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re

我们这一届本来是有五个学生的，三个社会文化方向，两个生物医学方向。来自牙买加的Andre是三人之一。我去年从田野回来时，才知道他已经不再继续这里的学业，并且，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哪。
我并不会常常想起Andre。但很多次系里集体活动的时候，关于他的记忆都会轻轻地掠过。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在街头偶然碰到他时，如何一个箭步跑上去死死地抓住他，问他的约翰内斯堡，问他的城市暴力研究，都去哪儿了。但我知道，我是很难再碰到他了。
Andre是个高个子黑人青年。壮实的身材和柔和的脸部表情出奇地搭配——又或者只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搭配。有一次，他正是以他特有的柔和及无奈的表情跟我说，觉得做我们这个学科研究的人大概都很难开心，因为我们总是在接触社会的各种阴暗面，会很失望。那时候的我，对社会各种现象都只是道听途说，连纸上谈兵的程度都说不上，其实是不能理解他的那种忧愁和无奈的。但或许，正是这种绵绵的忧愁把他的表情和脸部轮廓都驯化得那么温和、无害。
但Andre说，他其实是有过成为街头暴力小混混的机会的。我试着想象，晚上9点多就要睡觉的Andre，习惯一大早就起床看书的Andre，笑起来会缩起脖子露出牙膏广告一样整齐白净的牙齿、发出“嗤嗤”笑声的Andre，可以成为怎样的街头小混混。
无法想象。
每个人的生命中，大抵都会有这么一些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和接触，就会让你有一种亲近感。那是一种远远看见对方就不自觉地笑起来的细微快乐，是真心要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的问候（How have you been可以搭配很多种表情和语气呀），是坐在一起没有压力的交谈，是让人温暖舒适的、像回家一样的拥抱。Andre就是这么一个温暖的存在。
我记得他在医学人类学的课堂为我鼓掌喝彩，记得他在咖啡店的露天座位上仔细认真地听我语无伦次的英文表达，记得他在压力繁重的资格考试后让我有空找他聊天，因为他说我从来都不在大家面前诉说考试或其他事情带来的困苦。但一如既往地，害怕任何社交接触的我，没有找他。
我记得我们离开田野前的四人聚餐，记得我们的拥抱，记得我们“田野回来再见”的承诺。我以为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即使我在田野期间很少会想到他。
他已经不存在于学校的邮件系统。注销了Facebook。电话号码不再能拨通。按照姓氏排名，我在系里的小格子信箱成了最后一个，失去了他的支撑。抹掉所有现实的痕迹，他选择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但连这都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执着。
某天下午，一个念头闪过，我想在我们毕业的时候，登个广告：Andre Wellington, We Want You Back!!!你的约翰内斯堡，你的城市暴力研究，我会替你暂时保存着。
11/01/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