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谱(短篇)

     《一》
      乔北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梁小舟喜欢他呢？一直她以为，有的感情只要静静喜欢着就好，并不一定需要另一个人也参与进来。因为不一定生花结果。他不参与并不妨碍她喜欢他。比如她梁小舟，从前也喜欢过某个男生，但是三年都未曾告诉那人，毕业的时候甚至都没和他当面说过一句话。尽管那个男生的教室就在她们楼下。
     ]是在那样的时刻，年少如花，清纯白雪的年纪，小心翼翼地呵护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情窦初开。仿佛含苞不足盛放的花朵，自我鉴定并珍贵着。
      但是这一次是多么的不同啊。她梁小舟三天后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也许不会再回来。
      所以这一次她是多么害怕她梁小舟喜欢的男生不能够知道这样一件弥足珍贵的事情。是的，在走之前，她将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起来。
小黑蹲在地上无趣地喵喵叫，但是主人是那样子的沉闷，都没顾得上搭理它。外面连续几天不见晴了，大街廖廖落落显得更加冷冷清清，店里也难得进来几个人逛。猫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柜台桌子上，呆呆看着外面阴湿湿的天。
      她在想什么呢？
      桌前不成形地摆着一本《草叶集》，一本草稿纸。白纸上潦潦乱乱，但是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我吃果子，只是为了跟花有点联系。顾城的诗，清秀的黑色字迹。国内最喜读的是顾城的诗，永远活在自己营造的童话世界，幼稚天真的诗人。有时候抛却全世界都悲哀承认的现实，只为换取一个不世俗的天地，哪怕自欺欺人。他只能是一个诗人。
     但是乔北知不知道呢？
     等他进门了扬起头，告诉他:乔北，我喜欢你！那会不会太天真了，他不当真？或者不屑？或许这样太显主动，会不会把人家吓跑？女孩子应该矜持点吧？可是她是这样子尊重自己的感情，如果就此离去，后半辈子一定悔憾至死。
      那么不。
      乔北，我要知道你是不是也刚好喜欢着我。如果没有，那么要你知道我喜欢你也是好的。梁小舟心里面想。
      有的人喜欢着谁，那是一个真相。真相就是一个本来不为人知的秘密突然公之'于众了，有时让人惊喜，有时不免要人徒增忧虑。
       
      这里是一个旧书店，没有咖啡，没有奶茶。只有重重的书卷味儿。旧书店里其实只有中间一排矮下去的架子摆放着旧书，老板不知从什么渠道里搞到这些许多别人不要的旧书，校内许多大学生常热衷寻找到一两本自认为的好书。当然，物遇所需，有人弃之，有人宝贝，总有刚好适合的人。很多东西便也是这样。高大的架子各设立两旁，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的都是未曾属于过谁的书。只等最佳买主。
      书是这样的，被放在那儿，被各色人翻阅、挑选，到最后被谁带走。曾经它也有很多个选择，但是到后来它都只能属于一个人。如果拥有的人将之嫌弃了，它就可能变成中间架子上的旧书，再度等待合适的买主。也有一种可能，不懂珍惜的人将它直接丢进垃圾桶。从此废了，暗无天日。它不会再有快乐。
      所以不论是选择的亦或是被选择的，都很重要。
      晚上十点，老板来收账。几乎每个晚上差不多这时候，必出现。
      '乔老板，来啦。’也几乎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趴在柜台上梁小舟的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下跳跃起来，明亮带笑。
      ‘心情不错嘛，笑得这么甜？’其实乔的心情也不错，这姑娘的笑容无意就能感染人。‘今晚生意怎么样？’继续问。
     ‘哪有什么生意啊，你也看见了，大街上根本就没啥人……’管它生意不生意，你来了就够了。
     ‘所以你就一直这么呆坐着？’
     ‘没啦，我有在认真看书好不好。’
     ‘喔……看起来好像是的。不错。卖书的小姑娘一边卖书一边看书。’乔核对电脑上记录的账单与实际收到的钱，麻利地数着钱，习惯至极的动作。偶尔抬头和她贫一贫嘴。
     ‘对了，我想找本书，但是店里没有。’
     ‘叫什么？书名?’已经转到书架前随手整理起架上的书。但梁小舟是个洁癖狂，各个架子一路路的书都整齐地摆放着，根本没有多余工作可做。他随手翻开一本书，头也不回地问着。
      他低下头看书的样子令梁小舟看着了迷，忘了作答。
      ‘嗯？’他转过头，手顺势将书放回。
      ‘《不去会死》，你听说过吗？日本作家石田裕浦的。’
     ‘什么书起这么个怪名？’
     ‘呃……怎么会？’
     ‘哗众取宠的书名，往往不讨巧。’
     ‘是有点，但真是好书。我喜欢。’
     ‘我喜欢’，是个强大无敌的理由。
     ‘好的，下次进货会帮你带。走了，好好看店。’
      就这样走了吗？太平常的对话。时间过得又太快。心里的失望一下就流露到脸上。猫猫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靠在脚边打盹。
‘店里没什么其他问题吧？’走至门边折了回来。一副暂时又不走了的样子。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多余。
刚才来的时候不就问过了麽？那么是还舍不得走？那么是想再和她多呆一会？多聊几句？
     梁小舟差一点就推出‘那么就是也喜欢我的了？’这个皆大欢喜的结论来。
     ‘店没什么问题啊，但是……’
     ‘但是人有问题？’乔老板一贯的插科打浑作风。
     ‘呃……要是真有咋办？’
     ‘修理你！’他笑了，但是脸色依然憔悴沧桑，兴许工作压力大，熬夜太多，双眼布满红血丝。当他那么一笑时，眼角即刻过早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皱纹。他其实没比她大多少岁。梁小舟心里居然充满心疼。
      一个男人在认真工作的时候最有魅力，但是太辛苦。梁小舟心疼。
      小黑动了一动，换个姿势又继续睡去。
      而他们继续有的没的在聊着笑着。梁小舟笑是因为乔北不走了，她可以继续看着他。乔北笑是为的什么？她不是很懂。可不可以理解成他和她有着同样的感觉？
      因为喜欢，所以聊着笑着。就像她梁小舟之所以不停地在上晚班，就是为了每天晚上十点能见一面。哪怕有时候一晚上仅仅只说两句话。
于是梁小舟差不多都要说出那句蓄谋已久的告白了。
     乔掏掏口袋，居然有五颗阿尔卑斯糖，自己吃了一个。余下全放柜台上。‘给你糖吃。’
     梁小舟那一刻有十足温润的感动。感到自己像个被宠溺的孩子。梁小舟就是这样，太容易被感动，一句话，一个动作。只是几颗糖嘛，她的脸上笑得比糖还甜。
     ‘多谢乔老板。’挑拣一阵，‘怎么没有草莓味的呢？’
     ‘不都一样嘛，像个小孩…..’
     ‘没有……’
 
