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特鲁里亚——意大利文明的源头

在我们结束了罗马和梵蒂冈的行程、坐车前往佛罗伦萨的途中，我们不时能在高速路边看到一些建在山上的小村庄、小城镇。三千年前，伊特鲁里亚人就生活在这些山丘上。
                
                
说到意大利文明，人们一般都会首先想到古罗马。罗马人曾经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绕着地中海建立了一个跨越欧、亚、非的庞大帝国，并能长时间的维持这个巨大的文明圈，在我看来没能入选“四大文明古国”真是不科学。众所周知，罗马帝国在武力征服了古希腊之后，对古希腊的文化进行了大力的吸收，但其实罗马人吸收的可不止古希腊一家的文明。在意大利本土，有一支比古罗马更早发展起来的文明，也在领地被罗马人吞并后，为古罗马文明提供了充足的养分，那就是伊特鲁里亚文明。伊特鲁里亚人比罗马人更早来到亚平宁半岛，就算不是意大利最早的居民，那也是意大利历史上第一支有较大影响力的古代居民。
伊特鲁里亚的位置包括了今天的托斯卡纳、拉齐奥、翁布里亚区域，大致位于台伯河和阿诺河之间。台伯河是罗马的母亲河，阿诺河流经佛罗伦萨、比萨等托斯卡纳区的重要城市，这是意大利的“两河流域”，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资源丰富，更有连绵的山丘和峡谷便于防御，伊特鲁里亚人在大约公元前一千年的时候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
                
                
公元前1000至900年，中国正处在西周时期，以色列-犹太王国正由被《圣经》誉为“最有智慧的国王”所罗门统治，伊特鲁里亚人开始在阿诺河附近建立村落，后来慢慢发展成王国。由于托斯卡纳地区的优越环境，伊特鲁里亚人很快积累了大量财富，据说从贵族到奴隶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且有大量富余的物资与希腊人做生意。大概在公元前700至500年期间是伊特鲁里亚的鼎盛时期，托斯卡纳地区丰富的银矿、铜矿、铁矿像强力磁铁一样吸引着一艘又一艘希腊的商船，伊特鲁里亚人酿制的葡萄酒也在地中海沿岸大受欢迎。
伊特鲁里亚人可不仅仅是富裕的商人，他们虽然喜欢住在山上，但同样拥有强大的海军，在希腊人不断施压的情况下仍能保持领土的完整。接下来，越发兵强马壮的伊特鲁里亚开始不断对外扩张，南部的拉丁姆、坎帕尼亚，北部的帕达纳等地都先后并入伊特鲁里亚人的统治区域，其中拉丁姆平原正是拉丁人和拉丁文的摇篮，也就是今天的拉齐奥大区所在地。对了，说到拉丁人，公元前753年罗穆路斯建立了罗马王国，这个刚刚诞生的小国家，自然不可和当时正如日中天的伊特鲁里亚同日而语，事实上，伊特鲁里亚人曾一度占领罗马，后来又和迦太基合作占领了一部分希腊在亚平宁半岛上的殖民地，那是伊特鲁里亚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历史看多了，对“盛极而衰”的规律已经烂熟于心。多少文明都是这样，辉煌过，然后没落了，甚至消失了。伊特鲁里亚文明只持续了不到一千年，随着古罗马的不断强盛而逐渐衰落，公元前3世纪开始伊特鲁里亚一点一点的变成了罗马的殖民地，到公元1世纪时完全并入罗马版图。当著名的凯撒大帝率领罗马军团横扫欧洲大陆时，伊特鲁里亚的历史也就完全结束了，还没熬过“公元前”。
