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night in vain

那天晚上他就已经跟我预告了结果。
他说：“做我的朋友挺舒服，做女朋友就有点累。”
以及“其实我很敏感和缺乏耐心的，您好好考虑。”
这话发生在夏天。彼时我握着发烫的电话筒，一只眼瞄到时针刚刚爬过两点，心里却在想，才认识一个月，怎么有这么多话聊？不同职业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两个人——除了，都是国家机器上的两颗螺丝钉，晚晚聊到三更半夜，第二天把一双灯泡眼藏在黑框眼镜后去上班。
那一头他正在说：“不过，从前完全没交集的两个人这么能讲到一起，也挺少见的。”
听得我悄无声息的龇牙咧嘴的乐了，心里开出一朵花。怎么回事，总抢我台词，我前一秒想说的话，下一秒就从他嘴里吐出来，屡试不爽。
他还在继续啰嗦。
罗嗦得跟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太太不同。
第一次正经八百的说话，是一个滥俗的场合。在单位组织的培训中，优秀男青年A看上我的闺蜜优秀女青年B，又不好贸贸然单挑，于是我和他分别作为A和B的亲友团友情出席了他俩私下勾搭的晚宴。
在此之前我对他仅有的印象是：
1、 基本不和女人说话，说得最多的是和班里一名孕妇；
2、 基本不扎堆，经常带着耳机在一群风起云涌玩扑克的同志旁边看书；
3、 抽烟的姿势被舆论定性为“忧郁”。
我对忧郁的男士长期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然而当晚的饭局，他完全简直不忧郁。我们都兢兢业业地履行着电灯泡的职责，制造一点话题，挑起一点笑料，在主角们眼神交流时扮隐形，或礼貌的交流一点废话。
直到他说了一句话。
在这顿不痛不痒的饭局的尾声他说了一句话，让我第一次把眼光聚焦在他脸上，迅速打量了一眼。在此之前，我也跟他说笑聊天相互寒暄，可是他的轮廓和五官都是模糊一片。因为这句话，它们突然开始有了清晰的可能。
这叫什么？有人相信一瞬间的感觉么？反正，我不信。我不好王家卫那一口。
可是，他现在却这么罗嗦，这么多话，这么急吼吼，让我心满意足。就像刚开始发现他的冷静内敛一样心满意足。我听着听着，眼皮慢慢耷下来。
“小笨，你睡着了？”
“啊？哦，很晚了哦，不如…”我没来得及说完。
“不如就睡了是吧？”他声音一沉。“你就这么舍得挂电话？每天最迫不及待就是提这要求。”
“噢，嘿嘿，哎呀，那个…，嘿嘿…”我赶紧用打哈哈来扼杀这一点不好苗头。
“又来了，一说正事儿你就嘻嘻哈哈的。”
在他面前永远不要企图蒙混过关，他被法律体系训练出来的严密逻辑拒绝一切非理性成分。
“好好，我有错我悔过，您接着讲。”
“心里又骂我吧？你这人，就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那你到底要我说什么？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说什么还要问我？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呗。”
我口吐白沫头上冒出一堆字母符号瘫倒在床上。我举手，我投降，我终于知道了在拧巴界强中还有强中手。
当然，我不知道的是，我这个一向自我中心，惯于细水长流润物无声的改造the other half，让人来适应我的脾气和习惯的人，会很快接受被改造这个事实，会自觉主动地打扫卫生，锤炼厨艺，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学习不和人抬杠。
这个晚上我还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床下正躺着一具小强的尸体，一天后当他清扫出来时脸上那幅不敢相信的样子，拉开了对我全面改造的序幕。
这个晚上，我的牛脾气还没有被消灭。上半场甜腻腻的夜话被我啪得掐断在2：35分。摔了电话，我一头扎进睡梦，疲倦压过了丹田里喷薄欲出的火气。
迷糊中，听到有人问我：五年了，我还不如你认识一个月的人？
我像挨了一记闷棍，出不了声，我连这张脸都不敢想起。
白天我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不看邮件，所以你钻进夜里跟我要一个说法是吗？
我喜欢他在百佳一个一个试着厚度帮我挑枕头，喜欢他把我刚洗过的衣服一点点捋平再重新晾上，喜欢在任何一个机场车站或地铁出口看到他坐在车里等我，喜欢他家华丽丽的红色大冰箱，诱惑我一心一意给他做饭。
我喜欢他在我飘来晃去的journey里像一个站台出现。
够不够？
我们可不可以干净彻底的分手？像其他人一样。
  
这张脸清晰起来，有我从来没见过的眼泪。“我连学位都不要地跑回国，现在你跟我说要一个干净彻底的分手。”
  
这句话成了我很多个夜晚的噩梦。事实上，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的时候，我浑身发冷，呼吸困难。其实，我也茫然也疑惑，不知道对和错，可是亲爱的，我已经伤害了你，所以只能伤害下去。
  
纠缠不清的眼泪面孔和话语终于慢慢下沉，我使劲把自己拽向睡眠深处。
  
一直到被日光刺醒。我茫然的看着光线穿过窗帘走进卧室，眼皮酸软，大脑还有残留的兴奋感。摁开床头的手机，7点15，我很沮丧。我期待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睡过所有我应该遵循的时间刻度，直接跨入下午六点，然后睁眼看到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门口。
这是每个周末最值得期盼的节目，为此昨晚的话我可以都假装不记得。
  
微信声嘟嘟嘟地响起。打开来，他说：“对不起，今天不见了吧”，时间03：40。
  
我盯着手机，有五秒钟的不知所措，感应系统启动很慢。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电话却突兀地响了。我翻过身，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这习惯被他总结为选择性失聪，失聪频率跟吵架频率直接挂钩。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就算我竖起耳朵等到天亮，电话也不会再响起。
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坚忍不拔直到把我惹毛。
“你有病啊，有你这样不让人睡觉的吗？？不来拉倒，吵我干啥。”
“笨笨，我看到你开机了…下午我早点来吧。”
“不是不见了吗。”
“生气啦？我那个‘吧’字后面少打了一个问号，我是怕你生气，征求你意见来着…”
我语塞，刚刚被激活的思维还经不起这么多跌宕起伏。不过在他面前我的牙尖舌利都不起作用。
“所以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当然来，一天都不能等了。4点半的票，五点半到。要我打包一份楼下的酸辣鱼皮吗？”
我的大脑冒出一串甜蜜泡泡，导致选择性失忆，昨晚今早的种种，都立刻变成了幻象和幻听。又要见到他了耶，在经过了漫长的冗长的比长江还长的5天以后。
  
放下电话我又扎进了被窝，如释重负。
  
1个小时后我面目浮肿但精神亢奋地出现在了办公室；
10个小时后，我在人来人往的罗湖口岸，收到一个猝不及防的熊抱；
两个月后，还是这个口岸，和这个车站，我失魂落魄地下了车，并永远不会再搭上这趟由此到彼的车。
  
这个早上，我还可以怀揣甜蜜地再睡一小会儿。我也许可能还做了一个短梦，梦到他兑现诺言带我去希腊度蜜月，梦到我们在圣托里尼晒月光。梦得我不舍得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