     ‘这是什么？’他看到梁小舟扔在桌上的借书证和学生证。学生证第一页上写着个人资料。‘5月19？金牛啊。’
     ‘嗯。怎么你还懂星座啊？’
     ‘呵呵，只是碰巧了解。金牛很固执，感情最容不得欺骗。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
     ‘你很了解我嘛。这个如何分析出来的？’
     ‘地球的运行带着宇宙周期性规律，有些生命个体难免巧合般类似。我认识一个人，她也是金牛座。嗯…总在我耳边唠叨这些，听得多了多少会记得。’
     ‘那么你什么座的？’
     ‘硬座。’
     她笑。乔老板是不是喜欢和每个人贫嘴？
     ‘走了。明天再来。‘
     梁小舟在心底说舍不得。
     ’吃了我的糖，帮我好好看店啊。’乔北伸出右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确切地说是她蓬蓬乱乱的头发。
     虽然彼此之间已经熟惯，但是对于这一个动作，梁小舟还是不得不充满了猜度。当一个男生嘴角上扬着抚摸一个女生的头，哪怕只有一秒钟，那动作的意味都是暧昧的。
     也许他是真的有喜欢她的。可是乔北刚刚分明说她像个孩子，又也许他只是把她当成个单纯的学生妹。
     乔北走后，梁小舟陷入了困境。一会拿矛戳起盾，一会拿盾挡着矛。
     趴在桌面上发呆。也不知道自己是要闹哪样。
     怕是自己的误解，话一说出口，意思就明了了，到时万一错了，岂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不说，如今的局面尚可维持下去。嬉笑嗔骂间，她会带着这一个秘密静静离开。然后呢？当然就没有了然后。此间人来人往，她又又有什么特别让人记住的么？
     胡思乱想着十点半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到了。背好包，抱起小黑，走到门口，手轻轻一摁，所有亮着的灯就全都关了。屋子里黑乎乎的。
     外面没有月光。
     《二》
     梁小舟试着摸摸小黑的头，猜不透乔北摸她时候是什么感觉。小黑只是在怀里稍微动一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并不理睬主人。它也说不上自己的体会。
     于是梁小舟将猫小心地放入篮子，骑着她的自行车回去。学校后门口总有个大叔很晚了还在卖红薯，路过时，梁小舟停了一下，‘叔叔，来一个。’‘叔叔，再见！’只是很简单的一种寒暄，问候一个同她一样在夜晚辛苦上班的陌生人罢了。
      