先不说伊特鲁里亚是怎么衰落的，了解强盛时期的伊特鲁里亚文明会有趣得多，这可是一支对古罗马文明和西方文明都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古老文明。
伊特鲁里亚人没有留下历史文献，他们的语言至今也还是一个谜。幸亏还有不少通过考古挖掘得到的遗址，比如古城和墓穴，以及陶瓶、金器、壁画、石碑等文物，让我们得以一窥他们的生活和风貌：
一、高超的技术
日本作家盐也七生在她的《罗马人的故事》一开篇，就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罗马人，其智力不及希腊人，其体力不及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其技术不及伊特鲁里亚人，其经济不及迦太基人，但是，为什么只有罗马人能成就如此大业？”在这里可以看出，伊特鲁里亚人是以技术见长的，他们是那个时代欧洲最优秀的工程师和建筑师。
伊特鲁里亚人非常擅长修筑公路、建筑桥梁、构筑宏伟的水利工程。考古发现，伊特鲁里亚的遗址中有很多辉煌的城市，证明伊特鲁里亚文明和古希腊文明一样属于城市文明。伊特鲁里亚人修建的城市布局整齐，街道、公共建筑、神庙、市场、住宅等功能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完备的排水和排污系统，连类似水泵的装置也发明出来了（好先进！），这一套城市规划和建设的一流技术后来被罗马人所继承。有的人看到源自古希腊的三大柱式——多立克柱式、爱奥尼柱式和科林斯柱式——在古罗马的广泛使用就认为罗马人完全照搬了古希腊的建筑风格，这个看法并不全面，要知道古罗马建筑还有一个更大的特点：拱券，这玩意来自伊特鲁里亚，另外，罗马人也大量借鉴了伊特鲁里亚人的下水道设计和城市规划理念。所以说，古罗马的建筑风格其实受伊特鲁里亚的影响更大一些。
当然，继续深究的话，伊特鲁里亚和古罗马其实都深受古希腊的影响：伊特鲁里亚人专门选在山丘上建神庙、建城市就是跟古希腊人学的；伊特鲁里亚也像古希腊一样采用城邦制，12个城邦国家各自独立，后来这成为伊特鲁里亚的致命弱点，被强大起来的罗马各个击破；关于伊特鲁里亚的民族起源，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伊特鲁里亚人其实是早期迁移到亚平宁半岛的希腊人，不过更多意大利人愿意相信伊特鲁里亚人是意大利的土著人种。反正吧，说希腊文化是欧洲文化的源头总是不会错的。
二、对竞技的热衷
公元前776年，古希腊人为了和平及表示对奥林匹克众神的尊重，举办了历史上的第一次奥林匹克运动会，立刻成为希腊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古希腊人对力美健的追求和对体育运动的喜爱，传到意大利这边就诡异的变成了对暴力竞技的热衷。古罗马最著名的遗址：罗马斗兽场，背后是无数比电影《角斗士》、《斯巴达克斯》残忍血腥一百倍的角斗故事。兽与兽、人与兽、人与人，这些让古罗马人痴迷不已的角斗项目，其实也来自伊特鲁里亚人。
伊特鲁里亚是奴隶社会（那时世界上哪个地方不是呢？），奴隶主们靠着奴隶在矿场的辛苦劳作得到了大量的财富，酒足饭饱之后开始追求更刺激的玩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迷上了残忍的竞技游戏，大规模的庆典上他们让奴隶“表演”和野兽的搏斗来助兴，至于奴隶会不会在这种“表演”中死去，他们似乎并不关心。罗马帝国吞并了伊特鲁里亚之后，罗马人也狂热的爱上了这种角斗“表演”，并为之修建了专门的“剧场”，其形式还真是模仿古希腊的半山剧场而来的…….
