张翘的手，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发现，死亡可以离我们这么近。”沈伈也握住刘璃的手，她们四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等大宝过了头七，我要把他的骨灰送到他老家养父母那里，看完他们，我会回到西藏。”
“刘璃……”
“我想好了，我要帮大宝把那家旅店继续开下去，以后你们要是想我，就来西藏看我，其实也不是很远。”刘璃说着，对姐妹们笑了笑，这样勉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头七那天，刘璃四点就起床了，她蹑手蹑脚地换上衣服，就是原本要穿给大宝看的那身，她本想一个人去殡仪馆，打开房门，却被门外的场面吓了一跳。除了张翘那三个，还有刘璃的爸妈，他们整装待发地站在刘璃房门口，微笑地看着她。
“爸，妈……”刘璃感动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走，我们一起去。”
对于刘璃这代而言，殡仪馆是一个陌生的词语，他们甚至连具体流程都不知道。所幸有刘璃爸妈陪着，他们带刘璃她们先到门口取了一朵白花，才安静地走进礼堂。按习俗，大宝的家人应该在礼堂里接待来看他最后一眼的宾客，之后还会有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可是大宝的家人无法前来，除了刘璃她们，也没有什么宾客，所以一切从简。
大宝在事故中是当场死亡的，没有太多的痛苦。所有人绕着他走了一圈，并把身上别着的白花放在台子上，才走出去。刘璃回头多看了一眼，真是世事难料，前几天她还在头疼该如何让她妈接受大宝，如今，她妈竟陪着她一起来送他。
过完头七，张翘她们便回去了，刘璃也开始整理行李，前往大宝的老家，这个地址还是从大宝手机里找出来的，确实如他所说，是个偏远的农村。刘璃上网查过资料，发现到这个村子的车，一天只有一班，还得先转到北京，再一路周转上去，前后算起来需要花上三天时间。刘璃她妈不是很同意这趟行程，她为路途遥远担心不已，但没有出面制止。
刘璃出发那天是农历初一，她妈没有送她，而且一大早就去庙里替她烧香拜佛，希望佛祖看在自己每日诵经一百次的份上，少让这孩子受苦。
“去完那边，还回来吗？”。到了机场安检口，刘璃她爸把行李交到她手上，近段时间动车不安全，她爸坚持让她坐飞机离开。
“不了，我得在西藏看店，你和我妈要是无聊，可以来玩。”
“闺女，每年还是要回来一趟。”
“好。”
女大确实不中留，刘璃她爸看着刘璃入关的背影，忍不住去擦眼角湿润的东西。大宝这件事对刘璃的打击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大，虽不再见她泪眼盈盈，但也看不到她往日放肆地大笑。大家都明白，刘璃为自己的长大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一夜之间，她变得比任何人都要成熟。
在北京下了飞机，刘璃转地铁到汽车站，先是大巴车，后来换中巴车，最后是铁皮车进的村。眼前的村子找不出一丝属于中国现代社会的迹象，它落后，破旧，烧水用的是煤炭，做饭用的是柴火，常常能看见和大城市里玩着高科技一样大岁数的孩子赶着牛羊，田地里甚至还没升级为牛拉犁。
刘璃通过几个农民的指引，找到大宝家，那是和她家完全不同的房子，屋顶全是用茅草堆成的，里面有两个老人在地上铺谷穗，从外貌上看，跟她的爷爷奶奶差不多年纪。经过交谈，刘璃知道这就是大宝的养父母，她把大宝的骨灰交到两位老人的手里，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老人家泪流满面。
他们留刘璃住了一晚，大宝家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的伙食只有五谷粗粮，以前她不爱吃这些，觉得干得要命，大宝妈给她装了三块红薯到碗里，她却全部吃完了。
身在农村有农村的好处，大宝的养父母真的很淳朴，待人也真诚，他们很开心地聊了一晚上，说了很多大宝小时候的趣事。刘璃入乡随俗，早早的就睡了，这是她近段时间睡过最安稳的一觉，没有梦，没有大宝的影子。
刘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真像个小媳妇儿，她一大早就被农村的动物大合唱吵醒，便起身帮大宝养母去打水、砍柴、喂鸡，折腾得差不多才离开。刘璃笑着对张翘说，要是大宝还活着，估计后半辈子也得过这样的生活，大概是新鲜劲，她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张翘听刘璃这么说，心宽了不少，自打她知道大宝遇难，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上，她怕刘璃过不了这一关，她更怕刘璃从此不敢去爱。也就在张翘回来后，我知道了大宝的事，当时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点也不真实。
刘璃回到西藏后，每天看起来过得热闹、新鲜，其实没有多大变化，她总是抢着值夜班，早上六点回房间睡觉，十一点起床做中饭，每天不重样，一下午时间得整理网上登记，还有充当客服与各路屌丝你来我往，差不多时间才到拉马哈家蹭饭。拉米已经跟大宝口中的小子正式交往，常常拉着她问感情的事，刘璃听得很开心，仿佛看到自己学生时的影子。吃过饭，谈过天，刘璃又回到旅店值她的夜班。
刘璃回去还做了一件特牛的事，当时大宝跟拉马哈学的酥油茶被刘璃改进后放在店里免费供应，取名为“老板特调”，就算不住店，很多背包客也会特地路过此处品尝一杯。再后来，跟西藏旅游相关的贴子里到处能看到“老板特调”的字眼，什么到西藏不得不做的十件事，百年修得一杯老板特调之类的，反正这家旅店是彻底火了一把。
我们几个仍会定期打电话发信息“骚扰”刘璃，直到有一天她忍无可忍，立马给我们几个开了一次视频会议，“请把你们的爱献给更需要关心的人！”
大宝这件事给刘璃唯一的收获就是成长，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提前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