      寝室里静悄悄，三个女生，两个在电脑跟前看热播的TVB剧，TVB是套路拍戏，不用费劲即可理解。毕业期到了，寝室四个女生都蛮争气，各有所去，因而无所负担，心态清闲。另一个在床上和异地的男友煲电话粥。声音很细，但能听出甜蜜来。小敏和那男生五年了。吵过闹过笑过，最初的感情仍在。所以永远说分分不了。最坏的一次，男生在清华被别的女生所追，那女生举动太夸张，在男生楼下大搞求爱门，抱着吉他唱了一晚上。周围挤满看热闹的人。小敏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到的。然后预计的惊喜变成了争吵。伤心欲绝的小敏说分手，男生当时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同意了。回来后我们一边大骂男生不是人，一边安慰小敏。谁知此方愤慨犹未消尽，彼方居然又好上了。惹得众女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再也不理会这对活宝，任其三日吵，两日好。反复折腾，人家自有甜蜜之道。梁小舟那会虽然还未谈过恋爱，身边看得久了亦是领悟一点，谈恋爱或好或坏，全是两个当事者之事，旁人根本不用瞎操一颗心。
      大四小敏每日只顾苦读，盼着能考去北京读研，同男友结束异地之苦。有时候有爱情梦可做也是一种资本。美丽可炫耀。彷若幸福王国里的坐拥者，富可敌国。也像那些藏地朝拜者，仅仅是信仰便可觉全世界无人匹敌的幸福。
   
      但是人生并不是TVB。戏路简单，结局了然。 现实是，离开才是永远唯一的结局。因为所有的归宿都并不能长久。这力量连方天宇宙都无法逆转。
      梁小舟走了。去贵州支教，学校给定的时间是两年。但是谁知道两年后她回不回来呢？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或许更久，她都将留在那个小山村中了。她爱那些孩子。山里长大，风里雨里耍，皮肤黑黑眼神亮亮，透着人世最原始最纯朴的愿望。双手脏兮兮却认真无比地握笔写字。那一杆笔寄托着全家的厚望。
      她会在那里找到她的方向。
     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很快乐。她不是小敏，没有强烈的爱情信仰。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没有一个人的人生会与另一个人的重叠。
     她是她梁小舟，要做心里真正喜欢的事情。她的人生不能拿来浪费，必须做一件到死都觉得有意义的事。一生如果不坚持做一件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并为之吃苦奋斗，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在她刚进大学的第一年，认识一位博学的高森学长，他对她说过那样一句话。从来困囿一方不是她的理想，若不然，四年之前，她不会固执己见跑出家乡那个安逸小城。母亲曾经劝说女孩子家的不要跑那么远，远方无亲，一个人会很清苦。难道像很多同学那样，就近上个大学，找个工作，再找个人嫁了娶了，就此一生？一辈子都要过活于此，连生命最终都要完结于此地。未来太过清晰可见。她不留，来了江南，与所有从前生命里没有遇见过的美好一一邂逅。
她说生命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不断地踏足、抵达，又不断地离开。离开是一处尘缘的了结，亦是另一处崭新。
      所以她梁小舟离开了。只带走一个行李箱，里面满满的都是衣物、日用品，和某些记忆。其他的，她带不走。就让这里的阳光永远属于这里吧。
她说旅程就是不停地走，走走停停，才能遇上不同的风景。人生当中会有很多次停歇，会有很多个驻脚点，可能不经意还会喜欢上这些落脚点里的一些人，同时也被一些人喜欢着。就像此行江南遇见的春的柳、秋的枫、冬的雪，和夏天的乔。
      有的东西仅仅只要记住在心里就已经很美了。所有的美毕竟都不真实。要的是那个当时的和后来想起的感觉。
      她说走的真正含义就是在路上，在路上，有颗永远躁动的心，继续走下去，不去就是会死。走着走着就明白了。人生即是渐走渐明朗，晕染开水墨纹理的山水画。