三、享乐主义
伊特鲁里亚的壁画、石棺上有很多宴会的场面，从这些画中可以看出伊特鲁里亚人对饮食非常讲究，称得上是高级的吃货。他们会在宴会上摆满各种粮食和水果，有牛、羊等多种肉食，有金枪鱼等海产品，还有乌龟蛋等不常见的野味。考古人员还发现了大量和烹饪有关的出土文物，包括烤炉、铁夹、铁钎、炖锅等，展示了伊特鲁里亚人精致的烹饪技术。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酒器出土，表现了伊特鲁里亚人对喝酒的喜爱。
据说，伊特鲁里亚文明衰落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伊特鲁里亚人的享乐主义过于严重，贵族生活过于奢靡。不过，先不说这个判断是否准确，抛开最后被吞并、被征服的结局不说，单纯欣赏伊特鲁里亚的出土壁画，我想一般人都会由衷的欣赏和羡慕画中的伊特鲁里亚人吧，因为他们真是太会玩、太会生活了。看看那些以宴会为题材的壁画，觥筹交错，载歌载舞，珠光宝气的贵族们斜躺在装饰精美的睡椅上，兴致高昂的享用各种美味佳肴，召唤者仆人再给他们加点葡萄酒。宴会厅的装饰也不能含糊，如果是室内会摆出青铜制的枝状大烛台来照明，如果宴会在户外举行就会在树上挂满丝带和花环，并搭起颜色鲜艳的遮阳棚。这些人的生活品质还真是高啊。
伊特鲁里亚人确实是一个热爱生活而且自由浪漫的民族，虽然后来罗马人征服了这片土地，但似乎也在某些方面被伊特鲁里亚人的魅力征服。伊特鲁里亚人变成了罗马人的时尚先锋，伊特鲁里亚贵族爱穿的长袍、披肩、斗篷、女士束腰等很快在罗马流行开来，其中素色的宽袍子更成为罗马元老院议员的标配。
四、尊重女性
作为女人，我很自然的会欣赏尊重女性的文明，厌恶奴役女性的文明，这也是我对伊斯兰教非常反感的原因，哪怕我对这种宗教的教义其实并不清楚。而伊特鲁里亚人的性别观念在那个时代来说相当先进，我想就算是比我激进很多的女权主义者也会相当满意的。
在大量关于宴会的壁画中，伊特鲁里亚人都是男女一同出席，女子还可以和男子一起坐观竞技比赛，这在当时的希腊和罗马都是很难想象的。虽然伊特鲁里亚没有留下自己的历史文献，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作家曾经对伊特鲁里亚男女平等的现象感到惊讶不已，并留下了很多长篇记录，让今天的我们得以看到两、三千年前的伊特鲁里亚女性是怎么生活的。古罗马和古希腊女人的姓名会在结婚后被丈夫的姓名淹没，但伊特鲁里亚的妇女在结婚后还能保留她们的名和家族的姓。伊特鲁里亚的妇女也不会像希腊女人那样，只会低眉顺眼的在家干活，虽然说苏格拉底有个著名的悍妻，吵起架来一言不合就把大哲学家赶到街上，但当时希腊的风气都是女人必须呆在家里，苏格拉底的妻子再厉害也不会跑到大街上去，但希腊罗马作家的记录和大量壁画都表明，伊特鲁里亚的妇女可以和男子一样参加各种社交活动，还可以放松的、无拘无束的半躺着。这当中的根本原因在于，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依然把妻子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而在伊特鲁里亚，夫妻关系相对平等，这从考古发现的坟墓也能看出：在一个家族的坟墓里，妇女安息的地方与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或儿子是一样显要的。伊特鲁里亚的出土文物中还发现了许多制作精美的小铜镜，作为贵族女性的陪葬品之用，这些铜镜背面通常都刻有神话人物的形象和说明文字，考古学家据此认为，伊特鲁里亚的女性可以像男子一样接受教育、识文断字，不然没有必要在镜子上刻字。她们的罗马姐妹可是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有这样的权利。
五、对占卜的依赖