      蝴蝶一生都在忙碌地寻找，直到死亡。于是永远都无法偏安一隅。但是寻找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所以她梁小舟又走了。在郑重其事地与乔北说完再见后。日后不一定能再遇上，所有生命里结识的人，有机会还是作一场道别吧。虽然各自心头雪亮，当时说的再见真的可能再也不见。
     《三》
      梁小舟辞行那日，天气出奇地晴朗。她与同事调了午班，晚上需要回校处理一些事。离开之前，总有许多事情要善后，像内地人要去台湾，明明都是中国的领土只要搭上飞机一来一去即可，偏要耗着性子办理繁琐至极其实多余的手续。但是不做又不行。
     她看看太阳，有点不悦。阳光灿烂得过分，倒像是在巴不得她快点走。
乔说过今日这个点会来。她却干等了一下午。当然，不能说责怪，谈不上。只是那么一说，人家定得非赴约不可？
      梁小舟忙活起来。怪了，最后一次上班，这生意倒好。小小的屋子走一批来一批，有要买书订书的，也有拎着包提着袋子，明显只是逛完街顺路也看看的，各有目的。登记、收钱、找钱……还要不时帮客人找书，梁小舟忙得一塌糊涂。
     悠闲的小黑蹲在门口晒太阳，好几天不见阳光了。过路的一些爱心膨胀的小女生还会喂它零食吃。偶尔回头喵几句，算是安慰主人还是炫耀自己的悠哉？
     离下班还差一小时，梁小舟累得快趴下。猫咪早已不耐烦地睡过去。抬头看见门外即将走来的乔，身后一女孩拉着他的手。个头只及他的肩。她没听到他们讲了什么，女孩噘噘嘴点头，走掉了。肤色甚好，五官精致小巧，是讨人疼爱的长相。
     乔走进来，愉悦地跟她打招呼，像从前每次见面一样。又不太像。他那样高兴，差点都表露到那张稳重的脸上。
      ‘怎么是你值白班？’
      ‘哦，马上要走了，提前来辞职的。’不知怎的，梁小舟语气出奇地平静。她是不是有点吃醋？多少有点吧，不过主要是不理解。那女孩，和他的关系，不一般吧。女孩子只跟对她有特殊意义的男人撒娇噘嘴。
     但是说好是来说再见的，那些又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么突然？我没做好准备啊。工资不要了？’惊乱的是某人，表情上演失落。
      ‘嗯，反正总是要走的嘛，早点把心思收了，回去处理学校里的事情。工资到结算那天你打我卡里吧。’
      ‘毕业后工作不在这儿了吗？去哪里？’
      ‘呵呵，不在。我呆不住啊，想换个地方看看风景了。去贵州。’
      ‘姑娘你可真能跑。去那穷旮旯地儿做什么？’
     ‘支教。那儿钱穷风景可不穷。’
      ‘打算呆几年？’乔问。
      ‘无法确定。’这是她心底的答案。
      ‘我想那会说不定我还在这里卖书。呵呵。’
      呵呵，有时候只表示发声人的一种自我解嘲。
乔不再多问什么，掏出几颗阿尔卑斯往桌子一丢。‘没找到草莓味的，可能之前被我吃光了。’
     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他记住了。
      ‘啊？我随便说说，没关系的。’此时愈加令她悲伤。这么用心做什么呢，就要走了。
‘乔老板，我以后是不再也吃不到你的糖了？’说这话时，梁小舟的头是低下去的，眼睛看着猫白色的毛，快要掉下泪来。
      空气突然有点太过安静。乔没说话。是没料想得到要走那么远那么久又那么突然。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留下来吧，留下来继续帮我打工就有哇。’说完他笑了。
     梁小舟抬头看他。她喜欢这个男人的笑容。不乏苍桑，但是暖心暖胃。
     ‘这样太没出息了吧，乔老板你得出个好价，本姑娘可有不少人抢呢。’
     ‘是麽？那我加价，每天一包如何？’
     这次两人同笑。
     虽然对其人还不够理解，但同他在一起，她确实是快乐的。快乐来得很简单纯粹，有时是互相有的没的调侃几句。有时仅是因为能见到他。
     ……
      乔北一直等在店里没有走。快下班时把店关了，一起吃了顿饭。
出门梁小舟手里捏着单车钥匙，小黑已领悟出她的意思，跑去车前。
 
      ‘乔老板，可不可以拥抱说再见？真的要走了，以后说不定再也不会见到。’
       ‘别太傻把自己迷路在那个地方还是能回来的……’
      他说完主动走上前来抱住她。礼节性的开始，后来彼此都感觉得到性质变了。梁小舟穿着帆布鞋，刚及他肩，抱着他轻轻说了一句:我舍不得你乔老板。
      也许声音太轻他没听见。
      但是他说:‘梁小舟我会想念你的。’
    
      梁小舟踏上自行车，就这样走了。她使劲踩，使得速度非常快。
 
      《四》
      梁小舟就这样走了。来不及盛放的爱情，有点可惜，有点遗憾，但是她说她从来不后悔。有个人会记得她，记住她来过，出现于他的生命里。乔北不知道，给的糖，她只拆掉一颗，其余的，没舍得吃。
      放在抽屉里后来还是坏掉了。有时候越想珍藏的越难留存。
      但她最终是开心的，她说起码她让他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梁小舟喜欢乔北。不管乔北喜不喜欢她，还是自始至终只是把她当成个小孩子。
      她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并且尽力善待了它。
    
     《五》
      二十七岁的时候，又一个四年过去了。梁小舟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山里干净的环境使它看起来乌黑油亮，不再是从前蓬松松的糟糕样。
      在这四年中她出去过好几次。姐姐的婚礼，她回去做了见证。说好一定要的。新郎是小城里的，与天生丽质的姐姐相配。性格又极好，连带她这妹妹都疼爱到了。人品没的说。
晚上俩人躺在从小一起同睡的床上，姐对她说，他带她去听水木年华的演唱会，回来唱着那一首《借你一生》跟她求婚。他的歌唱得真难听，但是很认真。姐姐说她并不懂浪漫，却在听完一首歌就答应做一个人的新娘子。因为那份认真。梁小舟在笑，她只想看着至爱的姐姐幸福。姐姐听母亲的，一辈子几乎没离开过那个地方。倒也安逸。有些人一生只需安逸就已足够。
      第三年小敏和清华男在北京的婚礼，她也去了。这对有情人磕磕绊绊，却始终不忘汉相如文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约。终成眷属。来了不少老同学，当年一个寝的，如今一个仍是公务员，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上班、回家休息、领固定薪资、周末购购物消遣消遣时间，偶尔不远不近去一次旅行、然后接着上班，循规蹈矩重复过活。一个则闲在家里当富太太。家里安排相亲此后嫁入豪门，不用操心物质。尚未满三十。时光飞逝，每个人选择的生活都不一样。
      前来的女性看得出来一个个费心保养，呵护得一张脸光滑洁白。妆容精致。她却因为久在山里，黔北的阳光将她晒得有点透红，皮肤自然。九月的北京，她穿纯黑色西装外套配一件紫色碎花裙。只刚过膝，盖不住的部分，有只红蝴蝶在飞舞。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胎疤，别人看见都羡慕地惊呼好美，一只带翅蝴蝶的形状。初中时女生中流行看杨雪和佟大为主演的偶像剧《蝴蝶飞飞》，她们发现梁小舟左脚踝处的蝴蝶与钟小印的如出一辙。个个艳羡。疼痛却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候会渗出血，鲜红得像只意欲要飞走的蝶。然后连续几日都踩着痛走路。连母亲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时候看见那印迹会憎厌它，它让她想到童年阴暗的那部分时光。连带着那个从未给过她一丝快乐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能将它视为身体的一部分。与之同命相依。对那个人，有时后悔得要命，他临终之际拉住姐姐的手，喃喃重复的却是她梁小舟的名字，叫她不要恨他，叫她原谅他。
      姐姐电话里哭得不像话，她却平静地没有一滴泪。跑到水车边发了一日呆，起身发现蝴蝶渗出了血，鲜红意欲要飞走。走一步疼一下，钻到心里最柔软的底处。夜里疼痛引起了高烧，昏睡不醒。是雪儿清早发现的，山里的乡亲心疼地熬药草救了她。感激如亲恩。雪儿父亲抚摸着她的头，眼里全是对这年轻支教老师的心疼。是从未享受过的父爱般的感觉。当着一个不知她过往的淳朴山里人，梁小舟终于哭得稀里哗啦。如果有来生，她梁小舟一定不再做他梁之俞的女儿。一定不要和他有什么关系。她不愿意。她知道他也一定不愿意的。
       她一辈子都想亲近这个人，一辈子都想他能给她一个怀抱，牵一次她的手，让她撒一次娇。女儿应是父亲宠爱的公主吧，小时候人家都夸她可爱，头发是棕黄色，前额部分卷而翘起来，笑时露出大大的酒窝。多可爱。但是唯有他冷冷的不发一言。她从没使用过公主的权利。
从前为什么彼此抵抗？从今以后他们却再无机会，冷漠和痛恨，原谅和被原谅。
     她发觉自己多像脚边的红蝴蝶，一辈子挣扎欲远走高飞，灵魂却早已被绑定某处。
     ......
     与别人似乎没有多少话要聊。人多的时候她习惯把说的机会让给别人，自己在一旁安静地听。别人表面光鲜亮丽的生活，她从来没有过羡慕。幸福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很早就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坐得久了，就感觉有点凉。
      她于是想提前走。心里记挂着孩子们的礼物。除了水彩笔、铅笔、书等，她还给他们带了点好吃的，驴打滚，芸豆卷，尝起来凉凉甜甜的豌豆黄，据说是当年慈禧太后很爱吃御赐了这么个名……还有好几大包阿尔卑斯糖，里面有各种口味。
     在北京多呆了一天，凌晨天不亮就拿上单反打的去到天安门广场等待令万人敬仰的升旗仪式。
 
      《六》
      回去后都迫不及待问她北京怎么样，眼神里满是期待和渴望。她于是将辛苦拍到的东西放给每个人看。听到国歌时，张张小嘴跟着哼起来。她曾经在破旧的黑板上写下歌词，教过他们唱。学会后放学上学路上总爱哼，非常骄傲满足的样子。
 