据说伊特鲁里亚人非常迷信，他们敬畏神灵，建有祭坛和神庙，对负责解读预兆的牧师十分尊重，而且热衷于周密繁琐的宗教习俗。在他们的思想中，神的力量高于一切，人类只能屈从命运的安排。这么一来，占卜术自然在伊特鲁里亚大行其道，我们想知道老天给我们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嘛。介绍其中一种羊肝占卜术：1877年，在意大利北部有个农民挖到了一块肝状的青铜器，几十年后才由一位德国学者辨认出这是一个青铜羊肝。在伊特鲁里亚人眼中，肝脏代表了生命，代表整个天空，祭司会根据肝脏的某个特征处于某个位置、这个位置又与天空的某个区域相对应，从而得到预言。羊肝占卜只是伊特鲁里亚人形形色色的占卜术中的一种，他们有开设专门培养占卜人士的机构，这些占卜术后来也被罗马人所继承。
所以，这么一二三四五的分析下来，伊特鲁里亚文明对罗马文明的影响相当大，特别是在建筑和工程技术方面，罗马受伊特鲁里亚的影响甚至大于希腊。不过呢，聪明的学生超越自己的老师也是常有的事。罗马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吸收和学习其他民族的先进文化，而且，罗马不像当时的周边的希腊民族和伊特鲁里亚民族那样崇尚纯血统论，罗马人不仅能接纳外族人进入他们的社会，甚至能接纳一个外国人当他们的国王。事实上，罗马就有过连续三个来自伊特鲁里亚的国王。
从公元前753年罗穆路斯建立罗马王国，到公元前509年废除王政、建立共和政体，罗马一共经历了七位国王，国王终身制但不世袭。第五代国王塔克文（公元前615至579年）、第六代国王塞尔维乌斯（公元前578至534年）、第七代国王“傲慢的塔克文”（公元前534至509年）都是伊特鲁里亚人。塔克文和塞尔维乌斯在位时正正是伊特鲁里亚的全盛时期，这时的伊特鲁里亚人也为罗马提供了很多技术和经济上的支持。但是，第五代国王塔克文的儿子、第七代国王“傲慢的塔克文”在位时非常不得人心，他从来不向元老院征求意见或建议，也从来不问市民大会同意与否。最后，“傲慢的塔克文”被民众逐出罗马，罗马摇身一变，进入了共和政体。被驱逐的塔克文心有不甘，拉上伊特鲁里亚攻打罗马，发誓要夺回王位，使罗马和伊特鲁里亚从盟友变成了敌人，而这时的伊特鲁里亚进入了衰退期，屡战屡败、领土面积缩小不说，熬了几百年后，伊特鲁里亚的城邦还被罗马军队逐个攻破，到最后完全退出历史舞台。所以，历史学家分析伊特鲁里亚的灭亡时，除了提及伊特鲁里亚人的享乐主义，通常也会说到他们政治模式的弊端。前面说过，伊特鲁里亚仿照古希腊，采取城邦制，接近我们的道家鼻祖老子很推崇的“小国寡民”模式：一座山上建一个城墙围绕的坚固城堡，一座山一个城邦国家，各自为政。这种模式固然有利于各城邦内部的民主和自由，但从伊特鲁里亚的历史来看，这种模式的弊端也是很大的。在人类社会还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时，这样的体制对于整个民族的生存非常不利，在伊特鲁里亚尚有实力时还好，当罗马人后来居上时，伊特鲁里亚就麻烦了。缺乏中央政府的伊特鲁里亚各城邦由于不够团结，使罗马军队如探囊取物般将伊特鲁里亚城邦各个击破，最后，伊特鲁里亚人完全销声匿迹，幸存者完全被罗马同化，文字和语言也逐渐被人们遗忘了。
虽然伊特鲁里亚就这么灭亡了，但它的文明成果被罗马吸收传承，在古罗马的世界中一直闪闪发光，尤其在建筑、水利、服饰、艺术、数学、竞技、占卜等方面对罗马影响至深。古罗马文明固然伟大，但如果少了来自伊特鲁里亚的华彩乐章，想来也会大为失色。想一想，欧洲出现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国家、政权，他们诞生了又消失了，有多少能被后来的我们记住呢？两三千年后，我们大抵都忘了伊特鲁里亚作为一个国家的模样，但依然会为其灿烂的文明而疯狂。比如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就曾经以上百万美元的价格买下一只伊特鲁里亚的陶花瓶，因为他们知道，这是辉煌灿烂的古罗马文明的源头。所以说，王权军功什么的都会随时间流逝，但文化的生命力却能穿越时光、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