       除了参加别人的婚礼，到来的第二个夏天，梁小舟花掉大学期间所有攒下来的奖学金，姐姐又给赞助了些，带着雪儿去到日本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富良野的花海。这个侗族小姑娘，最喜黏她，经常跑来她房间，她叫梁小舟教她写字，朗诵唐诗三百首，或者看朋友从外面定期给她寄来的杂志，只找图片看。有一次翻到一张图片，雪儿认真地问，老师这是什么地方。花开得好漂亮。
       梁小舟告诉她:‘这是日本一个叫做富良野的地方，每年的六月呀七月呀，会盛开一大片一大片的薰衣草，人们采摘它们，酿制香水。喷到人身上，香香的。’
       ‘雪儿也好想去。’
       ‘那雪儿可得好好读书，赚很多很多的钱，将来才可以坐上飞机飞到那里去哦。’
        但是将来这个词让她不知如何面对这单纯的小女孩。雪儿先天患绝症，她没有将来。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雪儿笃定地点点头。小手蹭摸梁小舟的长发，吃吃发笑。
       两个月后梁小舟跟学校请了十五天假，取出自己大学四年所攒下来的钱，带雪儿去了日本。她有个很要好的同桌，高中毕业即去了东京留学，大三的暑假里，她心血来潮就跑去日本找她。护照还在。签证七日即可办理完毕。手续并不麻烦。富良野盛开着薰衣草，一片一片紫色的花海梦幻得令人窒息。雪儿立在花丛中，笑得明媚，没有半点忧伤。
她将照片洗出来放大送她，七岁的女孩穿着老师买的白衣白裙，明眸皓齿地笑，馥郁芳香的紫色花群中，恍若花仙子。
     再一个月后，雪儿走了。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到来这人间。然后又像蝴蝶一样地飞离这人世。
      离开是永远唯一不可改变的结局。因为所有的归宿都并不长久。而所有的离开，死亡是最永恒的方式。像蝴蝶扑倒地上，带着绝美的姿态。
        
       雪儿还没认到多少字，她说她最爱的诗是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她给老师背：《赋得古原草送别》，白居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春风吹不尽，野火烧又生。完了自己吃吃地笑，不对不对，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下面是：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神情认真，她在努力做好自己的事。
        ‘ 老师，我背完了。 ’
      然后乖乖地等待老师的夸奖。
       ‘ 雪儿真聪明，这么快就背住了。 ’ 她掏出两颗阿尔卑斯，一个草莓味一个葡萄味。 ‘ 你看，聪明的孩子有糖吃。’
     雪儿拿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塞了一个进嘴里，“这一个回去给给爸爸，他昨晚陪我一起背的。”
      ......
     雪儿走后，房间就少了她那吃吃的笑声。梁小舟想念那个幼小懂事的声音。那个乖巧善良的生命。
     生命太脆弱，有时不堪一击。活着的人永远不知道死神隐匿哪个角落。所以不可虚度，不敢浪费。没来得及做的事情，记得起来一定补上。怕愈加来不及。
 
       放学后孩子们都回家了，梁小舟关上教室的门，踱步至溪边。这里的人们跨水而居，水车立在风雨桥边吱吱吖吖，诉说着村庄的历史。古老的灌溉方式还在这里运转。西南地区的深山里有着美丽的落日夕晖，晚霞火烧过一般泼出一大片油彩画。又以不可见的速度移动着，变化出各种姿态。有时候会看见几个侗族妇女结伴到此提水，互相聊着。她们的语言也像古老的天车，吱吱吖吖唱着歌。梁小舟会微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她只学会一句简单的问候语，嶃au35 lai55。那是侗族语你们好的意思。或者是怱a11 lai55。你好。
      她喜欢这个地方，太美了，顾城作不出这样的诗。雪儿说妈妈有一回提水，她跟过来。她说很好玩，老师一定喜欢。她还说老师我带你去。
      是的，她喜欢。
      这一次她看见的是一对情侣。互有好感的年青人跑到此处表达爱慕之情。这里也适合谈情。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喜欢你呢？
      她看着他们微笑。她对爱情没有坚强信仰，但是愿祝福别人好合。
      这个时候梁小舟发现自己有点想念乔北。那个夏天没有来得及盛放的爱情。她曾经独自纠结了好久，酝酿着如何告诉一个人她喜欢他。想到一个人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问自己，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好吗？是不是和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样问时，梁小舟并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经很遥远，仿佛此刻天际翻转变化的云。
 
     《七》
      但是乔北出现了。在她刚好回忆到他的时候里。
 
      寨里有人告诉她，梁老师有人找你。她推开门，赫然。是乔。带着一如既往的疲惫苍桑。
      她几乎要认不得他。但是那双眼睛她多么熟悉，仍旧布满令人心疼的红血丝。
      说着好久不见。
      但是真的许久未见。他来找她，带着外面的气息，外面的记忆。
      只说了句，床在哪里？先让我睡会。
      累的吧？走进这里来，都不容易，一个外面世界的人。
      乔睡过去，留下时间给她回神。梁小舟搞不明白这个人怎么找到她的？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找她？
        
      吃过饭后，她带乔去到水车边。乔告诉她，这四年中他把店做大了，在大学城开了好几个分店，父亲也过来帮忙。
      正是事业蒸蒸日上的时机。
     ‘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
     ‘没有放弃，只是觉得该离开了。就把生意交给父亲及几个好兄弟打理了。’
      离开，梁小舟惊诧乔北的生活里也有这个词。
      ‘梁小舟，记得那个晚上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地球的运行带着宇宙周期性规律，有些生命个体难免巧合般类似。我觉得是这样子的，所以我遇上了辛夷坞，你遇上了我。她点点头，记起这句话，还有那个遥远的夜晚，以及许许多多个夜晚，她为了见一个人而到一个小店里上着自己都觉无聊的班。还有那只陪着她却永远贪睡的小猫。
      ‘我们其实很相似。而且这里也有我要寻找的东西。所以我来了。’
      似乎是很久前，梁小舟曾经有一次在那个小店里打电话回家，挂断前听到梁之俞大着嗓门的声音。他们又在吵架吧。她真不能理解妈妈，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不干脆和他离婚？拖了这么多年，他累，她也累。她执拗地认为是母亲太软弱。没勇气。像父亲那样从未关心问候过妻子和家庭的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些年，热战冷战交替，倒不如各自过活。尘土分明，互不干涉和拖累。母亲只说她还不懂。
      发呆的时候眼睛会流泪。不巧就被乔北撞见了。不言不语还好，一问之下反而抑制不住，哭得厉害起来了。她说她对自己的父亲没有感情，她痛恨他在她只有两岁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卖给别人家。父亲只想要男孩。送至门口的那一刹那，是母亲又将年幼的她连哭带泪抱了回来。后来母亲没有再生，他们俩的关系也慢慢破裂。她自小便和他不亲，小时是惧怕，长大是憎恨。生下她，给她的却是不快乐。让她窒息一样的存在。从此发奋读书，誓要远远的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
从前是克制自己，现在才发觉亟需一个岀口。宣泄完后，心里通畅许多。乔只安静地耐心听她说。
       然后问了一句，现在还恨他吗？
       她以为是的。但是在外读书四年，问题已在她脑海中变得复杂。恨不恨他？但是有时候她在恨他的过程里难道不是有点想念他吗？
感情是人类的痼疾。
说不上来，头疼不想细究。
      她心不在焉回答他，不知道。
      他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但他即是从那以后明白，她和他是同一类的。她缺少父爱，他则失去了母亲。在他仅十岁的时候。为了一串冰糖葫芦，他跑到马路对面，再跑回来的时候一辆大车急速驶来，母亲不顾一切拉开他，自己却被车撞亡。他手上还高高举着那串冰糖葫芦，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躺在马路边……父亲与母亲感情深厚，带着他，二十年不再娶。他说他要为她守着他们的爱情。
死亡的是肉体，爱情不会被陪葬。
      但是就在那个年底他被查出病来，医生说他患的是一种免疫性低弱症。换句话解释就是自身的免疫反应太强了，过分的自我保护，导致了身体内严重的组织损伤。从此隔三差五就要进病房。辛夷坞就是那时认识的。从此青梅竹马。他们有着同样的命运，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生命与正常人不同。所以格外心疼对方。
      辛夷坞？是不是那个和他噘嘴撒娇的女孩，个头刚刚及他肩膀？
 
      辛夷，是木兰的古名。她特别喜欢木兰，又姓辛。从前念唐诗偶然从书上读到王维的一首《辛夷坞》。此后没事就叫她辛夷坞。她母亲听了很喜欢，从此就将原来的名字弃掉，只叫辛夷坞。我们病房外面种植两排高大的木兰，春天到时，一大朵一大朵盛开，没有叶，只有满树洁白的花朵。迎着太阳，像欣欣向荣的希望。
       但是木兰的花期那么短，只有十天。十天之后，全部败落。
       没关系啊，辛夷坞说明年它们还会再一样地开。
       好乐观的小姑娘。
       因为我们这种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期限太短，没有时间悲观。也许明年，也许后年，木兰花再开，而我们却不在了。
      我小时待辛夷坞一直如妹妹，长大后待她依然如妹妹，只是……
      只是她待你却不再如哥哥是不是？
      嗯，是。她也是个金牛。固执起来的方式是沉默不语，硬是要坚持己见。有时教人无可奈何。
      金牛的感情最容不得欺骗、辜负。
      所以那一次他才这么说。
      四年前我将父亲接出来。辛夷坞的母亲竟带着女儿也背井离乡。辛姨很爱父亲，经常借故交流我们两个孩子的病情从而得以接近父亲，她给过我们父子很大的照顾。但是父亲没有答应。他说辛姨是个好女人，但是他不想找个人替代母亲。反正一个人，习惯了。
梁小舟反倒钦佩起这个为了爱情背井离乡的女人。
      我理解父亲，但是站在辛姨这边。我希望有个人长久地照顾他，别的人太陌生，只有辛姨是最佳人选。辛夷坞是个古灵精，经常跑来找我说她的策划点子，能帮的我都帮。
     到这个地方来之前，我与父亲进行过一次深夜谈话。我告诉他要暂时离开生意的包袱，赚到的钱已足够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死，但是绝不想临死那一刻居然还是在卖书。所以要做一件令自己的生命有点意义的事。赚钱只是为了满足生活基本需求，不在这个意义上。
     但是离开之前他要确保有人照顾他。不然如何放心？父亲答应了他。他很高兴，只要愿意去了解，父亲会慢慢地放下母亲，喜欢上辛姨的。母亲已是过去式。辛姨个好女人，同时也是个孤独的女人。他们其实彼此需要着。
       原来一个人不止有一个故事。
       这就是你要做的有意义的事？来这里？
       几年前我来过这里，如你一样，刚毕业。
       她差点忘了，乔与他同校。学校的支教方向正是这个地方。
 
       后来不放心父亲，两年后即回去。但是我忘不掉这个美丽的地方。能死在黔北落日的余晖下，此生不换。
       但是贵州这么大，学校分派的地方不止这里。你是怎么找到我？
       我去学校仔细问过，有个年轻的辅导员知道你所在。
       一定是高森学长。大学四年，交情最深者，影响亦最大。原来都留校做辅导员了。他知道她的去向，时常来信问候她在这里的生活。但她很少回信，嫌路途遥远偏僻不方便。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这是同一件事情。
      同一件事情？
     对我而言有意义的事情。四年之前我即明白，我与辛夷坞，你与我，同类相吸。
      那个女孩呢？如何舍得放你？
      不，木兰花落了。
      梁小舟突然之间想到了雪儿。生命太脆弱。有些人的出生是与死亡的一场有期之约。雪儿是蝴蝶，辛夷坞是木兰。
      最美好的，最易消逝。
      梁小舟走过去，轻轻抱住乔北。一如四年之前他抱她。她心疼这个脆弱而坚强的生命。她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吻住他的额。
      但是乔没有再放开她。
      他找到了他的生命意义所在。
       梁小舟说，她知道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像雪儿，像辛夷坞。离开是永远唯一的结局。本来所有的归宿就都难以长久。
     但是他已来过。
     她会记得。
     
     白衣白裙立在紫花丛中的雪儿，噘嘴撒娇的辛夷坞，双眼布满红血丝的乔北，死前求她原谅的梁之俞……
     她会记得所有。那些爱过、恨过、在她年华里出现的所有人，所有故事。并且用尽此生拥抱。
     直到有一天她也离开。
     离开是永远唯一的结局。是结束，亦是另一处崭新的重生。
     《八》
     我告诉梁小舟要把她的故事写出来，放在下一期刊中。
     主编和同一办公室里的姑娘们非常喜欢她的故事。他们敬佩这个有着鲜明色彩的，独立的女孩。
     梁小舟在信里回，你看着办。说故事那本来就是你的权利与长处。但是请隐去所有的姓名。
        
     她居然没有回绝。从前梁小舟并不喜将自己的过往公之于众。这个小学妹，现在是修炼得怎样的豁达通透？我想有机会定要跨越千山万水去见一见她。
       
     九年前我认识的梁小舟，不过是个阴郁的看起来永远一脸心事的小女孩，蓬蓬的头发及肩，不听话地扎着脖子。没什么造型但又很有型。经常抱着一只睡着的小白猫，人群中静静地，从不主动开口。别人与她说话，她先就露齿而笑，脸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似有若无。也许本来很深，后来笑得少了，慢慢淡了。干净明亮的笑容，似个单纯的孩子。但是安静时很像上世纪国产老电影里的女明星。弯弯细细的眉角，忧郁的眼神。动与不动之间，一种苍老式的古典。
     我即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思想极成熟丰腴，而与之对话又觉几分孩子气。太复杂的事物她很难理解，学起来像个小学生，得全心全力，认认真真。一旦明白，就不会忘。看过很多书，尤其哲学。她说她喜欢尼采疯狂的哲学。每个人必须独立地为自己创造价值，上帝死了，灵魂得以释放，人类得以自由。我很惊讶，她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老道。她年龄上小我几岁，思想却同步。聊得很开，从此交心。
     我告诉过她，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尤其喜欢写。
     后来读研，之后有段时间被恩师热心强留，当过学生辅导员。终非理想所在。
     她来信说，记不记得，我刚进大学时你跟我说的，人的一生如果不坚持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会死不瞑目。我只给予提醒，抉择你来做。
记得。
      所以我栖身目前这个杂志社，每期每期地撰写多年来听到的看见的别人的打动我的故事。为此趴在电脑屏幕前一整夜不睡不眠都心甘情愿。很多读者留言说高森的小说很是好看。我已很快乐。
我喜欢写那些故事的人，有故事的地方。我告诉梁小舟我会坚持做这一件事。
因为那样做使我快乐。
 
       夏天穿雪纺碎花裙的时候，梁小舟曾经给我看过她左脚踝处的胎印。很特别，远远看去，像只要飞走的红蝴蝶。
     那时我跟她开玩笑说，你看你这一飞，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她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又飞走了呢。